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家裏常備安宮牛黃丸的，舉個手？”廣州市第一人民醫院急診科醫生王西富今年4月在廣州舉辦了一場急救培訓課，課上他提出了這個問題，沒想到30多人的課堂居然有約一半人舉起了手。
這些市民的家裏都備有被認為是“救命仙丹”的藥物安宮牛黃丸。這是一種含有牛黃、麝香、珍珠、硃砂、雄黃、黃岑等近十味中藥材，以蜂蜜蠟封、金箔包裹的大蜜丸，在南方地區尤其受追捧。
然而，追捧的背後，是日益瘋狂的藥品互聯網營銷，是處方藥管理的失序，也是公眾藥物濫用的巨大隱患。
處方藥濫用有致命隱患
今年90多歲的黃姨身體健朗，去年還曾跟兒女去國外遊玩。今年3月的一天晚上，黃姨突然嘴歪了，子女發現她有中風跡象，趕緊給她服用了一顆某品牌的安宮牛黃丸，然後送往醫院。
廣州市民曾小姐也從香港的藥店購買了安宮牛黃丸，給患癌的母親用於止痛。“我媽很痛的時候，吃了可以緩解。我姑姑也有吃，説是為了清熱解毒。”曾小姐認為，安宮牛黃丸有一定效果，可以進行日常儲備。
作為急診醫生，王西富發現，很多可疑腦中風的患者送來急診室時，嘴裏經常有黃色黏糊糊的東西，混合着唾液、痰液，導致喉間發出明顯響聲、皮膚和粘膜呈青紫色的缺氧紫紺症狀。而患者服用的正是安宮牛黃丸。
近些年，亂用濫用這種藥性複雜的經典中藥的情況，在國內特別是南方地區越來越普遍。
查看安宮牛黃丸的説明書，上面列出了用藥注意事項——本品為熱閉神昏所設，寒閉神昏不得使用。“有誰會自我診斷哪種神昏是熱閉，哪種神昏是寒閉？其結果必然是不區分熱閉寒閉而濫用。”北京和睦家醫院藥師門診主任冀連梅説。
東莞一名中醫也發現，找他看病的很多老年患者互相攀比，讓子女給自己買安宮牛黃丸，有的甚至老兩口每人每月一丸，當保健品吃。
南都記者走訪了廣州多家零售藥店，店員均表示安宮牛黃丸無需醫生處方，最多登記一下身份證信息就可以買到。幾家藥店店員宣稱安宮牛黃丸可以放在家裏備用，有店員還稱安宮牛黃丸可以預防中風，“一年吃一顆”甚至“每個季度吃一顆”。
“安宮牛黃丸的適應症為痰熱內閉而引起高熱、神昏、痰多的‘陽閉’。”在香港執業的中醫師邱宇鋒表示，陽閉的判斷要視乎病人當時的症狀和體質，並不是心肌梗塞或中風病人都屬於陽閉。假如病人屬於虛脱的情況，服用藥性寒涼發散的安宮牛黃丸就可能造成反效果。
邱宇鋒認為，鑑於大部分市民都沒有足夠的專業知識作出診斷，加上如果病人神志不清，為免窒息應避免喂服任何食物和藥物，因此“購買價格不菲的安宮牛黃丸在家備用無此需要，也絕不建議。”
爭議處方藥與爭議療效
不過，作為處方藥，安宮牛黃丸早在2012年就納入了國家基本藥物目錄。2017年，又被納入了重新修訂的醫保目錄甲類。甲類藥品是指臨牀治療必需，使用廣泛，療效好，同類藥物中價格適中的藥物，使用這類藥物所發生的費用100%由醫保報銷。
廣州中醫藥大學附屬第一醫院腦病科主任中醫師林興棟介紹，安宮牛黃丸對中風、腦梗塞等效果好，“重點是開竅，很多重病人是靠它救過來的。”
然而，多篇文獻綜述文章都提到“安宮牛黃丸目前在臨牀尚未達到常規用藥”，也“缺乏單獨使用安宮牛黃丸來治療急性腦中風的文獻報道”，欲進一步驗證其療效及安全性尚需更多設計合理、執行嚴格、多中心大樣本的研究。
“安宮牛黃丸用藥需嚴格把握，使用不當也會存在副作用。”林興棟説，它的藥性寒涼，特別是體質虛寒的人一定要注意少用。
廣州中醫藥大學第一附屬醫院藥劑科主任中藥師曾惠芳指出，安宮牛黃丸含有雄黃和硃砂，均為有毒藥物，患者熱退或清醒後即應該停藥。
“這是處方藥，不是非處方藥。”北京中醫藥大學東直門醫院副院長高穎對南都記者説，醫生指導下用藥這是最基本的（原則），永遠沒錯。在高穎看來，媒體對藥品的宣傳會導致社會不合理用藥。高穎也是國家衞計委腦卒中防治工程委員會專家，曾對安宮牛黃丸做過臨牀研究。
既然是針對急重症的處方藥，就應該將安宮牛黃丸限定由中醫師處方、限定在醫院使用。“如同西藥的注射液，基本不允許患者帶回家中使用。”王西富説。
一個主持人與一劑藥的成名
邱宇鋒認為，安宮牛黃丸之所以為公眾所熟知，主要是曾經有報道稱此藥可令腦病患者“起死回生”。
2002年，香港鳳凰衞視原主持人劉海若在英國遭遇嚴重車禍深度昏迷，宣武醫院醫生採用中西醫結合療法，給劉海若喂服了安宮牛黃丸。隨後，劉海若恢復意識，逐漸康復。
之後，在營銷文廣泛宣傳之下，劉海若生命的挽回就此和安宮牛黃丸的神奇療效劃上了等號。
