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木軒

論文買賣生意“風生水起”代寫代投機構卻成法外之地

由 無英 發佈於 經典

這件事,説白了就是有需求就有市場。而且,需求長期存在。很多人都有發表論文的需求,但期刊本身又是稀缺資源,發核心期刊、發SCI的要求又進一步加劇了這種稀缺性。

近期,科技部會同相關部門和單位對學術論文造假、違規使用科研項目資金等案件進行了調查。9月16日,其通報了已完成調查處理的9起違規案件,其中7起涉及論文買賣。買家來自中國醫科大學腫瘤醫院、青島大學附屬醫院、福建醫科大學附屬漳州市醫院、南京醫科大學附屬蘇州醫院、山東大學和南京理工大學等。

在這些交易中,均出現了第三方論文代寫代投機構的身影。

這些機構,以翻譯公司、科技服務公司或文化傳播公司之名,行論文買賣之實。從論文撰寫、選刊投稿、審稿改稿到最終發表,提供“一條龍”服務。

論文中介,怎麼就能做得風生水起?

“要是違法的話,我們能幹這麼久?”

2010年年初,《長江日報》刊發一則報道,披露了武漢大學瀋陽研究團隊的發現:買賣論文在我國已形成產業,2009年產值高達10億元人民幣。而且,這還是保守估計。

現在在百度上以“發論文”為關鍵詞進行搜索,排名靠前的幾家網站中,均有客服表示可以“代寫”“代投”。

更有門路的機構,則直接打入了科研人內部。汕頭大學醫學院教授李韻告訴科技日報記者,中介會混進學會的一些微信羣,加科研人員為好友,在朋友圈裏推廣他們的業務。“我之前拉黑了好幾個。”

不久前,李韻又在朋友圈上發現了他們的小廣告:重磅重磅,SCI 0-1,20年8月上線,9月檢索轉讓。

商品已經擺在這裏,就等着有心人詢價了。

幾年前,因為選題需要,科技日報記者曾與某在京論文中介公司的客服辛科(化名)接觸。近日,記者再次登上許久不用的賬號時,發現辛科仍然“敬業”地每隔一段時間就發來問候:您好,請問現在有論文發表的需求嗎?

他稱自己所在的機構是一家研究院,和海內外科研團隊均有合作,出的論文全是“一手貨”。機構業務範圍廣泛,從著作教材、專著專利到課題申報,只要是職稱評審和畢業需要的,他們都能“保駕護航”。

得知需求,再匹配需求,這一套流程,辛科已經做得駕輕就熟。他定期在QQ空間貼出已經被雜誌接收的只需要小修的論文,如有客户需要,交易後更換或者加上買家名字即可。“時間緊就用已經通過的論文,要是時間寬鬆,就拿還在走流程的論文,或者再找人給你寫。”

不僅是論文。書籍、專利,甚至課題,給錢,中介都許諾可以掛名。

記者表示,需要一篇影響因子不限的電子信息方向的SCI英文論文。辛科開出“底價”——7萬元。他表示,只要交了錢,買傢什麼都不用管了,等着就行。

“有些心虛啊。”記者跟他閒聊。辛科覺得記者有些“矯情”:“要是大家都像你這麼想,生意還做不做?發表論文,關係到評職稱和畢業,都是人生大事。”

後來,科技日報記者又在網上聯繫了其他中介機構。

上海的一家“科技信息服務公司”,客服張瑩(化名)一上來就先打了一大段話:“與我們合作的客户很多,每個月都是合作幾百篇文章的。SCI、EI、南大核心、北大核心,都有合作渠道,很多教授、博士都是由我們代為發表,代理的好處就是速度快,我們的優勢在於,我們是代理發表,不是您正常的投稿方式,我們是跟雜誌社合作編輯直接收稿,內部渠道,可以保證錄用發表。”

記者表示,想要兒科方面的英文論文。對方迅速為記者選定了目標期刊,代寫、代投,報價2.5萬元。這一費用包括文章修改潤色費、公關費、諮詢費、服務費、審核費、版面費等全流程費用。如果記者已有論文,只由公司代投,費用則為2.1萬元。

