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郡縣皆多殺其長吏以應陳涉。沛令恐,欲以沛應涉。掾、主吏蕭何、曹參乃曰:‘君為秦吏,今欲背之,率沛子弟,恐不聽。願君召諸亡在外者,可得數百人,因劫眾,眾不敢不聽。’乃令樊噲召劉季。劉季之眾已數十百人矣。”
從那時起,曹參、蕭何一直追隨劉邦。蕭何鎮守後方,提供後勤補給,曹參在前線攻城略地,一文一武相得益彰,為劉邦立下汗馬功勞。可是天下初定,二人剛剛接受封拜,友誼卻走到了盡頭:
“參始微時,與蕭何善,及為將相,有隙。”
史書並未交代,二人究竟為何產生罅隙,也沒有矛盾衝突的記載,反正就是相互不再往來,你瞅我不順眼,我看你來氣,一副老死不相往來的架勢。
戰火中熬過來的一對好友,若非有因,絕不可能在封侯拜相之後,發生這麼大矛盾。原因到底在哪裏?我們就從劉邦封拜説起。
史書中根本找不到蕭何與曹參的直接衝突,不過有一次“隔空叫板”。之所以説是“隔空叫板”,是因為他們二人都沒直接出現在事件中,這件事就是劉邦登基後的論功封賞。
漢五年,項羽自刎於烏江邊,劉邦統一天下。隨着劉邦布衣換龍炮,從龍功臣們紛紛拿出功勞簿,準備跟劉董事長兑現上市紅利。不過,這個紅利不大好兑現,不是劉邦小氣,而是難量化,為此功臣們爭吵了一年多,都沒有結論。
其中有兩個焦點事件比較突出:其一,蕭何作為文官,封地該不該比武將多?其二,蕭何與曹參,誰才是第一功臣?
劉邦堅持説蕭何最大,所以應該給他的封邑最多,功臣們不幹:我們這些人都是死人堆裏爬出來的,多的打了一百多場戰鬥,少的幾十場,蕭何舞文弄武,動動嘴怎麼能跟我們比!
劉邦絞盡腦汁,想出了個讓人驚得眼珠掉一地的比喻:打獵見過不?追趕兔子的是獵狗,指揮圍獵的是人,你們覺得人重要還是獵狗重要?
大老粗們一頭霧水:當然人重要。劉邦笑了:你們就是相當於獵狗,蕭何是獵人,所以你們叫“功狗”,蕭何是“功人”。
什麼比喻?作踐人麼!“功狗們”一肚子氣,面對穿着龍袍的劉邦又不敢發作,只好認命。
接着給功臣們排功勞榜榜單,“功狗”們像串通好了似的,一致表示:
“平陽侯曹參身被七十創,攻城略地,功最多,宜第一。”
劉邦玩過一次霸權主義了,這一次不好再壓“功狗”們一頭,萬一急眼了狗會咬人的!恰在此時,一個叫鄂君的人跳出來,滔滔不絕:
“曹參的功勞不過一時之功,想當初,陛下被項羽打得屁滾尿流,差點褲衩都輸掉了,是誰一次又一次給陛下補充士卒,提供了源源不斷的糧食補給?不正是蕭何守着關中,立下不朽之功嘛!曹參這樣的人,少幾百個對大漢來説都不算損失,怎麼能讓一時的功勞,凌駕於萬世之功頭上?蕭何,俺挺你!”
劉邦不嫌鄂君損了他的形象,高興地一拍巴掌:Very good(善)!於是下令蕭何位列榜首,賜“劍履上殿,入朝不趨”。
這件事對曹參來説,無疑受到很大刺激,乃至侮辱。他不能跟劉邦發作,打碎牙齒肚裏咽,導致他轉而對蕭何很不爽,雙方的罅隙就此產生。
一次火藥味十足的評功會,怎麼看都像是別有用心,似乎劉邦很樂意看到這個局面。那個叫鄂君的傢伙,除了不斷搓火的説話方式,其內容並無新意。很懷疑,鄂君就是劉邦的託,果然,他迅速被劉邦封為安平侯。
要真是這樣的話,劉邦就是別有用心地抬蕭壓曹了!難道曹參欠劉邦兩個大錢?(當年劉邦出差,同事們每人送劉邦三個大錢,蕭何送了五個。)
劉邦當然不會這麼小心眼,抬蕭壓曹是肯定的,其目的就是為製造蕭何與曹參的裂痕!他們是劉邦打擊豐沛集團的入口。
屁股決定腦袋,坐上龍椅的劉邦沒有了外部敵人,目標自然盯上昔日的戰友。不是劉邦無事生非,而是皇權安危的長遠政治考慮。對劉邦來説,有兩大勢力必須在他有生之年解決,否則早晚會釀成大禍:異姓諸侯王和功臣集團!
