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小説《射鵰英雄傳》裏面,有幾個名場面大家想必印象頗深。
比如宇宙中心牛家村,郭靖黃蓉密室療傷那會兒,從主角到配角誰都來這走個過場。
還有一個名場面就是鐵槍廟,不管是柯鎮惡還是歐陽鋒完顏洪烈,逃跑時都躲到了這裏來,楊康最後還埋骨於此。
N年以後,柯鎮惡與人相約決鬥領死,地點也在鐵槍廟。楊過來到這裏,偶遇柯鎮惡,知曉當年真相,從此改變了人生軌跡。
那麼問題來了:為什麼人人都會遇見鐵槍廟?
原來鐵槍廟在宋代,簡直是遍地開花,基本上每個村鎮都會造這樣一個廟,用來供奉他們心中舉世無雙的大英雄王鐵槍。
王鐵槍本名叫做王彥章,是五代時期後梁的名將。
當然,僅憑打仗的本事好,是做不了老百姓心中的大英雄的。
五代十國,家國分裂,四處戰亂,有本事有功名的名將數不勝數,卻只有王彥章一個人被百姓稱頌紀念,自發為他建廟宇、立祠堂。
憑什麼?
這是很有意思的地方,自古以來,人們所崇尚的大英雄,都是悲劇英雄,而成功的勝利者,往往是不會得到百姓真心實意的紀念的。
不肯過江東的項羽、出師未捷身先死的諸葛亮、冤死風波亭的岳飛,他們都是百姓最尊敬的人。
王彥章是和他們一樣的人,並且是五代兩宋時期,他比這些人可出名多了。
01
王彥章出身低微,家中世代都是白衣。
唐末五代時,天下大亂,梁太祖朱温招兵買馬,王彥章跑去學毛遂自薦,説自己要當隊長。
周圍士兵哈哈大笑,覺得這個莊稼漢瘋球了。
但王彥章卻説,自己天生雄壯,比你們這羣慫貨牛多了,看來今天不讓你們開開眼界,你們是不會服我了。
説罷,脱了草鞋光着腳,在旁邊有蒺藜的路上來回走了三五趟。
眾人大驚失色,王彥章得意洋洋,招呼着:“來呀,誰不服,也跟我一樣走兩趟!”
這蒺藜長滿了刺,人踩上去還不得戳上十個八個孔?誰敢?
眾人面面相覷,都跑了。
朱温在帳中,聽見了這位牛人的事蹟,當下把他提拔為小隊長。
那個時候朱温還沒有當皇帝,正處於二次創業的關鍵時刻,最重視籠絡人才。
王彥章在他麾下,打了幾場漂亮的仗,很得重用。
他臂力過人,專使一杆長槍,騎着馬在敵軍陣中來去自如,如入無人之境,多次立下奇功。
據資治通鑑記載,王彥章用的這杆鐵槍,足重一百市斤,換算成今天的重量單位,也有六十多斤重,正常人掄都掄不動,可他卻使得虎虎生風。
而且他打仗時還不止這一杆槍,隨身還揹着一根備用的,這份量,也就只有《水滸傳》這樣的演義小説裏才敢這麼寫。
宋江就非常推崇王彥章,説過:“我聞五代時,大梁王彥章,日不移影,連打唐將三十六員。”
王彥章出身不好,若是生在太平年代,恐怕只能做個賣力氣的農夫屠户,幸好他生在亂世,有本事的人都能用拳頭來打天下。
朱温的事業蒸蒸日上,很快代唐建梁,王彥章作為提前入股的元老大將,也蹭蹭蹭升官發財。
公元908年(開平二年)十月,王彥章遷任左龍驤軍使,次年兼任左監門衞上將軍。
公元911年(乾化元年)再兼任行營左先鋒馬軍使,並被封為金紫光祿大夫及檢校司空。
次年,朱友圭加封王彥章為檢校司徒。
兩年後,又遷任澶州刺史,並被封為“開國伯”。
02
但生在亂世,貧民可以得到上升階梯,卻也只能一輩子流離於戰亂。
王彥章打了一輩子的仗,一生都在效忠朱温和他的子孫們。
公元912年,朱温和軍營娼妓所生的寶貝兒子朱友珪,弒父奪位,自己坐了龍椅。
王彥章是個武人,不懂宮廷鬥爭的這些彎彎繞,他效忠的是後梁朝廷,這朝廷的開創者雖然死得不明不白,可輔佐他兒子也是一樣的。
但朱友珪心裏有鬼,對王彥章他們這羣從龍老將又敬又怕,千方百計想奪回兵權,還將王彥章外放了出去。
王彥章覺得外放也挺好,終於可以單飛了。
可沒過多久,朱友珪又被他弟弟朱友貞給殺了,朝中局勢動盪一番。
朱友貞覺得王彥章是哥哥防着的人,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於是又給他加官進爵,不但給了“開國伯”這樣的榮譽頭銜,還給了濮州刺史兼馬步軍都指揮使這個實權位置。
王彥章真正成為了主政一方的大將,心裏卻不是很高興。
他知道,現在這世道,不是當年跟太祖一起打天下的時候了,他再也不會得到中央的信任了。
03
朱温是個有本事的開國皇帝,卻不是個有本事的好父親。
他養的兒子們,全是一羣白眼狼,所以臨死前死不瞑目地説:“生子當如李亞子,克用為不亡矣!至如吾兒,豚犬耳!””