張瑩説,為保證買家權益,他們會簽訂正規合同。“要是沒有在規定時間內發表,不收取任何費用,賠償您雙倍損失。”而且,由於記者是第一次和他們合作,可以給九折的新客優惠。“我們就是做口碑,您要是滿意了,可以介紹朋友同事來投稿發表。”

按照張瑩介紹的流程,確定“合作”以後,論文買家要填寫一份自己的基本資料和寫作要求,先交50%費用,用作代筆費和操作發表費。收到雜誌社的錄稿通知書後再付餘款。雜誌出刊後會快遞兩本樣刊、錄稿通知書及發票,方便買家報銷。

“題目可以您自己定,也可以我們安排老師給您擬定,根據您的方向寫作。我們合作的老師多是來自國內著名高校的教授和博碩士精英,專業代寫經驗豐富。”張瑩跟此前辛科的“套路”一致:公司都正規,團隊都是大牛,經驗都很豐富。

論文代寫代投,違法嗎?張瑩坦言:“打的是擦邊球。”辛科反問:“要是違法的話,我們能幹這麼久?”

花10萬為人買兩篇論文:省時也省力

中介公司為什麼能包發包過?

業內人士告訴科技日報記者,這些公司中,有的可能真有門路,和期刊編輯部有來往;或者確實熟悉論文發表的套路;但有的,只是虛張聲勢。

但就算被騙,敢舍下臉面報警打官司的論文買家,也是少數。

前兩年,為幫助在某985高校讀博士的前女友,劉洋(化名)決定幫她買論文。

他知道,這個市場“水深”。穩妥起見,劉洋找到大學時交好的老師,請他推薦論文代寫代投中介。

“核心期刊的主要客羣還是在學校。通常,老師要評職稱,沒時間寫論文,就會買賣論文。一些老師已深諳其道。”劉洋向科技日報記者分析。

果然,熟人推薦的中介“靠譜”。劉洋和中介在微信上聊了幾個回合,很快談妥,交了2萬塊定金。“收到初稿,修改,然後又收到了回執和錄用證明,整個過程挺順利。”

劉洋買了兩篇論文,都是以金融為主題,每篇不超過4000字。一篇北大核心,一篇南大核心,代寫代投機構還送了一本書的副主編署名。

這一切,花了劉洋10萬元。“拿着這些材料,去個三流大學,評副教授都夠了吧。”劉洋自己並沒有從事科研相關工作,對科研誠信,他表現出的態度是無所謂。“花錢買論文,對一些人來説算是省時省力。你自己真心要做研究,文章寫得也特別好,那是不愁。要是完成不了,無法畢業,或是職稱晉升有阻礙,買論文還是一件不錯的事情。”他也知道,找槍手肯定不道德,但“違法不違法我不知道”。

其實,期刊編輯在工作中,也在和代寫代投機構“鬥智鬥勇”。

《中山大學學報》編輯劉清海曾撰文稱,在目前國內論文造假現象比較嚴重的情況下,科技期刊不得不付出大量的心血用於防範學術不端文獻的發表。

他分享了個小故事。2014年4月底,他在處理一批退修稿件時發現,有幾篇稿件超期還未修回,考慮到作者費錢費力做研究不易,就打電話和作者溝通。結果,接電話的人自稱是作者的先生,反應也很淡漠。劉清海感覺奇怪,搜索後才發現,論文作者單位為天津某中心醫院,留下的手機號碼號段卻在廣西桂林。

後來,劉清海找到作者單位座機,輾轉聯繫上了作者。這位作者解釋,之所以留下的是桂林的手機號,是因為該論文由南方的同學幫忙投稿。“兩人説法是矛盾的。”劉清海判斷,此篇論文為代寫代投。

他總結了代寫代投論文的幾個特點:一般來説,論文作者數量較少;採編系統中所留作者信息量少;採編系統中只留手機,手機號碼所在地與作者單位所在地不符。具體到論文本身來説,學術不端文獻檢測能通過,但顯示“可能已經提前檢測”。劉清海分析,應該是代寫代投機構熟悉編輯部運作規律,因此,提前通過特殊途徑查重,剔除或修改重複文字後才投的稿。

