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有個假設,如果因為暗殺、疾病甚至是意外讓阿道夫·希特勒死於一九三八年四月十日的那個早晨。也許他會成為世界政治史上最偉大的政治人物之一,足以超越德意志歷史上千古一帝腓特烈大帝和鐵血宰相俾斯麥。在那天,德意志第三帝國和奧地利同時就國家合併問題發起全民公投,最終以第三帝國99.08%和奧地利99.75%的贊成票宣佈德奧兩國合併。自第一帝國神聖羅馬帝國之後,分裂百年的日耳曼民族在希特勒領導下再次獲得統一。同時對於國內,在經歷第一次世界大戰戰敗,經濟制裁,生產破壞後,僅僅用了五年光景,希特勒就解決了六百萬人的就業問題,失業率從33%下降到1%,國民生產總值增長102%,平均年增長11%,國民收入幾乎翻了一番,在工人失去組織和參加工會權利的前提下,生活水平卻獲得顯著提高。如果把衡量國人生活水平的提高,以經濟增長速度來判定國家進步的唯一標準,那麼納粹德國和希特勒所創造的一切,近乎於一場神話。
只是這樣的景象是否真就如同表面所看到這般繁榮?舉國亢奮的背後又藏着怎樣的前因後果?這或許才是作者威廉·夏伊勒寫作本書所要表達的真正目的。
有時候為了便於理解歷史的某些片段,我們總會把一整段時間脈絡上的真實歷史進行一次簡單的分割,只對某些獨立事件加以提煉和總結,這種掐頭去尾的粗暴剪輯雖有利於讓我們能更快的掌握曾經所發生的客觀事件本身,卻同樣讓解讀者無法用更加廣闊的眼光去掌握隱藏在事件背後深遠悠長的內核。於是當我們感慨“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禮賢下士時”的時候,卻不曾注意,其實某些歷史上的主人公從來都未曾改變,真正改變的只是周邊的環境,而已。
威廉·夏伊勒筆下的《第三帝國的興亡》,正是用這種全局的目光去審視,一戰後的德國和希特勒,試圖從這樣一個落魄畫家和失敗之國的興亡起落中尋找到足以決定每個選擇,每場命運甚至最終結局的必然規律。讀史,足以“鑑於往事”,知史,便可“有資於道”,古今中外,任何一場關於昌盛毀滅的背後都有着可以為今人所警,為後人所鑑的興亡更替必然規律,畢竟“日光之下,並無新事”。
在作者看來,一個曾經稱霸歐洲的國家會跟隨着一個瘋子用戰爭的方式走向徹底滅亡,這種事情本身就有着相當值得研究的價值。要知道無論是從民族特性,亦或者當時的世界格局來看,對於一戰戰敗者德國來説,是不足以如同凱撒,拿破崙,亞歷山大一般,單挑整個歐洲乃至世界的,而僅僅用了二十一年的時間,從一九一八年一片廢墟的霍亨索倫王朝到一九四零年的一百六十萬德軍閃擊波蘭。這並不僅僅是一兩個政治人物口頭上的叫囂就可以完成的蜕變,需要的是整個國家乃至每個德國公民的全力配合,通觀整個第二次世界大戰時,德軍總數竟然可以多達一千七百萬,是整個德國人口總量的百分之二十一。
是什麼樣的動機讓整個國家變成了一台高速運轉的戰爭機器?作者認為究其原因是一戰的不甘。簡單地説,作為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發動方和失敗方,德國最起碼在表面上有着近乎完美的開局和中盤,無論是對俄國方的各種碾壓還是對英美聯軍的戰壕對攻,南北兩線都是戰於敵方土地,即使到了威廉二世宣佈投降退位時,德軍也是身處境外,而正是這樣一場從侵略開始到侵略結束的戰爭反而讓整個德國人輸的很莫名其妙與不甘心。也是這樣的心態,才讓後來希特勒鼓吹的“刀刺在背”理論有了很好的羣眾認同基礎。
