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中的卡諾莎
公元1077年1月25日,暴雪侵襲了位於意大利北部艾米利亞的卡諾莎城堡,這座建立在山頂的城堡屬於瑪蒂爾達女爵,是當時意大利最堅固的堡壘之一。那天在漫天風雪中出現一個赤足苦衣(修道士穿的套頭麻布衣服)的男子,他沿着蜿蜒的山路蹣跚前進。
男子來到城堡緊閉的大門前,抬起了因寒冷而鐵青的面龐,一片被風雪凝固的肌肉中,只有那雙眼睛還燃燒着火焰。他伸出顫抖的右手叩打被金屬獅頭裝飾的門環,同時左臂張開,挺起胸膛高呼:“
復原的卡諾莎城堡
城堡內的教皇額我略七世聽到學生報告亨利來了的第一反應是他帶了多少兵?當學生告訴他只有德意志之王一人後,教皇有點呆滯。隨即他告訴身邊的瑪蒂爾達女爵繼續關閉大門,我要讓他知道,廢黜我可不像他父親廢黜格拉蒂安老師那麼容易!
城堡外的國王亨利四世依舊在風雪中呼喊,但嘴角溢出的冷笑出賣了他的心情,意外嗎?親愛的宗座!我沒有帶兵追殺你,反而這幅鬼樣子來懇求你原諒。一位尊貴的國王都受辱至此,我想知道還有多少人會覺得安全?這一局您還沒贏,當年和今天對我犯下的罪行,你們總得付出代價!
教皇選擇以額我略七世為頭銜完全是因為他的老師,那是一個在位僅僅20個月的可憐人,本姓格拉蒂安的額我略六世趕上了羅馬教廷內部鬥爭最激烈的時候。他在位期間起碼有三股勢力為了御座互相攻伐,連賄賂的手段都用上了。
在三方都宣稱有羅馬教皇權並控制不同城市的情況下,神職人員和凡人都開始希望在兩邊影響力都足夠的德意志國王亨利三世進行干預。那時的國王亨利希望變成皇帝亨利,他不希望給自己加冕的人有任何爭議。
於是他三方都沒有支持,反而以買賣聖職的罪名廢黜掉格拉蒂安。下台後的格拉蒂安被新皇帝帶回科隆,身邊陪他的只有一個年輕的學生,僅僅一年後就蒙主召喚了。他的學生堅信老師的無辜,並迫切的認為再不能讓那些凡俗之輩干涉教廷,仇恨已在他心中成長。
國王的舊恨
亨利四世第一次觸摸死亡是在11歲,他和母親共同居住在杜塞爾多夫的行宮。4月末的一天,科隆大主教安諾二世過來拜訪,結束宴會後他邀請亨利去觀賞停靠在萊茵河畔的豪華大船,當亨利興奮的登上甲板時船卻啓航了......
進退不得的小亨利為了回到母親身邊跳進河裏,他差點淹死在萊茵河中,還好被船上的水手撈了回去,送去科隆的主教住處。安諾二世綁架他的目的很簡單,權力!攝政整個德意志王國的權力!那份權力本來在太后的手裏。
11歲的亨利第一次知道了人心險惡,在與母親分離的4年中他沉默的忍耐着,總有一天我會成年,當我加冕為王的時候,諸逆賊皆當償還!無論是實施綁架的安諾二世,還是策劃一切的教會!在年幼國王的心中,仇恨之火同樣過早的點燃。
復仇者的對決
失去老師的額我略並沒有放棄學習,在科隆如飢似渴的吸收政治知識,學成後他回到羅馬,開始逐漸展露頭角。作為傑出的外交人才額我略多次出訪各地,並且在解決聖餐危機中獲得巨大的聲望,以苦修改革者形象出現的他劍指教皇御座。
受人擺佈的亨利也在長期隱忍中加冕為王,他苦心經營着自己的勢力,小心翼翼的在貴族與教會中尋求盟友。連婚姻都無法自主的國王漸漸羽翼豐滿,20歲那年他終於用自己扶植的不來梅大主教取代了那個壓在頭頂的那個混蛋,冷靜的亨利下一步盤算着繼續收回權力,直到恢復奧托大帝的榮光。
1073年是充滿宿命感的一年,這一年的4月22日,已經50多歲的額我略接任教皇,他決定直指核心,徹底壓倒俗世帝王;這一年的4月25日,剛剛23歲亨利的決心懲戒武力入侵波西米亞的波蘭公爵,以剪除對手的羽翼。復仇者之間的大戰一觸即發!
權力的第三方
額我略的直指核心就是《教皇訓令》,這訓令雖然多達27條,但宗旨只有一個——“
亨利對此的回應是召集意大利主教和科隆主教一起罷免教皇,但年輕的國王很快就改變了主意,因為他發現自己居然是弱勢的一方。亨利的討伐行動遭到薩克森人的抵制,他們拒絕為國王而戰,繼而更開始了叛亂。
亨利終於意識到一個問題,先祖留下的王國並非只有王權與教權,早在奧托大帝統一德意志時權力的第三方就存在着。王國的貴族領主才是地區的直接統治者,德意志的國王更像一羣流浪的旅行家,遊走在各個封地之間。自己年幼時遭到綁架這段時間裏,貴族們已經突破了王權底線,正式走上前台,他們不會像從前那樣聽話。
《教皇訓令》梵蒂岡手抄本
敍任權的鏖戰
為了避免腹背受敵,亨利只好妥協,部分接受《教皇訓令》後開始全力率軍平叛。兩年後獲勝歸來的國王再次受到額我略的挑釁,一封書信擺在他的面前,不準干涉米蘭總主教的任免,否則你將被處以絕罰,驅逐出教!
