修木:踢出來的常春藤

導讀:作者修木在美留學多年,對美國高等教育頗為關注。其撰文三篇,分別從招生標準、SAT測驗、課外活動三個角度着筆,帶讀者一窺美國高等教育真實面目。本文為系列末篇。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修木】

説起美國高校,大家可能都知道常春藤聯盟,包含美國東北部八所著名的私立大學。相對少為人知的一點是,這個聯盟卻不是教學或學術上的合作組織,而是八所學校共同參加的校際體育比賽。

與世界其它地區相比,美國高校有一點特別之處,對體育比賽特別重視,在招生時對體育特長生有特別的照顧。哈佛、耶魯、普林斯頓等名校最初吸引公眾的注意,不是因為其教育或學術,而是因為其橄欖球隊。

課外活動的興起

早期的美國高校多半是教會興辦,擔負着為教會培養棟樑之材的使命。學習的課程基本上是讀聖經與經典,學希臘語與拉丁語。學生要花許多時間熟讀聖經,背誦古希臘與古羅馬的名篇。宗教的灌輸與品德的培養更為重要,每天朝六晚五各上一次教堂,連週日都不可缺席。學生離家住校上學,由老師擔起管教職責,一大早有強制的自習課,晚上還要查房。

接近成年的孩子難免會淘氣反叛,留下不少違紀的記載,[1]小的在教室裏跺腳,大的扔石子打破校長住宅的玻璃窗,甚至爬進去偷酒。在教堂裏搗蛋的最多,用小刀在椅子上刻畫,禱告時學貓叫狗叫,佈道時放出一隻火雞在走道上亂跑等等。更為嚴重的還有打老師、頂撞校長,甚至在校園裏放火。

修木:踢出來的常春藤

1766年,哈佛學生抗議學校食堂的黃油變味發臭,導致一半學生受停學處分。這起“黃油事件”算是美國曆史上第一次學生抗議活動。[2](圖/Medium)

高校有組織的課外活動出現於十九世紀初,校方多半給予鼓勵,為的是緩解讀書帶來的壓力。

首先出現的是文學會與辯論會[3],模仿西方啓蒙時期的沙龍,討論流行的話題,比課堂上枯燥的死記硬背要有趣不少,只是會中討論的通常不是經典或聖經,而是教會不大喜歡的盧梭或潘恩。

接着出現的是學生社團,通常要找一句希臘語作為座右銘,再取句中每個單詞的頭一個字母,形成縮寫當作相應社團的希臘名稱,以示高雅。社團讓學生有更多聯誼機會,大學由此多出一項促進社交的新功能。

體育有個工業化的背景

廣義來説,體育活動更近於玩耍,中世紀的學校裏早就有人玩鬥雞、拳擊、跳舞、賭博,或是划船、板球、網球等等。[4]十九世紀之前最時尚的是騎馬打獵,有汗滴有血腥,帶着貴族騎士的架勢。

體育作為課外活動,卻是因為校際之間比賽的出現,最早始於英國的牛津與劍橋。工業化之後的英國有鐵路作為大眾交通工具,校際切磋才搞得起來。最先組織的是划艇比賽(1829年),[5]舉行地點在離牛津、劍橋分別都有一百公里開外的倫敦。

工業時代的大城市人口多,觀眾也多,體育比賽漸漸成為大眾娛樂。大學生的划艇賽很容易吸引社會與輿論的關注,比賽時泰晤士河兩岸人山人海,給商家帶來不少生意。

美國的工業化稍慢於英國,要到1852年才有第一次哈佛與耶魯之間的划艇賽。[6]策劃者卻不是學校,而是鐵路公司。地點在波士頓以北一百多公里之外,新罕布什爾州的一處湖光景區。吸引的觀眾只有一千人左右,鐵路公司沒賺到幾個錢,但是卻給哈佛、耶魯開創一個划艇賽的傳統。

其後的比賽地點換過好幾次,哥倫比亞、康奈爾等其它學校也加入其中變成聯賽。觀眾的規模或許比不上倫敦,但是學生們卻很熱情,比賽輸贏關係到學校的榮譽,激起集體歸屬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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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74年在紐約薩拉託加湖舉行高校划艇聯賽時,在岸邊觀看的民眾與樂隊(圖/Blogspot)