李亞子就是朱温的老對頭——晉王李克用的兒子李存勖,是後唐的開國皇帝。
原本朱温和李克用爭奪天下,半斤對八兩,但倆人分別嗝屁以後,兒子們就分出高低上下來了。
朱友珪果然如朱温所説,是個“豚犬耳”,豬狗一樣的東西,繼位後荒淫無度,民怨四起。
朱友貞其實比他哥朱友珪還是有本事一點,但他自從篡位自立以後,疏遠那些久經考驗老成謀國的重臣如敬翔、李振等人,反而聽信官二代姐夫趙巖和舅子張漢傑的讒言,把老爹披肝瀝膽打下來的江山敗得成了空殼。
就在開國老將們都差不多被朱家倆豬隊友坑得死的死、散的散時,王彥章扛起了鐵槍,又一次打了場大勝仗。
但此時的局勢,早不是當初梁晉兩國分庭抗禮之時了,李存勖建立後唐以後,一點一點蠶食了後梁的大片土地,把軍隊都開到了魏州城門下。
王彥章有滿身的力氣,卻也無法扛得住歷史的洪流。
這邊他剛打了一場大勝仗,那邊京城一頓亂折騰,把稍微有些好轉的局面又搞得優勢全無。
龍德三年四月初,後唐軍隊攻佔鄆州,後梁朝廷大驚,宰相敬翔在朱友貞面前力爭出兵,無果,一根繩子上了吊。
敬翔被人救下以後,就向皇帝舉薦了王彥章,取代懦弱無能的守城將領戴思遠。
出征之前,朱友貞問王彥章:“你覺得自己多久可以得勝歸來?”
王彥章説:“三天。”
朱友貞撇撇嘴,覺得他在吹牛,但當時朝廷上的確無可用之人,只能讓他上前線去了。
事實證明,王彥章從來不吹牛。
王彥章他到了陣地以後,仔細觀察兩邊局勢,知道以自己手裏這點人,是不可能打得過李存勖的數萬精兵的。
於是他大擺疑兵計,命令眾將士在軍中吃喝玩樂,大擺宴席,讓敵人放鬆警惕。
但鶯歌燕舞的背後,卻是他偷偷暗中派遣六百名斧手,及冶鐵人員,乘船前往德勝口。
宴會進行了一半,王彥章説聲尿急,要更衣離場,剛出場子,就跨馬飛奔,率領數千人沿黃河前往德勝口。
一聲令下,兵分兩路,船上士兵燒斷鐵鎖、並以斧斬斷浮橋,王彥章則親自帶人攻克南城。
李存勖得到消息,立刻引兵增援,但援兵到時,梁軍呼聲震天,王彥章已經站立在城牆之上。
這時離王彥章出征之日,正好三天!
04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王彥章打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大勝仗,得意洋洋回朝,卻換來了皇帝的白眼。
他的副手段凝被張漢傑等人籠絡,在回朝後向皇帝隱瞞王彥章的戰功,反而説他飲酒輕敵,敗壞了軍中風氣。
王彥章氣不打一處來,卻沒有那羣奸臣的巧言令色,於朝堂上爭辯起來,還得了個御前無狀的罪名。
朱友貞這皇位做得名不正言不順,自己覺得坐不穩,反而怪責王彥章這羣開國功臣,他越打勝仗,皇帝就越忌憚。
班師回朝後,不但沒給王彥章升官,反而奪了他的兵權,讓段凝去統兵抵擋李存勖。
段凝屁話很多,本事卻沒有,後來把王彥章好不容易打下來的城池全丟了,而後梁,也從此敲響了喪鐘。
不久之後,後唐軍隊進攻兗州,直逼首都,朱友貞又慌了。
王彥章本來在家裏養老,被皇帝火急火燎地派去率軍駐守鄴城金波亭。
可軍事大權握在段凝手裏,他怎麼肯讓王彥章重掌兵權?於是只派給了他五百個騎兵。
王彥章寶刀未老,仍想為國家出一份力,領着五百個人就渡過汶水,計劃進攻鄆州,卻在遞坊鎮被後唐軍隊襲擊。
王彥章膽大如牛,激勵將士們説:“李存勖就是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屁孩兒,沒什麼好怕的!”