國王徹底被激怒了,敍任權從來就不是教會所有!當年因為貴族們缺乏學識,先祖才允許教士管理地方行政,只保留對他們任免的權力。這已經是對教會的無上的恩賜!現在你們連任免的權力也想拿走!這是無恥的背叛!
亨利毫不猶豫的派出自己人驅逐了教皇的人選,強行讓米蘭當地教士宣誓效忠。他的報復當然不可能僅此而已,1076年1月24日,他召集兩名大主教,二十四名德意志主教(佔德意志主教三分之二),一名勃艮第主教,一名意大利主教共同宣佈廢黜教皇。
亨利第一次宣佈廢黜令的施派爾座堂,至今仍在。
然而國王畢竟還是天真了,廢黜令沒發出多久,他最重要的盟友弗雷德就遭到暗殺,隨即教皇在2月22日對他處以絕罰,廢黜國王一切權利,被絕罰者一年之內未獲教宗寬恕,臣民有權解除宣誓效忠,重新選舉國王。
權利的第三方被絕罰令鼓舞,地方諸侯們風起雲湧,被他平定的薩克森人再次開始反叛。國王從8月開始率兵平叛,可是得到的幫助越來越少,連徵兵都變得困難。事情已經很明顯,如果不能恢復教籍,薩利安王朝將就此終結。
無奈的國王只能再次妥協,1076年12月,亨利從施派爾出發開始這次著名的“卡諾莎之行”。事實上雙方的使者早就談好了條件,亨利承認額我略為合法教皇,並承認教皇在德意志諸侯和主教中的管轄權,額我略需要做的是恢復亨利的教籍,雙方將在奧格斯堡會面完成和解。
但關係險惡的雙方都不想讓對方太舒服,亨利突然出發讓教皇驚懼不已,因害怕國王帶軍隊來魚死網破,額我略來到支持教會且堅固無比的卡諾莎城堡。亨利的謀劃顯然更深一些,他要賣慘給百姓們看,既然無法得到貴族的支持,那就取得底層的同情!
赤足上路的國王
沒有勝利者的結局
國王就這樣赤足苦衣的徒步翻越阿爾卑斯山來到意大利,唯一讓他意外的是宗座陛下竟如此惜命,亨利終於看到了翻盤的希望。只要將教皇隔絕於城堡內,整個反對國王的聯盟將失去統一調動,反叛貴族選舉的魯道夫公爵很難再有作為。
一心折辱亨利的額我略足足讓他在城堡外等待了三天,這三天裏羅馬教會的行動一團糟,終於失去對王權咄咄相逼的態勢。三天後的1077年1月28日,德意志之王亨利四世跪伏在教皇額我略七世面前懺悔,並取得寬恕,恢復了教籍。
沒了後顧之憂的亨利再次開始率軍平叛,他再沒了原來還殘存的衝動,兩年後偽王魯道夫已被他打的失魂落魄。變得老謀深算的亨利開始主動對教皇發起攻擊,他同樣給額我略寫了一封信。
在信中他要求教皇加冕自己為皇帝,並立刻絕罰偽王魯道夫,如果上述兩個條件無法滿足,他不介意扶植一位敵對教皇,讓額我略也感受一下自己當年的痛苦。年老的額我略似乎沒什麼長進,他的應對是再次絕罰亨利,並承認魯道夫為王。
教皇的第二次絕罰沒起任何作用,多數平民包括貴族都同情國王,魯道夫本人很快被亨利在戰場上殺死,反叛諸侯羣龍無首,再難成氣候。已過而立之年的亨利終於有機會討還卡諾莎的屈辱,他在1080年10月揮師南下,三次圍攻羅馬。
1084年額我略棄城逃跑,亨利走進了夢寐以求的永恆之城,在新任教皇克雷芒三世的主持下,坎坷半生的國王加冕為神聖羅馬帝國皇帝。父親留下的帝國他34歲才完全掌握,但這個帝國其實已經風雨飄搖。
逃跑的額我略並沒有放棄復仇,他帶着新盟友諾曼蠻族將德意志軍隊再次趕出羅馬,但老教皇並沒有贏得勝利。歐洲最後的蠻族軍紀敗壞,把永恆之城糟蹋的不成樣子,引狼入室的額我略被羅馬人民拋棄並放逐,這位復仇者加改革家於1085年5月25日死在流放的路上。
贏了額我略半籌的亨利同樣沒能笑到最後,教會的野心已被點燃,他必須面對層出不窮的反叛,其中包括自己的兒子。公元1105年神聖羅馬帝國皇帝亨利四世被幼子囚禁,失去一切權柄,雖然他短暫的逃了出來,但卻在這一年的最後一天死去。
回頭看看被吐槽機形容為可怕的亨利四世吧,他幼年加冕為王,主少國疑。內有諸侯蠢蠢欲動,外有教會虎視眈眈,唯一能依靠的母親也因11歲那年的綁架而分離。作為國王,他拿到一手差無可差的臭牌。
成年後諸侯反叛,教會奪權,走上卡諾莎之路前他幾乎已經山窮水盡。可偏偏他還能憑藉自己的隱忍剋制換取時間,憑藉自己的謀略手腕顛倒局勢,最後竟然硬生生的完成了翻盤。這傢伙讓我想起了華夏的司馬懿、日本的德川家康,他絕對是少見的梟雄。
如果沒有他存在,羅馬教會恐怕早就完成了對王權的壓制,歐洲的國王們可能等不到沃姆斯和解。所以在那次卡諾莎之辱的背後,不止是教俗之爭、不止是敍任權惡鬥,也不止是權力的三足鼎立,還有一位可怕的國王在戰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