比如説1874年哥倫比亞划艇隊奪得冠軍,回到紐約時在第五大街上游行慶祝,校長特意趕到,誇獎起來不吝溢美之辭[7]:

“我代表全校教師感謝你們,感謝你們為學校做出的貢獻。……我堅信,你們今年夏季的大捷,對哥倫比亞的貢獻,超過建校以來所有貢獻的總和。”

只是另一邊,在聯賽中名次越來越差的哈佛、耶魯有些失落。到最後乾脆退出校際聯賽,每年搞一場兩校之間的划艇賽,一直延續至今。

從牛膀胱到橄欖球

划艇之外,其它項目的校際比賽也陸續展開,有棒球、板球、田徑、游泳、籃球等等,但影響最大的是橄欖球,又稱為美式足球。學生以踢球取樂在中世紀的歐洲就有記錄,到鎮上屠户那裏揀一個牛膀胱,充氣之後找塊空地,你一腳我一腳,玩得不亦樂乎。只是有時候會撞倒人、踢壞門窗,惹得校長老師出面禁止。[8]

要到十九世紀中期,才有橡皮球可踢。第一次有記錄的校際比賽在1869年[9],普林斯頓對抗同在新澤西州的羅格斯(當時是私立學院,後來變成州立大學)。雙方球員沒有運動服,穿着雜七雜八的內衣短褲。比賽更像踢足球——圓形的球,只能用腳不能用手。其後,紐約周邊的耶魯、哥倫比亞等其它學校應邀加入。

地處波士頓郊區的哈佛也收到申請,但是當地的踢法與紐約周邊不太一樣,規則上談不攏。不肯加入聯賽的哈佛,反倒邀請北邊加拿大麥吉爾大學的球隊下來切磋。加拿大學生玩的是橢圓形狀的橄欖球,哈佛隊試過之後感覺不錯,就此採用,由此將橄欖球引入美國。[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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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佛與麥吉爾在1874年舉辦的足球比賽。橄欖球在英國又被稱為拉格比,先傳入加拿大,而後又由麥吉爾介紹給哈佛,傳入美國,進一步演化成美式足球。(圖/CFL.ca)


橄欖球造就美國高校“三巨頭”

此時的美國大學沒有多少學術研究,學校的地位要麼看歷史長短,要麼看有多少畢業生成為政商名流。哈佛的歷史最長,出名的校友最多,地位最高。耶魯只能算老二,難免有點不服氣。參加校際比賽,耶魯學生總喜歡挑戰哈佛,要的就是打敗哈佛的感覺。

足球聯賽裏沒有哈佛讓耶魯覺得不大過癮,特意跑去單挑哈佛,結果也迷上了橄欖球。[11]這兩所名校玩得來勁,普林斯頓與哥倫比亞看着眼熱,跑來湊熱鬧。橄欖球有了名校組成的聯賽,又進一步影響其它學校,漸漸普及開來,而圓圓的足球反倒走向沒落。

由此到一戰爆發之前約四十年的時間,哈佛、耶魯與普林斯頓是橄欖球最強的三所學校,號稱“三巨頭”,成為家喻户曉的名牌。[12]

每年校際賽結束之後,又特意在感恩節那一天,讓排名最前的兩所院校在紐約市專門比一場。節日人多,紐約的社會名流從百萬富翁、州長議員,到文人騷客都到現場觀看,連教堂的牧師都特意提早結束感恩節佈道,讓大家能早一點去看球。[13]其它地區的美國院校紛紛效仿,橄欖球比賽與餐桌上的烤火雞一樣成為感恩節的必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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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93年耶魯與普林斯頓在紐約曼哈頓球場的感恩節橄欖球賽吸引觀眾達四萬人。(圖/普林斯頓大學官網)

體育給教授添麻煩

校際比賽本是學生自發搞起來的,開初跟學校沒有多少關係。從選隊長管理員、安排訓練比賽到籌款、收入場費,基本都由學生自己負責。他們的確從體育活動中得到樂趣,卻也給學校惹下不少麻煩。

