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建峯任教的學校。攝影：趙孟
“看你教出來的是啥子人嘛。”
2020年4月29日下午，四川省廣元市劍閣縣王河鎮上，年過七旬的退休教師黃長生，在鄉鄰的議論聲中躲進房間。
黃長生是吳建峯在王河小學的老師。7天前，一則舉報吳建峯性騷擾女生的視頻引爆網絡。
2020年4月22日，微博用户@周貝蕾Manon發佈視頻稱，13年前她就讀於綿陽東辰學校（下稱東辰學校）2009屆15班時，遭到班主任兼數學老師吳建峯的多次性騷擾，包括摸胸、貼臉、接觸下體等。多位男生則指控，他們遭到吳建峯的體罰和辱罵。舉報人數一度逼近200人，幾乎貫穿吳建峯在東辰學校的整個執教生涯。
5月1日，綿陽市涪城區警方通報，吳建峯體罰、性騷擾學生一事涉嫌刑事犯罪，已對其刑事拘留，並向社會徵集吳建峯犯罪線索。
吳建峯經歷豐富。他的教師生涯從老家王河鎮起步，後來到綿陽市任教。去綿陽時，他在家鄉已是小有名氣的數學教師。“教得好，會管人”，是幾乎所有同事和學生對他的評價。
如今，黃長生和大多數鄉鄰都難以理解，東辰中學數學高級教師、副校長、綿陽市德育先進工作者、優秀黨務工作者吳建峯，如何變成學生指控的那個人。
“棍棒下出好人”
從王河鎮騎車7公里，不到半個小時就能到吳家村吳家溝。1970年，吳建峯出生在吳家溝，是家中長子。
他的父親曾擔任鄉里的幹部，家庭條件相對較好，在鄰居還住茅草屋時，他們家就蓋起了瓦房。小時候的吳建峯沉默寡言，但學習成績好。在老師黃長生的印象中，吳建峯雖然性格內向，但他的成績“不是第一就是第二，從來沒有考過第三”。
一些王河小學的教師回憶，吳某奎開會時“脾氣有些大”。
吳建峯老家。他在鄰里間頗受誇讚。 趙孟 攝
吳建峯就讀的王河小學是一所九年一貫制學校，包括小學和初中。上世紀80年代，這裏的學習氛圍並不理想，學生之間的打鬥時有發生，教師的管教方式也相對簡單，打罵學生司空見慣。
“街上的娃兒總要匪（方言，意為不聽話）一些，經常欺負下鄉來的學生。”吳建峯的初中同學劉志高回憶，為了避免被欺負，鄉下來的學生，刻意跟街上來的學生一起玩。
劉志高和吳建峯成了好朋友。在他的印象中，從鄉下來的吳建峯“應該沒被欺負過”。“他成績好，老師們也都對他挺好。”偶爾有學生在他背後戳一下，吳建峯就表現出很不耐煩樣子，但他很少跟同學起衝突。
吳建峯一直在這所學校讀到初中畢業，九年間他周遭的學習環境和老師的教育方式大致如此。
教過吳建峯的老師中，最嚴厲的當屬一位腿腳不好，時常拄着枴杖的老師。“別的老師都拿着小棍子，他就直接用枴杖打。”劉志高回憶説，這位老師要體罰某個學生時，事先找兩個學生將被體罰的學生摁在講台上，自己再一瘸一拐過去，用枴杖猛打屁股，“有時候幾天都沒法走路”。
劉志高是當時的幾個“匪頭子”（即最調皮的學生）學生之一，沒少挨這位老師的杖責。那時，學生們還沒有對責罰的邊界認知，更多的評價是某位老師“比較歪”（方言，意為嚴厲）；也沒有人告訴父母自己被體罰，“大人説的都是，棍棒下出好人”。
劉志高印象最深的一次體罰，是某天中午午睡時間，他和幾個同學跑到河裏抓魚，回來時被班主任抓個正着。
那正是夏天，這位老師讓他們把鞋子脱掉，站在被曬得發燙的水泥乒乓球枱上，嘴巴里還要咬着一條魚，以此羞辱他們。
包括吳建峯在內的很多學生，都看到了這次示眾體罰。時隔30多年，劉志高依然耿耿於懷。
“動不動就要收拾人”
1986年，16歲的吳建峯從王河小學初中畢業，考取了劍閣縣師範學校（現劍州中學）。
當年，全班考取中專的只有兩人。學生們三年中專讀完分配工作，再一邊工作，一邊自學深造，是當時大多農村地區學生的進階路徑。
中專畢業後，吳建峯被分配到劍閣縣柘壩小學教數學。一年後，他從柘壩小學被調到王河小學，教初中的代數和幾何。