同時歐洲各國對於德國的制裁,也讓身處戰敗國的德國人有種懷恨在心的心理狀態。七十萬平方公里的土地被壓縮到五十八萬平方公式,作為戰勝國法國索賠一千三百二十億金馬克(後來因為德國人實在給不出,減少到兩百億),常備軍不得超過十萬,並且不能擁有重武器。
威廉二世流亡荷蘭後,聯軍扶持起一個“魏瑪共和國”,來統治當時的德國。當然這種傀儡政權並不會得到當時所有人民的統一認同。如果回溯歷史,不難發現日耳曼民族擁有着所有集體主義國家的優秀特性,團結,忠誠,紀律嚴明,認真嚴謹,並且集體至上。正是這樣的民族特性,能夠讓普魯士一隅之地最後統一整個德意志,也正是這樣的團結力量,註定了德國太適合成為一個以軍事擴張為最終目的的軍事強國。法國政治家米拉波説過:“其他國家是一個國家擁有一支軍隊,普魯士是一支軍隊擁有一個國家。 ”與和平發展相比,戰爭侵略才是當時德意志的國家常態。
正是有如此多堆砌而成的不穩定的客觀因素,最終因為一個人的刻意煽動,而得到徹底的爆發。這個人,就是阿道夫·希特勒。歷史的玩笑在於他可以是糟糕的畫家,可以是鬱郁不得志的奧地利下士,卻偏偏讓他成為了納粹黨的領袖,共和國的總理,帝國的元首。
如果從大眾需求這方面來講,希特勒的出現存在着許多偶然元素。啤酒館政變讓希特勒和他的納粹黨一舉成為了全德國心中的英雄,正如作者在文中寫道:
而接下來,隨着《我的奮鬥》的出版,希特勒用一通近乎邏輯混亂,氣勢滂沱的文字徹底點燃了整個德國。《圍城》中錢鍾書説:“不受教育的人,因為不識字,上人的當;受教育的人,因為識了字,上印刷品的當。”
從《我的奮鬥》和《希特勒的秘密之書》來簡單概括納粹主義,實則就是反民主自由主義,反異族資本主義和反馬克思主義的一個集合。核心思想就是建立在反猶主義的思想基礎上的泛種族主義。正如之前一戰結束時,那些唯恐天下不亂的德國政治家鼓吹的“刀刺在背”那樣,希特勒更加的對這套理論加以引申,所謂“刀刺”,就是盤桓在德國內部的猶太商人,所謂“在背”,就是讓依舊侵略在外的德國人最後沒有在戰場上失敗,卻在德國內部垮台。這樣一套偽科學的政治論斷,充分反映了一個野蠻殘忍激進的反現代主義思想觀念意識形態。
希特勒不但激起了德國人壓抑在內心的不甘與憤怒,並且成功的把它轉嫁到猶太人身上。至於為什麼反猶能夠獲得如此廣大的羣眾基礎,這種理論事實上在西方有着根深蒂固的偏見,哪怕是追溯到莎士比亞的《威尼斯商人》,或者馬丁·路德的宗教改革,都能夠找尋到對待猶太人的仇視與敵意。人類總是藉着各種機會來為自己的失敗蒐集藉口,陰謀論才得以自此發酵,擴大,氾濫。當然在此期間,有一個屬於希特勒的特殊技能不可被忽視,那就是那種宛如魔鬼蠱惑般的演説能力,國會縱火案爆發,魏瑪共和國倒台,解散議會,取消聯邦,長刀之夜,
德意志第三帝國自此成立,接下來,恐怖的爪牙聚攏生靈,露出利牙,獵捕天下。
如果説合並奧地利,強佔慕尼黑是希特勒對於戰爭前夕的最後一次試探性外交,那麼英國首相張伯倫在協議上的綏靖政策就意味着讓這個世界最後一次錯過避免發生毀滅性戰爭的機會。當他拿着協議回到倫敦面對着簇擁而來的人羣高聲宣佈:
時,丘吉爾卻説
接下來的時間就進入第二次世界大戰的主線劇情,吞併捷克斯洛伐克,閃電戰擊潰波蘭,迂迴馬奇諾防線直插法國腹地,不到一個月逼迫在一戰中能和德國死磕到底號稱陸軍天下第一的法國人簽字投降。在作者看來,這當然得益於整個德國強大的軍事工業,武裝到牙齒的德軍和現代化裝甲部隊鋼鐵洪流,以及整個歐洲盤面上各懷鬼胎的歐洲各國。與戰敗國德國不同的是,一戰後的英法各國對於戰爭反而產生了異常的恐懼和心理負擔,於是當希特勒有所動作時,寧願掩耳盜鈴自欺欺人式的視而不見,或者選擇犧牲他人利益來確保自身的安全。正是這樣的漠視,忍讓和縱容,才讓德國有了軍事上各個擊破的絕佳機會。