以相對簡單的划艇舉例:有的學生看完比賽之後酒喝多了,在當地亂打亂砸;賽前訓練時不小心翻船,有學生溺水;或是比賽過程中,落後的小艇撞上領先的,兩邊吵得不可開交。[14]凡此種種,又得學校出面解決,而教授多半對體育活動興趣不大,那不是教書育人,不該是他們的職責。

學生迷上體育,顧不上讀書,成天不是訓練就是比賽,不好好上課,還要坐火車到處跑。有一回康奈爾的學生組隊外出,竟然向學校申請差旅補助,校長氣鼓鼓地説:我才不會讓三十名學生跑四百英里,就為着去角逐一袋空氣。[15]

按理説體育是學校的課外活動,為的是健身與興趣,不該跟金錢扯上關係。英國人對這一點特別堅持,大學體育完全屬於紳士的業餘愛好。[16]牛津與劍橋的學生多半是貴族出身,有身份有資產,不需要從事商業或職業。美國社會的氛圍卻不一樣,地位由金錢財富決定,大學生多半來自富商或是職業家庭,見着錢眼熱。

校運動隊不時向社會籌款,聘請專業教練,收買身強力壯的社會人士混入校隊冒充學生,假期更有學生想外出比賽賺一把。而且橄欖球賽特別有觀眾,賣門票就有可觀的收入。哈佛隊1894年拿到四萬兩千美元[17],聯賽中排名更為靠前的耶魯與普林斯頓還有紐約感恩節的場子,收入更高。相形之下,當時教授一年的工資才兩三千美元。[18]

校際比賽還引起校際矛盾,各大學的管理標準不一。哈佛嚴格規定球隊不準請外邊的教練,學生最多隻能私下偷請。耶魯卻放手不管,校隊不但可以請教練,也有更多的比賽訓練時間。結果兩校對陣,哈佛總是敗在耶魯手下。

所謂常春藤聯盟最初就是紐約-波士頓周邊的學校聚在一起,商討如何一統規則,只是各有各的想法,商討不出結果。

橄欖球的暴力

橄欖球比賽更有特殊的問題,場面太過激烈。[19]籃球動手不動腳,足球動腳不動手,橄欖球卻是手腳並用,可以踢可以扔可以抱着衝撞,可以拉人絆人,場上經常發生打鬥。持球者倒地,其他球員撲上來擠成人肉堆,扭胳膊壓腿,甚至掐脖子。一場球賽下來,撞傷、刮傷、扭傷是家常便飯,斷鼻樑、骨折、腦震盪,用擔架抬下去的場場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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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距離觀看早期的橄欖球賽(圖/Politico)

偏巧,這還正是橄欖球吸引觀眾的地方,球員也有一種英雄的感覺,有的甚至故意去屠宰場,在運動外套上沾一些血跡,穿着顯得神氣。[20]在那一段期間多次奪冠的耶魯尤以球風彪悍著稱,拳打腳踢,毫不留情。屢屢敗在其手下的哈佛很不服氣,指責耶魯是無賴。而耶魯則反唇相譏,你們哈佛的男子漢氣度都跑到哪裏去了?[21]

看在校長教授的眼裏,橄欖球賽搞得比拳擊、鬥雞、鬥牛都要血腥,實在過分。當時的哈佛校長艾略特從1895年開始,多次號召停止橄欖球賽,得到教授們的響應,卻遭到學生與校友的強烈反對。[22]

美國文化向來看不起蒼白文弱的書生,敬重帶着剛陽之氣的男子漢,在蠻荒的新大陸體力遠比腦力重要。十九世紀工業化與城市化之後,生活比過去舒適,特別是富家長大的孩子,不愁吃不愁穿,有財富可以繼承。許多經歷過生活艱辛的富一代,害怕孩子長大後成為花花公子,太女孩子氣,吃不了苦受不了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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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紀初,在橄欖球賽中光榮負傷的兩位球員(圖/Blowbacktrilogy)

