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時候的中國人是非常講究門第和出身的。
如果出身低賤,無論官做多大,甚至是當了皇帝,背後都會被人恥笑。
朱元璋出身低賤,當過乞丐,做過和尚,當了皇帝后,仍免不了遭受文人譏笑、編排。
現在世間流傳有許多出自明清時期民間“藝術家”手筆的“朱元璋肖像”,就用漫畫式的技法把朱元璋肖像畫得無比誇張、無比醜陋。
民間也流傳有許多因為朱元璋出身低賤,從而無比偏狹、骯髒、齷齪、陰險、狠毒的血腥故事。
其中流傳最廣的是浙江天台人徐一夔的故事。
故事説的是,朱元璋過生日,百官都上表稱賀。杭州教授徐一夔也不例外,洋洋灑灑寫了幾千字的賀表,向朱元璋拍馬屁,頌詞如潮,臭屁熏天,稱讚朱元璋是上天特意降生的聖人,為千古垂範、萬世作則——其原話是“光天之下,天生聖人,為世作則”。哪知馬屁拍到了馬蹄上,這句話裏的“光”字、“生”字、“則”字犯了朱元璋的禁忌,徐一夔於是被朱元璋卡嚓一刀斬了。
朱元璋為啥要殺徐一夔呢?原來,“光”字讓人聯想起光頭,“生”直接是僧的讀音,朱元璋認為徐一夔是譏諷他曾經當過和尚;而“則”字字音近於“賊”,則徐一夔又唾罵他參加農民軍起義,是盜賊出身。
這則故事還被吳晗收入他的力作《朱元璋傳》中,書中寫得活靈活現:杭州教授徐一夔的賀表裏有“光天之下,天生聖人,為世作則”這樣幾句話,朱元璋讀了大怒,説:“‘生’者,僧也,罵我當過和尚;‘光’是剃髮,罵我是禿子;‘則’的讀音與賊相近,罵我做過賊!”徐一夔因此就被殺了。
除了吳晗的《朱元璋傳》,近現代許多著名歷史學家也把徐一夔的故事當作明代文字獄的例證來指控朱元璋。如顧頡剛先生的《明代文字獄禍考略》,丁易的《明代特務政治》,羅炳綿《明太祖的文字統治術》,婁曾泉、顏章炮的《明代史話?胡蘭之獄和文字獄》等等。
既然這麼多名聲響噹噹的歷史學家都引用了這則故事,似乎,故事的真實性就毋庸置疑了。
但是,徐一夔其人,並非泛泛之輩,他是明初著名文史學家、一代師表,生於天台縣屯橋鄉東徐村,其人其事,在史學材料中斑斑可考。2014年12月27日,天台縣還專門舉行過“徐一夔文化研究會”。
徐一夔任杭州府學教授的時間是洪武五年九月,此前,其於洪武三年(1370),奉詔撰《大明集禮》。《大明集禮》修成,王禕又薦其續修《元史》,但其以足疾辭,轉授杭州府學教授。洪武六年九月,復受命參修《大明日曆》,成書100卷。
徐一夔通經博古,著述頗豐,有《始豐稿》十五卷、洪武《杭州府志》、《藝圃搜奇》等。
《始豐稿》是其代表作,收文295篇,採入《四庫全書》。其文考證研核精確,朱彝尊贊“文深而不刻,質而不理。理定而言暢,斯天下之至文也”。
清末學者丁丙在編校《始豐稿》過程中,發現“徐一夔因上表犯忌遭殺”故事,其實是一則歷史謊言。
其中,最有説服力的是《始豐稿》卷十五中有一篇墓誌銘,是徐一夔為湖廣房縣知縣齊莊卿寫的墓誌銘——《故文林郎湖廣房縣知縣齊公墓誌銘》。文中寫:“齊公莊卿……,其卒也,明洪武戊寅,以明年二月祔葬考墓左,是曰蔣山也。”
“洪武戊寅”即洪武三十一年(1398),齊莊卿死於這一年;“明年二月”,即建文元年(1399)二月。墓誌作於“明年二月祔葬”之時,即充分説明徐一夔在1399年即建文元年還健在。
徐一夔在朱元璋死後尚健在,可見並非為朱元璋所殺。
“徐一夔因上表犯忌遭殺”故事最先出自明代人徐禎卿的《剪勝野聞》。
徐禎卿生於1479年,死於1511年,距朱元璋時代約莫百餘年,對史事喜道聽途説,其書冠名“野聞”,也表明自己所記屬於鄉野奇聞怪談,不足為史家採信。
明代學者王世貞在《史乘考誤》曾痛批《翦勝野聞》“輕聽而多舛”;《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也斥責《翦勝野聞》在記載徐一夔之事中説“稱其官杭州教授時,以表文忤旨收捕斬之,殊為荒誕,《野聞》託名禎卿,多齊東之語。”
