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7年10月20日至11月1日,張素我隨父親張治中訪問台灣,此時,台灣光復不久,她在台灣的十日之行,最後一站見到了在幽禁中的張學良,目睹了張學良和趙四小姐的落寞和無助。這是張治中第三次,也是最後一次私訪張學良。
趙四小姐曾將牙齒完全拔掉
1947年夏,張學良被拘在台灣新竹一處深山老林中。當時我父親張治中是西北行轅主任,1947年10月20日至11月1日父親帶我們到台灣休假。台灣警備司令彭孟緝是父親當年的學生,父親向他提出要見張學良的要求。彭孟緝很害怕,不敢答應。父親表示“一切由我負責”後,彭孟緝才勉強同意。
1947年10月30日,天還未亮就到了新竹市,列車被留在站上,等到天亮我們才起牀。新竹市長及黃國書先生等來接。汽車很快地一直開入市長官邸。市長為我們預備了豐富的早餐。我們這次到台灣來,到處受到招待,心裏感到萬分的不安,但台地情形獨特,如不受招待的話,交通工具食宿都成問題,有什麼辦法呢?
我們吃完早餐即登車上山。這一路在山谷中蜿蜒而上,風景另具一格。剛走不遠就有一個憲兵分駐所,走出幾個憲兵來“盤問”。不久,車在一個大木橋下停下,司機説:“到了”,我們非常詫異,怎麼這樣快?因為動身時有人説從新竹到井上要走三個半小時,但我們看看錶才走了兩小時,誰相信?然而實在是無路可走了,上面僅有一條小路,再跨過一個長約150公尺的空中吊橋,便到高山族的住處。至此我們只有下車,走過大木橋,上一個小坡就見一個大木牌上書“井上温泉”四個大字。再上一個石級便是張學良先生的住處。張先生早已站在屋子裏迎接我們這一大羣客人。當父親和他握手時,他滿臉笑容,充分表現着他內心的愉快。
這是一個美而幽靜的所在,有山林之勝兼有清泉之雅,真是修身養性的好地方。張先生的生活極有規律,每天多半的時間花在讀書上,晚間則做筆記,因目力使用過度,現在目光較以前差得多了。他説除他自己和趙四小姐之外,全家皆在美國,他的兒子已經添了孩子,所以他已做了祖父。張先生一邊説一邊叫趙四小姐拿小孫女的照片給我們看,覺得很得意。從他談話中,我們知道他的個性非常豪爽,但也很任性。
趙四小姐一看就知道是一個賢淑而温柔的女子,人也很直爽,可惜身體不大好,瘦得可憐。她穿一件藏青呢的旗袍,一雙自己做的、和衣服一樣料子的鞋子。她見今天有這麼多的貴賓來,才穿這樣講究的服飾。像她那樣愛漂亮的人,這十年來居然能過這樣儉樸的日子,也真難得。她告訴我們,她“年輕”的時候因愛漂亮而拔去幾個牙齒以致口腔發炎,弄得沒有辦法,竟將牙齒完全拔掉鑲上假牙。那次所受的痛苦真不小,同時也影響健康匪淺。
她還拿出自己兒子的照片給大家看。趙四小姐還在10年前自己赴貴州之前,就考慮到兒子的教育問題,於是就把兒子送到美國一位張先生的朋友那裏上學。我見到她的時候,這個孩子已經在美國上大學了。
那次我是和大弟一真、弟媳錢嫵隨父母一道去見張學良將軍的。但父親和張先生暢談時我不在場。我們同去的人,各玩各的,打網球、沐浴、爬山或聊天:我和一真夫婦、四叔打了好一會乒乓球。
吃過午飯,父親與張學良接着再談。趙四小姐帶着我和媽媽、弟媳錢嫵上山去散步。趙四小姐身體很弱,我們沿着小路上山,走到空中吊橋,在橋頭一看,跨在兩山之間很長。我初在橋上向下看也有些膽寒,但弟媳婦嫵妹和我毫不在乎地放大步子走過去,以後我們又來回走了兩次。母親看我們走,她也跟着走過去。趙四小姐有心臟病,簡直不敢動一步,慢慢地叫一個人扶着,走了一節就頭昏眼花,心跳不止,只得縮回去。休息了一會,看見我母親很平安地走了過去,於是她還是鼓足勇氣讓人扶着勉強走到橋頭。這讓她很是欣慰,她説在井上温泉已經一年多了,從未去看吊橋,今天非常興奮,竟然能走過去。
所以,我父親跟張先生在裏面談什麼話,我都不知道,但是我給他們照了兩張相,就是那張現在流傳很廣的張學良與張治中的合影以及父親母親與張學良、趙四小姐的眾人大合影。
張學良眼淚幾乎奪眶而出
在井上温泉感覺沒一會功夫就到了下午4點鐘,估計張先生也有同感,這是下山的時候了,我們還要趕6點鐘由新竹開的火車回台北。於是父親一行起身告辭,與張先生及趙四小姐握手。我至今印象深刻的場景是:當張先生拉着父親的手時,他的眼淚幾乎奪眶而出。
我後來從父母《三訪張學良》的文章中獲悉:張學良將軍又託父親向蔣介石、宋美齡提出兩點要求:一是希望恢復他的人身自由,不一定要做事,蔣先生住在哪裏,我就住在哪裏;二是不想與護衞(監視)他的劉副官(少將劉乙光)一家同住,希望劉副官一家搬出去,以保持一定的自由和距離。