這些富商們把孩子送進學校之後,擔心孩子會變成誇誇其談的文人,只會評頭品足,高談闊論,不會做實事。[23]他們不稀罕獨立思考、知識淵博、思維敏鋭或者藝術創意;他們注重的是領袖能力、信仰意志、風度體魄、勇於行動。商場如戰場,競爭無情,要敢於贏,要有強烈的取勝慾望。這些精神正好體現在橄欖球場上的激烈比拼之中,受傷流血不必大驚小怪,重要的是讓學生受過磨鍊,體會競爭的艱辛。


總統出手挽救橄欖球

當時擔任美國總統的老羅斯福畢業於哈佛,更是把橄欖球與國家的未來聯繫在一起。

1900年前後西方列強爭霸全球,統治亞非拉。美國要學習英國,外出爭奪殖民地,擔當起白種人統治世界的義務。在他看來,大學必須有橄欖球式的教育,培養下一代人用肘子頂開別人的勇氣。對於哈佛停止橄欖球的號召,他很不以為然,私下裏聲稱哈佛是“鬧孩子氣”,大學不可以培養不敢動粗的男子。[24]

反對橄欖球的呼聲在1905年達到高潮。當年的賽季中,全美因為踢橄欖球死了19人,重傷137人。在此前的賽季裏,也死了18人,重傷159人。[25]艾略特准備在哈佛校董會提出動議,禁止橄欖球賽。[26]眼看形勢不利,老羅斯福特意將哈佛、耶魯與普林斯頓的教練招入白宮,商量如何改進規則,降低傷亡,化解反對力度。

教育原本不屬於聯邦政府職責範圍,總統難得一次重視教育卻是為着挽救橄欖球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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諷刺老羅斯福給大學橄欖球賽當教練的漫畫。下邊引用他1907年在哈佛的演講:“我看不上那些穿着棉絨,多愁善感的年輕男子。不要退縮,不要犯規。狠狠地往前衝!”(圖/Historicalhorizons.org)

在各方壓力之下,六十二所大學於當年年底在紐約開會,成立校際體育聯合組織,改革橄欖球賽,商討制定學生參賽資格、比賽管理規則。其後這一組織漸漸演變成全國大學體育協會(縮寫NCAA),成員包括幾乎所有的美國大學,監管校際體育比賽。[27]

艾略特禁止橄欖球的動議則被哈佛校董會否決。[28]進入十九世紀下半葉,原本主導大學董事會的教會人士,漸漸被大公司主管、律師、銀行家取代。[29]這一方面是高校的資金更多來自於富人的捐獻,工業化之後資本家的口袋遠比教會豐厚。另一方面,私校招收的富家子弟越來越多,原本培養教士的使命也逐漸變成為富家子弟鍍金。

他們大學畢業之後,時常回母校緬懷青春年少的時光,組織校友會捐款籌款,為運動隊喝彩。過些年,他們繼承百萬家財,成為社會名流,又進一步當上校董。富商、校友、校董連為一體,大學最令他們懷念與關注的事情莫過於體育運動,特別是橄欖球賽。老羅斯福就是這樣一位著名校友。校長與教授可以教訓學生,但是卻擰不過校友會與校董會。[30]

體育成為美國高校的宗教

高校體育的興起也體現美國社會的巨大改變。工業化之前,哈佛、耶魯、普林斯頓作為教會學校更像修道院,雖然德高望重卻並不引人注目。工業化之後,教會的地位走低,社會被工商人士主導。

高校為了適應時代需求,吸引工商界的支持,特別是吸引富家子弟前來就讀,做出兩項重大改變。[31]其一是改革課程,原本以經典與聖經為必修課,改成提供更多文學、現代語言、科學、法律等等選修課程。其二則是支持課外活動,特別是體育活動,不再以修士的清苦要求學生,而是讓校園有更多的辯論、聯誼與比賽。

艾略特本人正是這兩項變革的倡導者,主持哈佛期間引入大量選修課,對體育活動大力支持。儘管到後來他看不下球場的暴力,橄欖球卻是在這一過程中由高校引入美國社會,成為最吸引觀眾的體育項目。校園也不再是書聲琅琅之處,而是富家子弟娛樂鍍金的場所、進入上層社會的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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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99年10月的一期美國流行雜誌《週六晚間郵報》,專門介紹大學生的生活。封面肩並肩站着的兩位男性青年:左邊一位穿着運動制服,摟着橄欖球;右邊一位穿着學袍,抱着書本。