當然誰都不會想到的是,就在德軍西線節節勝利幾乎橫掃歐洲的時候,而隨着敦刻爾克大撤退的成功和海獅計劃的失敗,讓英國在歐洲得以保留最後的一隅之地,留下了反擊火種,也為後來諾曼底登陸提供了地理上的可能。無法一舉蕩平身後,英美卻憑藉強大的海上優勢完成對德國的海上物資封鎖。“中氣不足,必形之於外”高歌猛進的德軍實質上有着一個致命弱點,那就是龐大的軍需開支無法通過自我生產來得到補給,石油和糧食對蘇聯過於依賴,面對漫天要價的蘇聯,希特勒做了一個和當時拿破崙同樣的決定。
巴巴羅薩,神聖羅馬帝國腓特烈一世,德意志第一帝國最強大的統治者,號稱“紅鬍子”。納粹德國將入侵蘇聯的行動命名為“巴巴羅薩計劃”,試圖借德國最強之名,來佑日耳曼人的所向披靡。只是他們忘記了,六十八歲的紅鬍子最後死於一汪剛剛過踝的湖水,其中之憋屈,世所罕見。自此,德國人陷入了和一戰同樣的腹背受敵的境地。
至於為什麼希特勒會讓自己兩面受敵,這是許多二戰研究者會去研究的問題之一,作者在書中認為,希特勒可能遠遠低估了蘇聯的軍事實力,這其中有着對一個新興國家的錯誤理解,也有對一戰時期俄國被德軍各種碾壓的經驗誤導,完全低估了矗立在自己東邊的是一個經過強大社會主義改造後的軍事強國。
戰爭伊始,準備不足的蘇聯還是被打得措手不及,可惜龐大的國土縱深和深厚的工業體系硬生生讓蘇軍和斯大林扛過了德軍的三板斧,及時對戰局做出調整的蘇聯人再也沒有給希特勒以機會。隨後而來的寒冬再一次幫助蘇聯扭轉戰局。德軍漸漸後繼乏力的後勤和補給也讓本就繃得很緊的戰爭態勢瞬間轟塌。事實上,哪怕希特勒和身邊的人都知道必須儘快結束戰鬥來恢復本國的生產體系,可惜敵人是永遠不會給予這樣的機會。
緊接着就是那些法西斯盟友的各種扯後腿,西班牙內亂不斷,貌合神離,意大利成事不足,最後自廢武功,日本在諾門罕吃過蘇聯人苦頭後,又在中國戰場泥足深陷,竟然還有心情另開一局,攻擊珍珠港,把美國人拖入戰局。據説,珍珠港遇襲之事傳出,世界上最高興的兩個人分別是倫敦的丘吉爾和重慶的蔣介石。
一九四三年後,東線節節敗退,西線防不勝防,諾曼底登陸,吹響了盟軍登陸德國本土反擊的號角。很快,這個當年橫掃天下的德意志第三帝國,卻在短短四年後,兵臨柏林城下,希特勒自殺身亡。
於是我們回到開頭所提出的問題,是什麼樣的原因讓那個到達歷史頂峯的德國最後走向滅亡?在本書作者看來,所有的一切都未曾改變,從希特勒上台,到德奧合併,再到閃擊波蘭,最後柏林陷落,這都是軍國主義思想一脈相承的因果邏輯所在。正是由於這樣的激進政策,讓德國可以用最快速度的從戰後得到恢復,又必須用下一場戰爭來掠奪更多的物資和資源,至於在運作過程中產生的些許繁榮,不過是強力作用下的大好局面,終究需要通過戰爭侵略來兑現所有的生產和投入。“軍國主義”的悖論在於,它既需要通過戰爭來讓自己強大,又同時無法抽身而出擺脱戰爭,所以到了後期希特勒哪怕再想讓整個國家從戰亂中脱離,都已發現早已後退無路了。於是,德國人不得不飲鴆止渴,從一場戰爭走向下一場戰爭,直到自己的徹底滅亡。
一九零八年,奧地利。維也納美術學院拒絕了一位年僅十八歲的畫家的入學申請。阿道夫·希特勒錯過了最後一次成為普通人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