相當多史家也不受《翦勝野聞》誤導,如成書於1497年的《赤城新志》、成書於1561《浙江通志》、成書於1579年的《杭州府志》,這些書中所作徐一夔傳均未及此。明末清初學者汪琬、朱彝尊在各自撰寫的徐一夔傳也沒有采《翦勝野聞》之説。
但乾隆年間的史學家趙翼卻偏偏對《翦勝野聞》的記載情有獨鍾,原文照錄了徐一夔被誤殺的故事。
趙翼在史學界的地位極高,經過他這麼一引用,徐一夔的故事就廣為流傳,訛傳成了信史。
其實,只要仔細想一想,朱元璋從來就沒有刻意隱瞞過自己做和尚的經歷,也從來沒做什麼避諱。
朱元璋當和尚的地方是皇覺寺,他當皇帝之後,就一門心思要把皇覺寺恢復興建,後來在洪武十六年(公元1383年)擴建,大大方方賜名“大龍興寺”,意思是大明王朝的基業就是從這兒興起的,他還親自撰寫了《龍興寺碑》文。
另外,在御製的鳳陽皇陵碑碑文上,朱元璋就如實地講述了自己窮苦的出身,以及出家時的落魄境況,目的是廣佈天下,流傳後世。其中“空門禮佛,出入僧房”兩句寫的就是當年出家為僧時的情況。這大明皇陵碑現在還保存在鳳陽明皇陵內。
現存台北故宮博物院的《明太祖御筆》詩文中還有三首言僧談禪的詩,根本就不象害怕別人知道自己當過和尚的經歷。
從明朝弘治至萬曆間,很多抹黑朱元璋的書以野史稗乘形式出現,除了徐禎卿的《翦勝野聞》、還有梁億的《傳信錄》、田汝成的《西湖遊覽志餘》、祝允明的《野記》、郎瑛《七修類稿》、王世貞《弇州史料》等等。
這些書,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喜歡捕風捉影,然後添枝加葉,添油加醋,把無中生有的事件説的有鼻子有眼。
以至於沈德符在《萬曆野獲編》中吐糟梁億的《傳信錄》,説“乃不自揆,僭稱‘傳信’……庸妄人自名為信,他人何嘗信之”。
趙翼卻很喜歡引用這些書的記載,他這樣評論朱元璋,説“蓋明祖一人,聖賢豪傑盜賊之性,實兼而有之者也”。
趙翼是乾隆朝的探花郎,其著作《廿二史札記?明初文字之禍》基本是站在清朝的立場來批判歷朝歷代的,另外,清朝以修《四庫全書》為名,徵集天下所有的書,然後對之大肆刪改和焚燬。許多古書,尤其是有關明朝的書,大都都被毀屍滅跡了。或者,趙翼所能搜得到的,就是《翦勝野聞》這類可信度不高的野史類書籍了吧?
但奇怪的是,明朝文人為什麼這麼喜歡編排和醜化朱元璋呢?
比較合理的解釋就是:朱元璋反貪反腐力度大、勢頭猛,殺掉了大批貪官,對文官集團,以及文官集團的子女後代留下了陰暗的影子、埋下了仇恨的種子。
其實,朱元璋在整頓吏治過程中殺人,基本上集中在上層,百姓層面並沒有受到什麼影響。對於貪官的被殺,百姓是拍手稱快的。
更奇怪的是,現在還有很多人對流傳於明清年間那些原本不堪一擊的流言津津樂道,深信不疑,甚至還東拉西扯,把許多讓人毛骨悚然的惡行強加於朱元璋頭上。
比如,有人説,朱元璋懷疑湖南街有人諷刺馬皇后腳大,於是下令:湖南街殺。官員誤聽為“湖南皆殺”,於是殺光了湖南省人。
實際情況是:明朝設的是湖廣省,並沒有湖南之稱,所以,這是一則假得不能再假的謊言。
還有人根據元人陶宗儀所著《南村輟耕錄》中寫的“天下兵甲方殷,而淮右之軍嗜食人”,一口咬實朱元璋的部隊是支吃人吃上癮的軍隊。
但是,《南村輟耕錄》中對朱元璋軍的稱呼並不是“淮右之軍”,而是“集慶軍”或“江南遊軍”!
還有人為了突出朱元璋的殘暴,言之鑿鑿地説“抽腸”酷刑是毫無人性的朱元璋發明的。
《莊子?胠篋》篇裏卻早有記:“昔者龍逢斬,比干剖,萇弘胣,子胥靡。”這裏面的的“胣” 就是刳出肛腸的意思。即“抽腸”酷刑是春秋時就被人實施過的,沒想到,到了明朝,又被朱元璋重新“發明”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