美國高校也是橄欖球最大的受益者。校際球賽廣受大眾的關注,校園生活成為輿論津津樂道的話題。為招待看球的社會人士,1903年哈佛修建的體育館可以容納三萬五千人,其後又擴充到五萬八千。[32]1914年建成的耶魯體育館,則有七萬個座位。要知道,作為當時大學招生人數最多的哈佛,本科生總數也不過就只有四千人。[33]

球場的建起與教堂的衰落,象徵着體育成為美國大學的新宗教。批評者説美國的高等教育將自己賤賣給了蹦蹦跳跳,支持者卻對大學體育有着一股近乎宗教般的熱情。那時上大學還是少數人的特權,學術更是沒有多少人感興趣,是校際橄欖球賽的勝敗讓大學進入大眾的眼界,造就哈佛、耶魯、普林斯頓三巨頭的聲譽,踢出學校的名氣。[34]

連帶着大學校長也成為響噹噹的公眾人物。哈佛的艾略特儼然是意見領袖,從教育、文化、到政治,總是有媒體來詢問他的高見。普林斯頓的校長威爾遜後來更是當上新澤西州長、美國總統,而他在讀書與教書期間還當過橄欖球隊的教練。[35]


反潮流的芝加哥大學

NCAA成立之後,高等院校的體育活動更為正規化,大學成立專門的體育部,球賽收入由學校獲取,聘請專業教練,不再由學生自我管理,也不再需要教授過問。

橄欖球賽場上依然有傷殘甚至死亡的報道,但是人數有所下降。校園內的體育熱情依舊,學生對學校的歸屬感不是來自學習,而是來自球賽。其它地區的高校也熱心投入競爭,修建大型球場,推出專門的運動獎學金吸引高中體育人才。

反倒是以三巨頭為首的幾家名校放不下架子,堅持學生體育應該是業餘愛好,不該用獎學金收買運動員。這樣一來,原本橄欖球實力最強的三巨頭,無法與中西部、南部地區的大學球隊競爭,只好自己搞一個東北地區的校際聯賽,在二戰之後正式命名為常春藤聯盟。[36]

這期間只有一所學校敢冒天下之大不韙,解散橄欖球隊。

創辦於1890年的芝加哥大學,靠着石油大王洛克菲勒的慷慨資助,屬於後起之秀,名望主要來自兩點:其一是注重學術研究,後來產生過不少諾貝爾獎獲得者;其二是注重橄欖球,辦校不久就僱下一位專職的橄欖球教練,史無前例地給他副教授的職稱,兩千五百美元的年薪,外加永久教職,調教出來的球隊在校際比賽中享有盛譽。[37]學校也建起大球場,有五萬七千個座位。

但是到三十年代,芝大橄欖球隊卻榮光不再,一輸再輸。其研究生院雖然出眾,但是本科生中窮家來的走讀生多,富家來的住校生不夠多,學校也不願意出錢補助運動員的生活費。時任校長Robert Hutchins認為教育要遠比體育重要,在1938年發表的一篇文章中寫道[38]:

“金錢是美國高校搞競技比賽的原因。競技比賽並不是真正的體育。體育為的是學生強身健體,接受教育。競技比賽不是教育,而是生意,以娛樂公眾來為高校賺取金錢。”

“大學的主要使命是心智的發展,想要發展身體而不是心智的年輕人根本不該上大學。”

“為競技比賽進入大學的學生既不想也得不到高等教育。他們是來玩耍的。”

“絕大部分運動員都會承認,訓練得精疲力盡之後很難學習。我們由此不難理解,競技比賽不能培養全面發展的學生,不能培養畢業之後的棟樑之材。”