在當時同事的印象中，吳建峯個子瘦高，梳着偏分頭，儀表堂堂，但不怎麼愛笑。到王河小學沒多久，吳建峯結了婚，妻子是他師範學校的同學，教小學數學，“長得也標緻”。沒過幾年，他們的女兒出生。
多位受訪者表示，在王河小學時期的吳建峯，並未有對女生的越軌行為。
吳建峯學習和最初工作的王河小學，人們對他的變化感到震驚。 趙孟 攝
吳建峯以嚴厲著稱，他的教學成績也一直名列前茅，沒過幾年，就當上了初中數學教研組的組長。
“歪是真的歪，動不動就收拾人。”吳建峯當時的學生陳勇回憶，他的其他科目並不好，雖然代數和幾何經常考100分，但仍然“不敢掉以輕心，不然就要捱整。”班裏的學生都很怕吳建峯，數學課的課堂紀律總是最好的。
吳建峯的嚴厲不只表現在體罰上，他經常中午將犯錯的學生叫到一邊訓斥，這往往讓學生們錯過吃午飯的時間。因此，每天上午被點名訓斥的學生，都要提前找人到食堂打飯，“不然就要餓肚子”。
一位吳建峯當時的同事回憶，許多別的老師管不了的學生，到了吳建峯的班上都變得規矩了許多。吳建峯所帶班級學生寢室的被子，“疊得像軍隊的一樣”，經常作為別的班級參觀學習的對象。
吳建峯懲罰學生最嚴厲的手段是，讓一些過於調皮的學生回家反省。吳建峯的這種管理方式，數年後也用在綿陽東辰學校的一些學生身上。
王河小學教師李達兵當時正在一所村小學教書，他教過的學生升入初中後不時被吳建峯送回老家。當家長再次將孩子送回學校時，吳建峯又以種種理由拒絕接收。
“有時候三番五次都不收，”李達兵説，一些家長覺得詫異，找到他希望他給吳建峯説情。這時，家長們需要帶着一些雞蛋等土特產送過去，孩子們這才留在吳建峯的班裏。
“吳建峯=優秀”
1998年左右，劍閣縣初中教師的工資只有幾百元，能力較強的老師大多去了臨近的綿陽市或廣元市。好學校也意味着高要求，吳建峯決定到川北教育學院脱產進修。
兩年後，吳建峯從川北教育學院畢業。當時綿陽市東辰國際學校正在籌建，吳建峯成為最早一批加入該校的老師。
綿陽是四川省第二大城市，也是教育強市。作為一所私立學校，東辰學校當時的學費近萬元，有“貴族學校”之稱。不久，妻子李某蓉也加入了東辰學校。
從劍閣縣偏僻的鄉鎮小學，到“教育強市”綿陽的“貴族學校”，吳建峯完成了職業層級的轉變，也將他在王河鄉的管理方式，帶到了這所“貴族學校”。
多位東辰學校的學生回憶，吳建峯經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我一進校門，東辰就把房子鑰匙和車子鑰匙交到我手上了”。他還喜歡吹噓，“我吳某人要智商有智商，要武力有武力”。有時，他甚至在黑板上寫下：“吳建峯=優秀”。
“他就是想讓我知道他是權威，是全學校最厲害的老師，他做什麼都是為我們好，所以他做任何事都沒有錯。”此次最早在微博上舉報吳建峯的張亮説，事後他們分析，這其實是一種精神控制，“他有很強的控制慾”。
界面新聞記者注意到，早在2009年，在百度“東辰學校”貼吧，就有網友發佈帖子，指控吳建峯對學生的性騷擾行為。評論中有人表示自己有過類似遭遇，罵吳建峯是“老色鬼”，也有人認為吳建峯被冤枉。但這在當時並未引起重視。
此次吳建峯被舉報起源於一次偶然事件。2020年4月16日下午，吳建峯在張亮所在的班級QQ羣發佈一則消息，顯示他將去往東辰聚星國際學校擔任校長，希望同學們能幫他轉發這條信息進行宣傳，方便招生。
張亮看到這些消息後回覆：“……你算什麼老師? 你初中三年你怎麼對我們的你心裏沒數？還好意思説讓我們像‘當年幫助我們一樣幫助你’。幫助了我什麼，是性騷擾，是拳打腳踢還是人格羞辱？初中三年幾乎是我人生中最黑暗的三年，我甚至到現在還覺得時不時地噁心。你還想讓我幫你轉發、宣傳？宣傳什麼呢，讓你去禍害更多的初中生是嗎……”
不久，張亮被吳建峯移除了此羣。4月17日凌晨，張亮將這張對話截圖發到了微博上，他想起自己的遭遇，曾被吳建峯扇耳光、踢肚子，他還看見有同學被吳建峯抓着頭髮往牆上撞。吳建峯喜歡罵人，“豬狗不如”“畜生”，張亮至今想到這些用詞，“就怒火中燒”。