回到南京後,父親去總統官邸向蔣介石報告他在台灣看望張學良的情況,並轉達了張學良的兩點請求,“希望總統予以體恤”。蔣介石聽了,只是“啊,啊“地不接話。對張學良的請求不置一詞,即談起別的事情了。父親又去找宋美齡。宋美齡覺得愧對張學良,並説:“我們對不起張漢卿!”她認為兩點要求中,第一點不容易做到,第二點可以幫忙解決。後來,宋美齡就跟蔣介石再三商量,他説我們在那裏要給他住得舒服一些,官升少將的劉乙光不久被調走。但是蔣介石對我父親去看望張學良很不滿意。他下手諭要求以後任何人未經他批准,不準去見張學良。
父親是在張學良1928年“易幟”後才和他相識,並彼此成為知心朋友的。父親欽佩張學良的膽量和義氣,也很同情他的遭遇。雙十二事變發生後,當時南京國民黨首要對事件主張用軍事解決的佔多數,父親是主張政治解決的少數人之一。父親當時任中央軍校教育長,並秘密兼任京滬分區負責長官,正在籌劃加強建設上海抗戰防禦之事。張學良“扣蔣”後,父親在京滬的36、38兩師被調到西北“討逆”,只剩下87師,父親一定擔心日軍借守備空虛而入,但是日軍這時候也是選擇了觀望。何應欽在事變之後即約父親商議“討逆”,讓父親與劉峙、顧祝同分別統領三路大軍進攻西安,父親當時拒絕任命,認為軍事行動不能“救蔣”。
三訪張學良
自1936年張學良將軍被拘禁,到1947年間,父親私下一共去探視了3次。
第一次訪問是在1936年12月28日,也就是雙十二事變後他送蔣介石到南京。父親得知張學良被幽禁在雞鳴山宋子文公館,便前往宋公館探望。張學良向父親表示想“早點回西安”,並希望父親向蔣介石轉達。當時的形勢下,父親沒有到蔣面前提及此事。父親後來曾説:“我們對不起漢卿!當時除在蔣介石面前作落井下石的人外,同漢卿平日私交最好的也不敢為他説話。當然,説也無用。我每想起那次的會見,心中就深感內疚。因為我當時從有關方面已知蔣介石不會放漢卿回西安去,不過在那種情況下,我又不能對他明言。”
父親於1937年底由淞滬前線轉任湖南省主席。1938年9月間,他由長沙赴湘西視察,得知張學良被幽禁在鳳凰山,便專程到沅陵拜訪。
張學良被幽禁在遠離城區的鳳凰山頂的一座寺廟裏。那裏十分僻靜,房舍和設備也都十分簡陋。張學良住在那裏,只有小範圍的活動自由,打打籃球,劃劃小船,看看舊書,生活極為單調。按照蔣介石的授意與命令,鳳凰山被劃為禁區,未獲得蔣介石的親自批准,是不允許探望的。為監護張學良,蔣介石頗費苦心,軍統派有特務隊,共有40多人駐紮在鳳凰山上,以及憲兵第八團三營七連約160人。但是,父親沒有顧忌蔣介石,一是他有湖南省政府主席的身份,二是與蔣介石良好的私人關係,決定不請示去看望張學良。
聽説,父親是第一個看望張學良的軍政要員。這天,張學良找出多年未穿的西裝穿上,繫上領帶,早早地站在鳳凰寺外等待張治中的來臨。父親登山,只帶了衞兵以及湘西行署主任陳渠珍給他派的兩名隨從副官。
父親去,特務隊隊長劉乙光和憲兵連連長童鶴早早站在山門前迎接,把父親送到張學良處,劉乙光和童鶴站在門外守候,不準任何人接近。此時,張學良已經是等候多時了,他感嘆道:“總算把你盼來了”。據説,見此情景,趙四小姐眼裏已經含着淚花。
張學良儘管與外界少有接觸,但他始終關心着抗戰局勢。他向父親表達了自己想參加抗戰的急切心情,對國家正在危難,自己卻無法出力很遺憾,並請父親務必向蔣介石轉達。父親建議他寫封信自己代為轉交。回到長沙後,父親派人將信送給蔣介石,結果大家很清楚。
這次父親與張學良在台灣相見,他們兩人一別十年。他説,張學良的臉上皺紋比以前更多了,內心也蒙上了慘苦的傷痕。離別的時候,父親看他難過,只得勉強安慰他:“我相信國內總是要和平的,只要有和平的一天,也就是你恢復自由的一天,將來國家還是需要你的!”
晚年的時候,父親説,現在看起來,這話對他實在太殘忍了!早知道這樣,我不應該説這種話!
在交談中,張學良説看了不少歷史書,有時候還做些舊體詩。此次探望,張學良賦詩一首贈給父親。詩曰:
總府遠來義氣深,山居何敢動佳賓。
不堪酒賤酬知己,惟有清茗對此心。
張治中與張學良的交往
張學良1928年“東北易幟”後,張治中與張學良相識。張治中年長張學良11歲,從目前披露的材料看,張學良雖然官職比張治中高,但對張治中非常看重,公子出身繼而掌權的張學良比起底層奮鬥崛起的張治中,韜略和閲歷都相距甚遠。
“西安事變”,張學良“扣蔣”。此時,張治中正在淞滬地區秘密組織抗日,制定備戰計劃,並在蘇州設有秘密機構。“西安事變”令張治中大驚,防備京滬的守軍被調往西北“討逆”,張治中擔心日本人乘虛而入。張治中對張學良的貿然行事有所不滿,但也拒絕出任“討逆”軍事長官。在張學良被軟禁後,張治中又十分同情張學良遭遇。在1936年至1947年的10年中,張治中曾三次訪晤張學良並與之長談。這對落寞中的張學良是莫大的安慰。當時,軍政官員對張學良恐怕是避之不及,或落井下石。
自此,張治中與在台灣的張學良再無相見。1969年4月6日,張治中在北京逝世。摘自《看歷史》2011年第7期 作者:張素我,來源:中新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