難得的是Hutchins竟然説服了校董會,在1939年底解散橄欖球隊,誓為美國高校提供一個好榜樣。更沒有想到的是,荒廢的大球場還派上特別用場,載入史冊。

1941年美國政府計劃製造原子彈,要在芝大搭起核反應堆,實驗室就建在球場西看台的下邊。[39]科學家們花了一年的時間,終於建成第一座核反應堆,獲得關鍵的科學數據。芝大也成為科學研究的重鎮,培養了包括楊振寧、李政道在內的多位著名學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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芝加哥大學荒廢的橄欖球場,西看台下邊建起世界上第一座達到臨界狀態的核反應堆。(圖/pbs.org)

但是就本科教育來説,橄欖球隊的解散卻讓芝大的聲望大受打擊。二戰之後,哈佛招生辦內部的討論把芝大當作反面典型:

解散橄欖球隊,不注重體育,結果吸引的是成績好的學生,培養的是些學者型人物,頭腦發熱的知識分子。注重體育的哈佛,才能夠收到均衡發展的學生,對富家子弟才有吸引力,培養未來的領導人物。儘管在學術與研究上,芝大是哈佛的強有力競爭對手,在本科招生方面,芝大根本就排不上檔次。這不是説哈佛就完全排拆成績優異的學生,只是説這種學生不可成為哈佛的主體,按照其內部的規定,只能佔學生總數的5~10%。[40]

到1969年,迫於壓力芝大還是恢復了橄欖球隊,只是其本科招生起色不大。到1990年代,芝大還是對學習要求太高,入學後考不及格而退學者達到17%,比哈佛耶魯的3%~4%高出一截,因此學生之中只有5%的校友子弟,低於常春藤10~20%的比例,而且芝大的校友也不願意捐款贊助母校。為此,當時的校長想出的對策是降低學習要求,修建體育場館,以吸引更多學生報讀。[41]

Hutchins卻一直堅持己見,認定橄欖球就是與高等教育不相匹配[42]:

“在人類歷史上,只有我們美國人將運動與高等教育混為一談,沒有別的國家以大學來提供娛樂大眾的運動。有些國家的大學根本就沒有校運動隊,有些國家有校隊,比如説英國,但是其主要目的在於讓學生鍛鍊身體,呼吸新鮮空氣。”

“我相信我們如此看重橄欖球比賽的原因之一,是因為我們對高等教育沒有清楚的概念。就算我們從大學畢業,也還是不理解大學是什麼樣的機構。我們看得懂的,只有比賽分數榜上的數字。”


華人難以看懂的美國大學

其實,許多中國留學生也一樣看不清楚美國大學的概念。許多人在當地讀完博士,甚至生活工作多年,還是意識不到體育球賽對美國大學的重要。

在大學校園裏,研究生院屬於邊緣地帶。中國學生讚美自己就讀過的學校,動不動就是著名學者、諾貝爾獎獲得者,卻不知道學者不管多出名,只是侷限在象牙塔內。

一般的大學生與校友,最為關心的是校運動隊的輸贏,最為熟悉的是橄欖球隊的教練與明星球員。每年返校日校橄欖球隊舉行的主場比賽,是學校最大的節慶。只是來自中國的同學,呆在實驗室或圖書館,聽着外邊的喧譁,卻不明白那些人鬧騰些什麼。

教練在校園中的地位,從工資來看最為明顯[43],畢竟美國人喜歡以錢財論高低。

時至今日,大學籃球與橄欖球已經是商業化的操作,籃球教練年薪平均過百萬美元,橄欖球教練的工資更是逼近千萬,這還不包括他們在獎金、廣告等等其它方面的收入[44]。而在最好的公立大學加大伯克利分校,校長的年薪也就只有五十萬上下,一般教授十幾二十萬,得諾貝爾獎的教授則在三、四十萬,甚至趕不上助理教練的水準。[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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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今日》報道的2020年全美橄欖球排名前十所大學教練的薪水

體育也更受校董會的重視。校董們開會坐在一起,對教授的聘用沒有什麼興趣,系裏報上來就橡皮圖章一下。但是,對橄欖球、籃球、田徑等等教練的人選,校董們卻要一個一個認真討論。[46]卡內基基金會曾做過調查,發現有些校董看不上諾貝爾獎,只看得上海斯曼獎(年度大學橄欖球最佳球員獎)。[47]