張亮的這條微博很快引來關注，不少網友留言稱自己也曾遭到吳建峯的性騷擾或體罰。其中，就包括有95萬粉絲的美妝博主@周貝蕾Manon。
4月22日，@周貝蕾Manon發佈了一條視頻，講述13年前自己就讀於綿陽東辰學校2009屆15班時，班主任兼數學老師吳建峯多次對她進行性騷擾，有一次還單獨讓她到自己家裏補習功課，以幫她提牛仔褲為名摸其下體。“每次説到這事我都發抖，心裏一直有個壓力在”。
@周貝蕾Manon的視頻將舉報推向高潮，陸續有近200名學生私信她，講述被吳建峯性騷擾或體罰的遭遇。其中有40名學生表示，願意接受警方的調查。
@周貝蕾Manon 公開指控被吳建峯性騷擾 圖片截自@周蓓蕾Manon 微博
這些學生中，最早的為2003屆，最晚的來自2018屆，貫穿吳建峯在東辰學校的近20年教學史。
吳建峯的學生胡升稱，她的妻子曾向他哭訴，初中時父母工作忙，將其帶到吳建峯家代管，吳建峯經常半夜跑到她牀上摸她的胸，抱着她自慰。
另一位女生稱，她也曾在吳建峯家中借住，吳建峯曾抱着她，摸她的胸，揉她私處。她太害怕，只能裝睡。
“想不通他為什麼會做這種事”
5月1日，事件曝光13天后，綿陽市涪城區警方通報，吳建峯體罰、性騷擾學生一事涉嫌刑事犯罪，已對其刑事拘留，並向社會徵集吳建峯犯罪線索。這讓曾遭遇吳建峯不軌行為的學生們看到了“遲來的正義”。
吳建峯今年所帶的初二17班，已經更換了班主任。事發後的首個週末，一些學生稱，老師原本應該歸還他們的手機，但並沒發下來。東辰學校被迫對一些班級做了心理安撫。
那些最初不願意相信吳建峯性侵學生的同事，也在逐漸接受這一事實。一位曾和吳建峯“搭班”的教師回想起來，吳建峯對學生太過嚴厲，“可能超過了正常的懲戒”，對女生事無鉅細的關心，“可能容易往那方面想。”
但對吳建峯的家人、同學，以及在王河小學教過的學生來説，這個結果讓他們驚愕。
部分站出來舉報的學生的證詞 圖片來自@周貝蕾Manon微博
“我相信他不會作出那種荒唐的事，”76歲的父親自認為了解兒子。但吳建峯很少向他提及在東辰學校的工作。
他只知道兒子在私立學校工作很忙，他勸吳建峯少帶一些課，注意身體。吳建峯迴他，“人家交了那麼多錢，他們的孩子就是自己的孩子。”
吳建峯出事不久，父親給他打電話。吳建峯説他沒事，“讓我保重身體，不要相信網上那些東西。”父親原本以為事情很快就會過去，但鄰居的眼神，讓他覺得事態正在惡化。過了幾天，他給兒子打電話已無法接通。
這位父親原本在老家王河鎮養老。作為鎮上的退休副書記，他在老家頗受尊敬。他不喜歡打牌，經常握着保温杯在街上閒逛，遇到熟人便拉着坐下來聊家常。
當兒子成為新聞主角後，他悄悄來到綿陽市梓潼縣的女兒家“躲起來”。
吳建峯的妹夫楊雲峯曾在東辰學校做過一年生活老師，他記得吳建峯管理學生事無鉅細，甚至承擔了生活老師的工作。他説，吳建峯與妻子李某蓉感情很好，女兒已經研究生並畢業參加工作，“想不通他為什麼會做那些事。”
現在，王河鎮街上的人在議論這樁醜聞。“他簡直是腦殼上長包了，”一位婦女説，“怎麼能對十二三歲的娃兒做那種事。”
陳勇第一次看到舉報吳建峯的視頻，晚上失眠了，“作為他的學生，我無法接受；作為一個孩子的父親，我更無法接受。”
他曾是吳建峯在王河小學所帶班級的班長。當年他從村小轉到王河小學時，吳建峯將他們幾個學生專門叫到一起，逐個詢問學習和生活狀況，“還説他爸爸在鄉上工作，有困難可以協調。”
陳勇在QQ空間發了一條動態：“這背後是不是有推手？”但不斷湧現的實名舉報者動搖了他的信心，不久便刪除了這條動態。
“一個學生舉報可能是假的，那麼多人站出來，不可能啥事都沒有吧。”他説。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除吳建峯外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