其中,異姓諸侯王的問題最兇險,幾乎沒有和平解決的可能性。在這種情況下,功臣集團的問題只能以柔性的手段,靠政治手腕解決,否則兩個問題疊加,劉邦將一夜回到解放前。
劉邦的功臣集團大體上有以下幾個特點:
1. 豐沛集團勢力一家獨大
由於劉邦的班底,是沛縣或豐邑的老鄉居多,所以功臣集團表現出,明顯的豐沛集團一家獨大的局面。比如蕭何、曹參、樊噲、盧綰、周昌、夏侯嬰、周勃、王陵、審食其、呂澤及諸劉子弟等等,幾乎佔了功臣榜的八成。
由地域性條件塑造的政治派系,列朝列代都是一個大麻煩,他們相互之間不是親誼就是故交,各種利益糾纏在一起,形成剪不斷理還亂的複雜關係網。
2. 豐沛集團以外難成氣候
除了豐沛集團,還有張良、陳平、灌嬰、酈商等一些大佬級功臣,但都行不成派系。張良自覺隱退,陳平受到豐沛集團抵制,灌嬰、酈商資歷較淺。
這對劉邦來説是好事也是壞事,好事是形勢簡單化了,壞事是失去了制約豐沛集團的政治力量。這就是陳平一直受到劉邦青睞的原因,他需要第三方勢力遊走在豐沛集團之間。
3. 豐沛集團內部派系有隱患
豐沛集團內部的派系,嚴格來講只有兩個班,一個是“帝系”,一個是“後系”,半個是“中間派系”。
帝系就是圍繞在劉邦身邊,很少與其他功臣勢力發生利益輸送的人,典型的就是盧綰與夏侯嬰。後系就是圍繞在呂雉身邊的一羣勢力,包括審食其、呂澤、呂釋之、樊噲。剩下的大多屬於傾向性不太明顯的“中間派系”。
讓劉邦頭疼的就是“中間派系”,他們似有似無,若隱若現,讓人看不清摸不到猜不透。造成這種現象的原因,絕不是豐沛集團是善男信女,而是天下剛統一,利益爭鬥的大幕才拉開,矛盾還處於隱性當中。
對劉邦來説,有一個很不利的條件:他歲數太大了,沒有時間慢慢觀察分析了!所以,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派系形成之前,破壞派系形成的土壤。
誰最有可能成為派系的核心人物呢?劉邦掰着指頭算來算去:蕭何、曹參!
這兩個人能力毋庸置疑,在豐沛集團中的地位最高,人氣最旺,權力最大。當然,現在僅僅是疑似,既然疑似就不能對他們下手,這麼做也太笨,劉邦的手腕更高明:將他們倆推向兩極,變成對手!
這就是劉邦在評功會上一味抬高蕭何,以“功狗”羞辱武將,通過鄂君的口,死勁埋汰曹參的背後動機。
如果你認為這就是劉邦的全部手腕,那就太小看高皇帝了,他還分別對蕭何、曹參做了一點“小”動作。
1. 打壓蕭何
蕭何的才能對漢帝國太重要,國家治理離不開他,丞相非他莫屬,劉邦對他採取邊用邊打的策略。
①敲打
高祖十一年,劉邦在平定陳豨之亂時,莫名其妙地給蕭何又加封五千户,並派了一支五百人的隊伍,擔任蕭何的衞隊。就在蕭何沾沾自喜的時候,一個叫召平的人跑來給蕭何弔喪:皇帝這是懷疑你了,衞隊你以為真的是保護你?