當然,教練是壓力很大的工作,幾個賽季成績不好恐怕就得走人。但是校長的壓力也不輕,橄欖球輸球造成校長丟官也是常有的事。

體育是進入名校的捷徑

類似的誤解也出現在大學申請之上。為了進好大學,華人家長多半是督促孩子爭取好成績,而白人家長卻不太在意孩子的學習。其實,美國學校的分數打得松,在中國成績平平的學生轉學到美國變成全優生的例子比比皆是。

這種風氣從高中侵蝕到大學,連哈佛這樣的學校都搞起分數膨脹[48],班上一半的學生拿A或A-不足為奇。申請大學的標準考試SAT與ACT沒有多少難度,拉不開好學生之間的距離。如此一來給大學留下充足空間,用學習之外的因素來甄別申請者。在私立名校來説,體育表現是重要考慮之一。在錄取上,常春藤對運動員最為照顧。[49]

體育也不是我們通常所想的那樣,靠身體與天分,許多技巧是訓練出來的。[50]申請者要進的只是校隊,不是奧運隊。從高中到大學都有一堆體育項目,划艇、擊劍、馬術、游泳、大球、小球等等。以橄欖球為例,比賽上場的球員只有十一人,主力隊員大多是特別優秀的黑人球員,但是大學校隊參加訓練者通常有近百名球員,其中絕大部分是白人。像普林斯頓這樣的私立名校,男生之中屬於校隊運動員的比例達到22%。[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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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佛橄欖球校隊在2014年的全隊合影(圖/gocrimson.com)

白人家長或許不熱衷送孩子進天才班,但是遠比華人家長關注體育活動,為此投入的精力要比督促學習多得多。請私人教練,進體育俱樂部,開車接送前往訓練場館,陪着去周邊城市參加比賽,起早貪黑在外食宿,這種費錢、費時間、費精力的事情只有中上階層才玩得起。他們不是不在意孩子的學業前途,而是清楚知道成績好不如在校際比賽中拿一塊獎牌。常春藤招生注重體育成績,照顧的正是家境好、知道其中訣竅的白人家庭。

高校體育在常春藤興起本來就是為了吸引富家的孩子,到後來自然演變成對他們的照顧。人人機會平等,擇優取錄,是名校常常掛在嘴邊的口號。但是錄取標準之中給體育留下一大分量,為有錢人家鋪下一條特別通道,保證名校與美國上層社會之間特別的聯繫,在西方國家之中也就只有美國是這麼玩的。只是在許多不熟悉美國文化的華人來説,帶着我們尊重讀書的傳統概念,對此卻是難以理解,甚至難以想像。


參考資料:

[1]Ronald A. Smith, Sports & Freedom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8) pp.14-15

[2]Ilana Gordon, Way before Walkouts was the Great Butter Rebellion, Medium, Feb. 8, 2017. https://medium.com/dose/way-before-walkouts-was-the-great-butter-rebellion-3e010b34c6bb

[3]Christopher J. Lucas, American Higher Education, A History, 2nd ed. (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 2006) pp.129-131

[4]Smith, pp.4-6

[5]Smith, p.7

[6]Smith, pp.27-29

[7]Smith, p.46

[8]Lucas, p.183

[9]Smith, pp.69-71

[10]Cfl.ca (加拿大橄欖球聯會), Birth of North American Football: 137 Years, May 15, 2011, https://www.cfl.ca/2011/05/15/birth-of-north-american-football-137-years/

[11]Smith, pp.76-77

[12]Mark F. Bernstein, Football: The Ivy League Origins of an American Obsession (Philadelphia: 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Press, 2001) p. 12

[13]Smith, pp.78-80

[14]Smith, p.36; p.45

[15]George F. Will, The irresistible force of college football, Washington Post, Nov. 9, 2011. https://www.washingtonpost.com/opinions/the-irresistible-force-of-college-football/2011/11/09/gIQAxqBe6M_story.html

