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鋅刻度(znkedu),作者黎文婕
從早上九點起,馬悦音的手機就幾乎沒有停止過振動,不出意料,家長和學生們發來的祝福信息正不斷湧入。
坐在電腦前,翻看着這些信息,29歲的馬悦音仍然會對一些真誠而獨特的片段而感動:有學生用英語為她寫了首歌,併發語音唱給她聽;也有學生把她的照片做成了電子相冊,並配上“love you”的英文祝福……
不過,這是馬悦音成為教師四年來,第一次沒有在教師節收到鮮花,也沒再度被一羣學生真實地擁抱着,聽他們充滿熱情地對着自己喊出那聲,“節日快樂!”
盯着屏幕,馬悦音有些恍惚,一種莫名的情緒蔓延開來,“或許直播間裏沒有教師節。”馬悦音有些思念寬敞的大教室和曾站了三年的一方講台。
線上教師“馬悦音”們,的確算不上教師節的主角。
儘管伴隨着在線教育近年來的迅速發展,這個不同於傳統教師的新興羣體,已然被大眾熟知,但他們的角色定位或多或少有別於講台前那個嚴肅形象,他們要麼幽默風趣或多才多藝,要麼毒舌嚴苛或憨厚可愛……甚至常常被稱作“主播”或者“網紅”。
一方屏幕,將線上教育與傳統教育的地位劃分開來,也讓線上教師們和傳統教師體驗着不同的“教學”生活。
從講台走進直播間“大家好,我是你們的老朋友Monica!”下午三點,馬悦音剛剛打開鏡頭,説完這句每天會重複的開場白,就看到了直播間裏的鮮花表情包和刷屏的彈幕,“Monica節日快樂”、“我們愛你”……
馬悦音心頭一熱,鼻頭一酸,還是露出了標誌性的微笑,“謝謝大家,我們開始上課!”
比起在教室內面對面的祝福,馬悦音覺得,網上的距離感還是明顯。
2019年從一所私立中學辭職,進入在線教育平台時,馬悦音的初衷是,“更自由地教學”。
“在私立中學的束縛其實很多,時間一長,教學的熱情就被削弱了。”彼時,在私立中學教了三年英語的馬悦音,被線上教學生動活潑的畫風所觸動,幾經思考和比較,最終走進了直播間。
但走下講台,走上線上,比馬悦音想象中更難。
回想試上課的第一天,馬悦音站在明亮的辦公室內,四下打量間難免有些手足無措,眼前的一方桌子上,擺着一盞明亮的直播燈、一個電子手寫板和一台筆記本電腦,背後的背景牆潔白乾淨,角落裏擺放着的一盆綠植,是這間房內最明顯的色彩。
“這種感覺和線下在教室裏的感覺確實很不一樣,甚至覺得面對屏幕時,手腳都無處安放,眼神也不自然。”緩過神後,身着淺藍色襯衣的馬悦音坐在電腦前,多次練習開場白後,終於打開直播間,嘴角一揚,“同學們好,我是你們的新朋友Monica!”屏幕上的彈幕迅速湧來,“歡迎老師!”、“老師您開美顏了嗎,真好看”、“老師能不能唱首英語歌?”……
馬悦音忍俊不禁,懸在嗓子眼的心,終於鬆了口氣。
教師直播間
“最初面對鏡頭還是會覺得呆滯,時間一長就學會控制表情和眼神了。但每一節課,都仍然是不小的挑戰。”儘管已有三年的教學經驗,但面對線上教學,馬悦音仍在嘗試摸索一個答案,如何才能隔着屏幕,也時刻吸引住學生們的注意力。
與在線下可以隨時在教室走動並觀察學生聽課情況不同,屏幕面前的馬悦音如今很難判斷出學生們的狀態,“就算連麥,鏡頭前的學生就一小塊,連他們的眼神都很難看清,你怎麼知道他走神沒?”