温州醫科大學期刊社《肝膽胰外科雜誌》編輯部曾分析了該期刊從2015年1月到2016年7月投稿系統中來自不同單位卻使用同一密碼的86名作者及其所投的93篇稿件。經編輯部綜合審定,其中82篇初步認定為代寫代投稿件。他們指出,從目前來看,代寫代投現象沒有得到改善,且必將長期存在,期刊編輯仍然要長期面對這些混雜在來稿中的代寫代投稿件。

專家建議將論文代寫代投行為入罪

“這件事,説白了就是有需求就有市場。而且,需求長期存在。”北京師範大學學術委員會顧問、法學院副教授、博士生導師印波向科技日報記者感慨,很多人都有發表論文的需求,但期刊本身又是稀缺資源,發核心期刊、發SCI的要求又進一步加劇了這種稀缺性。

此前,在國家自然科學基金委員會七屆五次全委會上,監督委員會主任陳宜瑜指出,近年來,第三方中介機構代寫代投、偽造論文評審意見、僱“槍手”代寫基金申請書等新情況時有發生。針對第三方中介機構,陳宜瑜表示,基金委目前沒有對其處理的途徑,他呼籲有關部門嚴厲懲處,遏制這類問題繼續惡化。2018年5月,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印發了《關於進一步加強科研誠信建設的若干意見》(以下簡稱《意見》)。《意見》指出,對從事學術論文買賣、代寫代投以及偽造、虛構、篡改研究數據等違法違規活動的中介服務機構,市場監督管理、公安等部門應主動開展調查,嚴肅懲處。

張瑩所在的代寫代投機構顯示註冊地為上海黃浦區。科技日報記者撥通了上海黃浦區市場監管局的電話,工作人員認為,論文代寫代投機構不歸他們管理,應屬於文化領域類。“至於具體歸誰管,要諮詢有關司法部門。”辛科公司所在地為北京市通州區。通州區市場監管局辦公室工作人員表示,他們不清楚論文代寫代投機構歸誰管。

據媒體報道,2017年中國科協相關領導曾公開表示,要共同商請中央網信辦、國家工商總局開展清網行動,打擊代寫代投論文“黑中介”。但到目前,此事未見後續進展報道。相關部門內部人士透露,對這類中介機構,確實缺乏有效監管,也缺乏監管的有力依據。

印波指出,在法律法規和國家管理層面,對買賣論文的社會中介組織、網站和個人,均只有概括性地規定由主管單位處理。其實,論文代寫代投事件的處罰主體,往往還只是購買、代寫的“體制內”主體——像學校的學生、老師、科研人員等,對於外部的經營者——尤其是第三方中介機構,依舊缺乏足夠的規制手段。

在民事司法實踐中,基本上認為買賣代寫代投屬於意思自治的範疇,很少有出於署名權的專屬性考慮,認定買賣論文違反《著作權法》的規定。只有在所買賣的論文涉嫌剽竊時,才有可能由被侵權人追究買賣雙方的連帶侵權責任。

對於論文買賣協議本身的合法性,從過往判例來看,只要論文賣出方依照合同約定向購買方提供了論文代寫、代投服務,法院往往對此持較為寬鬆的態度,認定協議有效。只有在涉及職稱論文代寫代投個別情況下,法院才認為該協議違反公序良俗,損害社會公共利益,認定合同無效。“再説,一般情況下,只要‘一手交錢’‘一手交貨’,誰又會去告發中介機構呢?”

科技日報記者也從中國裁判文書網上看到,曾有向中介機構購買論文代投服務的科研人員認為,雙方簽訂的合同違反了國辦發(2015)94號《國務院辦公廳關於優化學術環境的指導意見》中“不準利用中介機構或其他第三方代寫或變相代寫論文,或通過金錢交易在國內外刊物上發表論文”通知精神,也違反了中國科協、教育部、科技部、衞生計生委、中科院、工程院、自然科學基金會七部門聯合下發的《發表學術論文“五不準”》通知,屬違反國家法規政策、損害社會公共利益的合同,應屬無效。但法院認為,通知系政策性文件,非行政法規,科研人員欠缺證據證明該代理合同損害社會公共利益,對此抗辯理由,不予採信,代理合同應屬有效。