然而，宣武醫院專家事後接受媒體採訪時曾表示，安宮牛黃丸是一種好藥，但在救治劉海若的過程中作用有多大還很難説。宣武醫院中醫科原主任李宗信也曾向媒體表示，不能説是安宮牛黃丸治好了劉海若的病，而是綜合治療手段挽救了她。
但這仍無法阻擋安宮牛黃丸的躥紅，憑藉一波一波的營銷攻勢，安宮牛黃丸已成為中藥界的“網紅”，這個藥性複雜的中醫急症處方藥，也被越來越多普通人知曉併購買。
每到驚蟄、夏至、霜降、，各路營銷文章一湧而出，養生專家們開口閉口都建議，“安宮牛黃丸可於各類節氣前一天、當天、後一天，每天1粒，3粒/節氣，嚼服，或温水化開送服，可預防心腦血管疾病發生。”
瘋狂藥丸拍出11萬元天價
4月下旬，在北京舉行的一場春季拍賣會的中藥專場，一丸上世紀60年代生產的廣譽遠安宮牛黃丸以6000元起拍，最終以11萬元天價成交，成交價格翻了近19倍，拿下了中藥專場的全場最高價。
1993年，隨着動物保護政策出台，安宮牛黃丸當中的犀牛角成分被水牛角取代。人們相信用犀角的安宮牛黃丸藥效更佳。一顆號稱產於1993年之前的安宮牛黃丸價格可以飆至3 .5萬元。
實際上，在過去多年，安宮牛黃丸的市場都較為平靜——北方某品牌一家獨大。不過，近些年情況發生了變化。在所謂救急備用和預防中風的噱頭之下，安宮牛黃丸成為中藥市場的寵兒。
零售藥店是安宮牛黃丸最主要的銷售渠道，佔據九成左右市場。2014年安宮牛黃丸在中國零售藥店渠道市場規模達7.35億元，同比增長29 .5%.中康CMH的數據顯示，2014年，南方某藥企一年生產安宮牛黃丸180萬丸，市場份額佔據全國51%，一舉超過北方某品牌的132萬丸，成為中國藥品零售市場安宮牛黃丸銷量最大的品牌。
實際上，南方某藥企恢復生產安宮牛黃丸時間並不長，但最近幾年每年銷量增速都超過了100%，漲勢迅猛。
不過，北方某品牌的安宮牛黃丸佔據了“政策優勢”。2005年，國家林業局和國家工商行政管理總局發佈公告，僅允許該品牌所屬企業等5家公司的5種中成藥產品使用天然麝香成分生產，其中生產安宮牛黃丸的僅有該品牌所屬企業。因此，標註“雙天然”（天然麝香、天然牛黃）的該品牌安宮牛黃丸定價明顯高於其他品牌，大約是上述南方藥企產品的7-8倍。
穩定的銷量加上高端定價讓北方某品牌繼續穩坐銷售額的冠軍，2014年該品牌安宮牛黃丸銷售額達到5.7億元；其次是南方某藥企的產品，銷售額為1.3億元。
不少業內人士擔心，在商業利益助推之下，安宮牛黃丸的濫用或讓中醫藥的名聲受到更多負面影響。
南都記者向上述兩家企業發函採訪，詢問近年來公司有關產品是否經過二次開發具有預防保健功效，但截至發稿仍未獲回覆。
“突破傳統定位的枷鎖，將產品做成了增量品類，安宮牛黃丸再也不是買了不吃的產品，一季一粒，四季防中風，這樣的定位明顯提高了零售量。”長期從事藥品推廣的深圳市金活醫藥有限公司產品經理劉冠中如是説。
不過，在藥品營銷利益面前，公眾安全合理用藥被放在了一邊。
廣東省食藥監局：
宣稱安宮牛黃丸“有預防保健功效”的做法欠妥
多名臨牀醫生指出，安宮牛黃丸存在藥物濫用現象。不少人在不懂中醫辨證施治、不遵循醫囑的情況下，自行購買安宮牛黃丸，甚至當成保健品日常服用。
廣東省食品藥品監督管理局近日在回應南都記者採訪時指出，宣稱安宮牛黃丸“有預防保健功效，可以日常服用”的做法欠妥，容易引致藥物不良反應。
省食藥監局認為，一些人以臨牀醫生、藥師名義在網上發表文章或提供所謂答疑誤導用藥，部分藥店未嚴格執行藥品分類管理規定，銷售必須憑處方銷售的處方藥時未嚴格落實規定，給市民用藥安全帶來隱患。
省食藥監局表示，在公眾合理用藥方面，藥品生產企業和零售企業應切實履行主體責任，嚴格按説明書規定的功能與主治內容指導合理用藥；政府監管部門應加大用藥常識與科學用藥宣傳，引導公眾科學用藥，提高合理用藥水平。
此外，根據《處方藥與非處方藥分類管理辦法》以及《關於做好處方藥與非處方藥分類管理實施工作的通知》的相關規定和實施要求，對於安宮牛黃丸而言，雖屬處方藥，但藥店按上述規定在詳細詢問患者用藥情況並登記後可以不憑處方銷售。不過，宣稱安宮牛黃丸“有預防保健功效，可以日常服用”的做法欠妥，容易引致藥物不良反應。
南都記者 吳斌 陽廣霞 彭彬 實習生 毛雅茹
通訊員 張秋霞 石耀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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