馬悦音從同事那兒學了一招,常常以“聽懂了剛才這部分的請扣1”、“覺得這道題有點難的請打666”……這類參雜着網絡用語的消息來調動學生情緒。
“時間一長就發現,網絡授課與線下授課的節奏和方式差異太大。”馬悦音開始反思自己的授課方式和備課內容並作出調整,“如何抓住學生的注意力很重要,所以知識重點應該少而精,可以適當增加講解有意思的故事情節,以免學生出現走神。當學生逐步接受線上直播課後,可適當增加課堂知識點。”
“還需要特別設計授課節奏,哪些知識點可以加快,哪些知識點需要重點突出。如果一直是一個節奏,學生們很快會走神。”馬悦音為了儘可能保證上課質量,不僅在課間中加入了更多動圖甚至表情包,還常常會在正式上課前提前試講,打開電腦錄像,把自己的試講錄下來反覆看,再做調整。
“累是真的累。”馬悦音每天的工作時長常常超10小時,但她覺得,“在這裏,付出和收穫是成正比的。”
困在“續報率”之中當馬悦音在直播間為彈幕祝福而感動時,身在成都的陳淼正挨個回覆手機裏上百條祝福信息,“想着可能是最後一次和這些學生和家長髮信息了,心裏五味雜陳。”
在一天前,陳淼提交了辭職申請。還差十天,26歲的陳淼在一家線上培訓機構的成都分校工作就滿一年了,但回想這一年的工作,陳淼覺得,“很不快樂。”
“比起教師,更像是銷售。”陳淼在一所網校做輔導老師,不同於馬悦音,在這所網校,教師隊伍被分為兩個部分:主講教師負責上課;輔導老師負責答疑和課後輔導等工作。
經歷了嚴格篩選,正式入職之前,畢業於四川大學的陳淼並未想到,自己需要負責的工作如此繁瑣。“要負責上課催到、監課、作業批改和答疑,也要定期跟家長打電話做維護,明知道家長肯定很煩我打電話,但是硬性指標必須去做。”陳淼告訴鋅刻度,家長、孩子有任何問題都會來找輔導老師,每天還要各種做報表數據,參加培訓和功底考試等等,常常晚上12點才能下班。
但最令陳淼頭疼的是,“這其實是個客服+銷售+老師的職業,而最主要的任務並不是教學,而是賣課。”
與此對應的是,他們的工資由“底薪+績效考核+續報率“組成,底薪往往不足三千。
為了推課,輔導老師陳淼們需要儘量加上家長的微信,瞭解學生和家長對課程的接受度,加不上微信就得打電話,“直到打通為止。”而針對已經報體驗班的學生家長,陳淼則需要按時回訪家長反饋學情,“從課程結束後開始,向家長反饋課程進行情況,一般是晚上8點開始,12點左右結束。”
陳淼辭職後
但真正的難題在於最後一環——讓家長們續報。
這常常讓家長們產生厭煩之情:據艾媒諮詢數據,44%的用户厭煩在線教育機構的電話推銷形式,且認為對自己造成了困擾。
在陳淼所在的機構,每三個月就需要考核一次續報率,一到季度末,陳淼們就焦頭爛額,一有時間就在打電話,“其實也知道家長們不願意接這些銷售電話,但是我們還是隻能不停打,不停重複那些熟爛於心的文案,哪怕每個月都要被拉黑無數次。”
“每個月轉化的學員越多,工資越高。想要在這裏活下去,那你的銷售能力一定要強,要讓學員願意在你這裏付費購買課程。”陳淼告訴鋅刻度,如果只是想做老師,到線上教育平台,並不適合,“我就是典型的案例。”
這是線上教育機構的遊戲規則,一旦走入互聯網的新世界,“教師的角色就不僅僅是教師了,沒有人能逃過賣課這一劫。”陳淼稱,“續報電話打沒有,效果如何,每天都得跟組長彙報。”
的確,哪怕是主要工作是教學的馬悦音,也有着“賣課”的壓力。
為了提升續報率,馬悦音們需要在課上課後都儘量和學生們保持聯繫,並儘量形成自己獨特的風格,提升自己對學生的吸引力和依賴度。
有時候,為了拉近學生和自己的心理距離,馬悦音還常常關注學生們熱烈討論的話題,比如各種選秀節目、男團女團等。
但真的要在直播間開口推課時,馬悦音還是會覺得難堪。有時候,她甚至不得不坦言,“你們先不要退出直播間,聽我介紹一下我的新課程哦,不然我的考核沒法過關的。”
“有時會覺得,轉化率、續報率這些數字多少讓教師這個職業的壓力更重,工作性質也沒有那麼純粹了。”但更讓馬悦音擔心的是,“我希望和學生們建立真誠的感情,但在這種壓力的綁架下,沒辦法做到那麼純粹。”
或許也正因此,馬悦音和陳淼都發現,在線教育企業的教師流失率大部分都很高,大部分老師僅能堅持兩年左右。
英語網課直播
逃離與堅守之間事實上,在互聯網造就的風口下,在線教育的規模和市場正不斷擴大,無論是師資,還是用户量,都正不斷邁上新的台階。
在線教育公司滬江網校公佈,2017年僅滬江平台上的在線老師數量就已經突破3萬人,增長速度比前一年翻了四倍。而在疫情期間疫情期間,全國共有1732萬名大中小學網課教師,面向2.8億名學生,堅持線上教學。
艾媒諮詢數據則顯示,預計2020年中國在線教育用户規模將達2.96億人。
這其實意味着,馬悦音和陳淼們正變得越來越重要。
也有業內人士指出,在線教育投資熱潮還在繼續中,國家政策對在線教育市場的監管也在不斷完善,在線教育行業將不斷髮展與成熟,優質師資的供應不足將制約在線教育企業發展。未來,在線教育將回歸教育本質,競爭的焦點將轉向上游供應端優質師資的搶奪。
“我對自己的學生還是很有感情的,哪怕我在教師節也不能見到他們。”儘管在這一年裏常常收到其他在線教育企業拋來的橄欖枝,但在短期內,馬悦音並不打算換平台。
但陳淼認為,“如果跳脱不了互聯網公司的數據束縛,只會有更多的專業教師選擇逃離。”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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