在印波看來,我國現有的相關法律法規仍無法有效地懲治買賣論文的行為,更不足以對第三方中介機構產生足夠的威懾力。他直言,對於這一擾亂科研秩序的行為,需要運用刑法予以規制。“刑罰應當成為打擊組織論文買賣、代寫的強有力手段。”印波研究過國外的一些做法。2018年,愛爾蘭立法禁止論文造假,為學生代寫論文或代人蔘加考試等成為犯罪行為,發佈與這些服務相關廣告的人也構成犯罪。

前述《關於進一步加強科研誠信建設的若干意見》也指出,要積極開展對嚴重違背科研誠信要求行為的刑事規制理論研究,推動立法、司法部門適時出台相應刑事制裁措施。

不過,在刑事上,我國沒有直接針對論文代寫、代投犯罪的法律條文。除了在論文買賣過程中涉及非法經營罪、侵犯著作權罪、合同詐騙罪和詐騙罪的可以追究刑事責任外,現實生活中眾多的論文代寫、代投行為均無法以刑事規制。“適用刑法條文規定的相關罪名在很大程度上存在着障礙。”印波指出。

論文買賣、代寫大致包括三類主體:一是論文需求方,二是中介機構,三是論文的代寫方。印波認為,三者相較之,組織者即論文買賣、代寫的中介機構的危害最大,且存在監管空白,對其進行刑事規制也更為緊迫。

印波建議,可以以刑法修正案的立法方式增設新條文,將組織買賣、代寫論文罪列在刑法第六章“妨害社會管理秩序類罪”中。另外,組織買賣、代寫論文罪的論文範疇建議限定在學位論文、職稱論文、期刊論文以及與國家級科學基金相關的申請書及結項報告等。在量刑方面,可以參照組織考試作弊罪,採取自由刑和罰金相結合的形式。

“組織論文買賣、代寫行為,不僅破壞科研秩序,浪費科研資源,還踐踏學術公平原則,產生大量現實危害。”印波告訴科技日報記者,有了對應罪名,能對這類行為構成威懾。但是,真正要建設風清氣正的科研環境,還要從寫作主體自身學術道德修養、行業的自律與監督和法律規制三方面同時發力。

新聞鏈接

兩次大規模撤稿事件 均涉及第三方中介機構

1

2015年3月開始,英國現代生物、施普林格、愛思唯爾和自然等國際出版集團出現的4批集中撤稿中,涉及中國作者的論文有117篇。其中,23篇標註得到了國家自然科學基金的資助,另有5篇被列入已獲得資助的項目申請書。

經國家自然科學基金委員會(以下簡稱基金委)調查,第三方中介機構在這些學術不端的案例中扮演重要角色。上述28篇與基金委相關的被撤銷論文都委託第三方中介機構進行“潤色”並投稿,還有部分論文完全是通過買賣請人代寫代投。其中,有近一半的論文投稿,與一個名為“上海豐核信息科技有限公司”的第三方有直接或間接關係。該公司偽造通訊作者郵箱、偽造論文審稿人郵箱、提供虛假審稿意見。

按照《國家自然科學基金條例》相關規定,基金委對涉事作者作出處罰,最嚴重的處罰是7年內禁止申請科學基金項目。

但在相關報道中,未見對中介公司的處理結果。

2

2017年4月,施普林格·自然出版集團發表聲明,宣佈撤回旗下《腫瘤生物學》期刊2012年至2015年發表的107篇論文。這些論文均來自中國作者。

後經調查發現,107篇論文中,有2篇論文系《腫瘤生物學》重複發表;1篇系《腫瘤生物學》期刊自身錯誤撤稿,作者沒有過錯;101篇存在提供虛假同行評議專家或虛假同行評議意見的問題,其中95篇由第三方機構提供虛假同行評議專家或虛假同行評議意見,6篇由作者自行提供虛假同行評議專家或虛假同行評議意見。這101篇論文中,有12篇系向第三方機構購買;其餘的89篇由作者完成。

相關部門對涉事論文作者承擔或正在申請科研項目(基金)、基地建設、人才計劃和科技獎勵等情況進行了全面排查,對相關科研項目、基金等予以暫停。

但在相關報道中,未見對中介公司的處理結果。

(科技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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