蕭何嚇了一身冷汗,趕緊上疏辭封,還將自己的全部家產拿出來充當軍資,劉邦見狀開心地笑了。
高祖十二年,在平定英布之亂時,劉邦“忙裏偷閒”,多次派使者回來,問蕭何在忙些什麼,搞得蕭何一頭霧水。門客對他説:“你快要滅族了!你的地位已經到了頂峯,又深得民心,明顯是皇帝懷疑你的威望會動搖關中。”
蕭何有一次濕透內衣,不惜以強買百姓土地的方式自污聲名,來取悦劉邦。果然,劉邦又笑了。
②隔離
劉邦的不斷敲打,不光讓蕭何變得小心翼翼,不敢越雷池一步。同時,功臣們都視蕭何為高壓線,不敢靠近,造成蕭何的孤立局面。
後來蕭何被捕,居然沒有一位功臣敢站出來替蕭何説話。其實,當初議功時,劉邦對蕭何故意抬高,就已經把蕭何逼到了全體武將的對立面,原來那也是一次“捧殺”!
③恐嚇
以上手段還覆蓋了一層含蓄的面紗,下面就是赤裸裸的恐嚇了。蕭何因為替百姓求開墾上林苑的福利,被劉邦怒斥損皇帝的利益而自肥,還被扔進了監獄!
當然,劉邦沒有理由真的處罰蕭何,無非是讓他感受到皇威而已。果然,蕭何接到赦令,光着腳跑到皇宮向劉邦請罪。
三招下去,蕭何變成了小綿羊!
2. 打壓曹參
有一個細節,大多數人沒注意到:劉邦登基後,韓信被改封為楚王,一直跟隨韓信的曹參,回到朝廷等待工作分配,劉邦令曹參出任齊相,又回到齊國。
這個任命很不合邏輯。曹參原來的身份是右丞相,跟隨韓信,明顯是帶着監視韓信的任務來的。任務順利完成了,就算不升官,也不應該由中央政府的右丞相,降為諸侯國的國相啊!
我們對比一下週昌,就會發現蹊蹺。劉邦擔心自己百年後劉如意遭遇不測,派御史大夫周昌出任趙相,以保護劉如意。周昌不願意去,劉邦説:
“吾極知其左遷,然吾私憂趙王,念非公無可者。公不得已強行!”
我知道對你來説從御史大夫到趙國國相是降職,但是為了我的心尖尖,你就勉為其難替我辛苦一下了。劉邦既然知道御史大夫出任國相是降職,請求周昌犧牲一下,難道不知道曹參的右丞相比御史大夫還高一級,人家曹參去齊國任國相不委屈嗎?
當然知道,劉邦就是故意這麼做的,他知道曹參也心知肚明,不敢説而已。對劉邦來説,曹參可能比蕭何更危險,他不光是掌握兵權的武將,而且文治水平也不賴,最可怕的是他在功臣集團中的威信比蕭何還要高!
所以,劉邦必須隔離曹參!
劉邦對局勢的判斷非常精準,手段也非常有效,兩位豐沛集團最危險分子蕭何與曹參,被戴上了保險裝置,功臣集團雖有暗流湧動的跡象,但始終沒有爆發危機,更沒有傷害到皇權。蕭曹二人,還為歷史貢獻了一段“蕭規曹隨”的佳話。
劉邦成功了!
劉邦真的成功了嗎?蕭何與曹參真的是傻子,被劉邦玩得團團轉嗎?恐怕未必!
蕭何其實是極其聰明的一個人,他早年與劉邦熟識,早就把劉邦的心理摸得透透的,不大可能不明白劉邦的手腕。劉邦一次次的敲打,與其説蕭何是被動應對,倒不如説他是裝出一副驚恐的姿態,隆重配合劉邦而已。
甚至我認為,劉邦也知道蕭何是裝出來的,不過這個不重要,重要的是隻要蕭何懂得他劉邦要什麼,並真心回應就可以了。所以,兩個人都是在演戲!
曹參呢?曹參也不傻,都是千年的狐狸!他很知趣地回到齊國,直到蕭何去世的漢惠帝二年才回朝。也就是説,劉邦在世的時候,曹參根本就不參與中央朝政。
不光如此,曹參還在齊國拜了一位叫蓋公的老先生為師,一心學習黃老無為之道,就差高喊“學習張良好榜樣”。曹參這麼做有什麼深意?讓劉邦放心唄,再不放心的話,我老曹只能出家當道士去了!
又是一個影帝!
所以,有理由懷疑,所謂的蕭曹嫌隙,恐怕也是二人心照不宣的表演吧?誰讓他倆戴着豐沛集團領袖的大帽子呢!
也不能怪劉邦,相對於朱元璋,他已經做得足夠智慧,足夠仁至義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