[16]Smith, pp.63-65

[17]Smith, p.81

[18]Clarence Long, Bulletin of the American Association of University Professors (1915-1955), Winter, 1952/1953, Vol. 38, No. 4 (Winter, 1952/1953), pp. 577-588

[19]David Dayen, How Teddy Roosevelt Saved Football, Politico, Sept. 20, 2014. https://www.politico.com/magazine/story/2014/09/teddy-roosevelt-saved-football-111146

[20]Smith, p.89; p.92

[21]J. Karabel, The Chosen: The Hidden History of Admission and Exclusion at Harvard, Yale, and Princeton (Boston: Houghton Mifflin, 2005) p.18

[22]Smith, pp.95-98

[23]Nicholas Lemann, The Big Test (New York: Farrar, Straus and Giroux, 1999) pp.14-15

[24]Frederick Rudolph, The American College and University (Athens, Georgia: The University of Georgia Press, 1961) p.377

[25]Christopher Klein, How Teddy Roosevelt Saved Football, History, Sept. 6, 2012. https://www.history.com/news/how-teddy-roosevelt-saved-football

[26]Smith, p.195

[27]Smith, pp.198-206

[28]Karabel, p.43

[29]John R. Thelin, A History of American Higher Education (Baltimore: The John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2004) p.238

[30]Smith, pp.97-98

[31]Mitchell L. Stevens, Creating a Class: College Admissions and the Education of Elites (Cambridge, Massachusett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7) p.246

[32]Karabel, p.17

[33]Karabel, p.22

[34]Lucas, pp.183-185

[35]Parke H. Davis, WOODROW WILSON COACHED PRINCETON'S FIRST FOOTBALL TEAM, SAYS HISTORIAN, The Harvard Crimson, Nov. 8, 1924. https://www.thecrimson.com/article/1924/11/8/woodrow-wilson-coached-princetons-first-football/

[36]Luke Pichini, The Evolution of Ivy League Football, The Cornell Daily Sun, Oct. 7, 2020. https://cornellsun.com/2020/10/07/the-evolution-of-ivy-league-football/

[37]Milton Mayer, Robert Maynard Hutchins: a Memoir (Berkeley, CA: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93) pp.139-140  https://publishing.cdlib.org/ucpressebooks/view?docId=ft4w10061d&chunk.id;=d0e2262&toc.depth;=1&toc.id;=d0e1435&brand;=ucpress

[38]Roberts M. Hutchins, Gate Receipts and Glory, Saturday Evening Post. 12/3/1938, Vol. 211 Issue 23, p23-77.

[39]Richard Rhodes, The making of atomic bomb (New York: Simon & Schuster, 1986) p.401

[40]Karabel, pp.253-254

[41]Ethan Bronner, Winds of Academic Change Rustle University of Chicago, New York Times, Dec. 28, 1998. https://www.nytimes.com/1998/12/28/us/winds-of-academic-change-rustle-university-of-chicago.html

[42]Robert M. Hutchins, College Football is an Infernal Nuisance. Sports Illustrated, Oct. 18, 1954. Archived at https://vault.si.com/vault/1954/10/18/college-football-is-an-infernal-nuisance

[43]Laura McKenna, The Madness of College Basketball Coaches’ Salaries, The Atlantic, March 24, 2016. https://www.theatlantic.com/education/archive/2016/03/the-madness-of-college-basketball-coaches-salaries/475146/

[44]參見 https://sports.usatoday.com/ncaa/salaries/

[45]參見http://projects.dailycal.org/paychecker/ 與 https://sports.usatoday.com/ncaa/salaries/football/assistant

[46]Lemann, p.125

[47]Smith, p.215

[48]搜索grade or gpa inflation, 或參看 https://www.nytimes.com/2001/12/09/opinion/why-grade-inflation-is-serious.html

[49]William G. Bowen and Sarah A. Levin, Reclaiming the Game: College Sports and Educational Values (Princeton, NJ: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03) pp.57-62

[50]Daniel Golden, The Price of Admission (New York: Three Rivers Press, 2005) Chap. 5

[51]Joseph A. Soares, The Power of Privilege: Yale and America's Elite Colleges (Stanford, CA: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7) p.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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