但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不管他再怎麼排兵佈陣,五百個人,怎麼抵得住成千上萬的敵軍?
後唐將領夏魯奇曾經也在朱温手底下幹事兒,老遠就認出了王彥章,把他刺傷後,生擒。
這樁事情成了夏魯奇一輩子都在吹的牛,逢人就説:“王鐵槍膽如芥子,吾最知之,無足可畏。”
王彥章以鐵槍出名,夏魯奇卻用槍生擒了他,於是後人給夏魯奇起了個更霸氣的外號,叫“金槍老祖”。
05
王彥章怎麼也沒有想到,他堂堂鐵槍好漢,打了一輩子勝仗,到老居然被敵人給抓了。
雖然李存勖對他百般好話招攬,他怎麼肯聽?一口唾沫吐在地上,脖子一橫:“投降沒有,要命一條!”
但李存勖不光抓了王彥章,還抓了他的隨軍家屬,此刻親人性命捏在對方手中,敬酒不吃,恐怕就要吃罰酒。
王彥章的回覆始終都很乾脆:“老子生是梁人,死是梁鬼,你們要我投降,皇帝來提鞋我也不降!”
李嗣源奉命來勸降,還被他搶白了一通“邈佶烈”,這是人家小名,公然被叫,還挺讓人下不來台的。
李存勖對這個對手又敬又恨,問他為何防守沒有防禦工事的中都,而不前往兗州駐防。
王彥章無奈地説,自己受制於形勢,無能為力。
但是,雖然後梁皇帝負王彥章在先,他卻死都不肯屈服於異族統治下。
李存勖是沙陀族人,平素最厭惡別人拿民族問題來貶低自己,看王彥章這幅樣子,招降是不可能招降了,那就殺了吧!
王鐵槍終於為後梁拋了頭顱、灑了熱血,享年六十一歲。
在羅貫中小説《殘唐五代史演義》中,王彥章之死的規格非常非常高,叫做“五龍逼死王彥章”。
小説裏的“五龍”是指五個皇帝:後唐莊宗李存勖,後唐明宗李嗣源,後晉高宗石敬瑭,後漢高祖劉知遠,後周太祖郭威。
這五位,應該説是五代十國最盛名在外的五大帝王了,這位天下第一英雄漢王彥章,要五條龍一齊上陣,大擺玄妙陣法,才能弄死。
在真實的歷史中,王彥章之死與劉知遠、郭威他們應該扯不上什麼關係,但真正害死他的,也有五位皇帝:
後梁的朱友珪、朱友貞;後唐的李存勖、李嗣源;後晉高祖石敬瑭。
李家兩兄弟,跟王彥章打了一輩子的仗,互相忌憚,互相恨得牙癢癢,卻也有英雄相惜之感。
石敬瑭作為李存勖手下大將,也多次與王彥章交鋒,最後他被生擒的兗州之戰,本就是這三人最得意的傑作。
王彥章臨死之前痛罵仇寇,血灑刑場,但他的悲劇,卻是他一生忠誠報效的後梁帶給他的。
朱友貞自毀長城,後梁在王彥章死後沒幾天便被攻破都城,身死國滅,落得個自食其果的下場。
應該説,王彥章之死,並非死於英雄的戰敗,而是死在奸臣和昏君的拋棄之下的。
歐陽修的《新五代史·王彥章傳》裏説:“彥章武人,不知書,常為俚語謂人曰:‘豹死留皮,人死留名。’
“豹死留皮,人死留名”,王彥章用他的滿腔熱血青史留名,在他去世多年以後,人們依然在緬懷他,為他建起一座座廟,豎起一座座豐碑。
正如陸游詩中所寫:“千年史冊恥無名,一片丹心報天子。”
不知這份愚忠,在後梁國破之時,王鐵槍會否泉下有知?是否也發出“豈有堂堂中國空無人”的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