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牙齒敗落的速度,遠遠超過了新生力量的崛起,在我童年的記憶裏,每長一顆新牙,似乎就要去診所拔掉一顆壞牙;當我所有的牙,都脱落一遍之後,我依然是診所的常客。
我記得整個去拔牙的過程,就像記得牙齒的疼痛一樣。常常是父親跟學校匆忙請了假,然後回來吼叫着讓我穿好衣服,別瞎磨蹭,看我捂着腮幫小豬似的哼哼着,終於急了,衝過來將賴在牀上的我,一把拽起來,三下五除二地就把一件外套給我穿好。我也不理他,趿拉上鞋子,夢遊似的撲嗒撲嗒向外走。他在後面哐哐噹噹地關窗鎖門,一雙眼睛,卻是長在了背上:“走路睜開眼,別撞到人家煙囱上去了!”鬼才曉得,我在他的心裏,怎麼來得如此大能耐,可以閉眼衝到高高的煙囱上去。我以最頑固的姿態和最得意的冷漠,將父親不可一世的強硬做派,擊打回鼓脹的肚中去。我歪斜着腦袋,眼睛懶洋洋地溜着他有節奏地起起落落的腳跟,手依然捂着半張臉,口中像是一個唸經的老和尚,發出持續不斷的“哼哼”聲。
這樣一前一後地走了一段時間,兩個人的間隔,漸漸拉大到父親不能忍受的距離。他很快地站定了,以絕對軍人的威嚴命令我:“跑步跟上來!”我有氣無力地抬一下眼皮,步子沒有絲毫的改變。他氣吁吁地返身回來,在我面前“騰”地蹲下身去,以不容置疑的語氣朝我訓道:“趴到我背上來!”我這次倒是很聽話,乖乖地趴上他堅硬又温熱的脊背。我記得那時的自己,像是瞬間打了麻醉,忘了疼痛,只嗅着父親濃重的汗腥味,蹙眉昏沉沉睡過去了。
等到了診所,在一片嘈雜裏,我才被一股刺鼻的酒精味燻醒,有時候睡得死,需要父親拍一巴掌,才驚醒過來。牙齒的疼痛,再一次襲來。我又重新變成一頭哼哼唧唧讓父親厭煩的小豬,常常不等大夫來叫,他就直接把我抱到躺椅上去,而後強行掰開我的嘴巴,讓利劍似的一束刺眼的光芒,直直地照射進來。我的嘴,在他鉗子般的手中,可憐地大張着,我醜陋的壞牙,我上下兩排歪七扭八的殘兵敗將,我牙縫裏剛剛啃過的蘋果的殘渣,被壞牙擠得無處可逃的新牙,所有我不願示給他看的口中秘密,全都一覽無餘地呈現在他的面前。我覺得自己像一隻待宰的羔羊,或者即將順着頭澆一通沸水,褪去全身羽毛的公雞,除了坐以待斃,便再也無路可走。
但我不願這樣輕易地向父親服輸,我總是用震天的吼叫,試圖逃竄的雙腿,緊緊閉上的嘴唇,來表達自己對麻藥失效的抗議。他早已習慣了我的鬼哭狼嚎,只死死地鉗住我,讓大夫儘管下手。有一次,我掙脱掉了他雙手的捆綁,嘭一聲跳下牀,又踢飛了大夫的一箱藥,跌跌撞撞地跑到大街上去。他一邊吼叫着讓我“站住”,一邊飛快地追過來。安靜的石板路上,很快被我的狂奔弄得雞飛狗跳起來。許多的孩子,不知從哪裏突然間冒出來,站在路邊上,向我高喊“加油”,鎮上的人們全在哈哈地笑着。而我,被這笑聲鼓舞着,愈加帶勁地奔跑着,讓身後氣急敗壞的他,幾欲炸裂。
最終的結果,當然是我被父親成功捉拿了回去,他輕而易舉地將我夾在腋下,大步流星地返回到診所裏去。我再一次被挾持上恐怖的“手術枱”,任人刀俎。我口中一顆顆的爛牙,就是這樣,被父親和大夫這兩個“兇手”,一一拔掉,扔進記憶的廢紙簍裏。
當我被他挾持到“手術枱”上去的時候,年幼的我,怎麼也不會想到,30年後,父親經歷了與我一樣的痛苦。他的牙齒,在60歲那年,開始一顆顆地鬆動,而幾顆時不時跳出來興風作浪的齲齒,更是讓他受盡了折磨。他很少對我提及自己的牙齒,只在疼的時候,吃點止疼的藥片,便忍過去了。
我工作忙碌,常常將父親的病痛忘記,直到那次他來北京看我,臨走的時候,他的牙疼病又犯了,我這才堅持着無論如何都要帶他去最好的醫院看牙。他聽了慌忙地騰出一隻手來,朝我擺道:“不用不用,老毛病,用不着治的,其實來時就該拔掉的,一着急就給忘了,這次回去一定拔掉。”我看着他痛苦扭結着的眉毛,不由分説地就換好衣服,以一種不容置疑的語氣對他説:“別再説廢話了,現在就去醫院。”一路上,他捂着牙,卻一個勁地説還是回去吧,這裏醫院太貴了,我回鎮上去拔,花不了幾塊錢的。而我,只百無聊賴地倚窗看着外面熙熙攘攘的街道,絲毫不搭理他冗長無邊的嘮叨。
醫院裏塞滿了痛苦不堪的病人,掛上號,我便領着他在一個椅子上坐定,等着負責維持秩序的護士來叫。等了大約半個小時之後,我的手機突然鈴聲大作。看看號碼,竟是社長。我趕緊站起來,走到外面相對安靜的走廊上去接聽。原來是一篇稿子發的時候署錯了一個重要領導的姓名,按照規定,這篇稿子不只白寫了,而且還要扣掉一部分獎金,作為懲罰。我給社長連連地賠不是,保證下次再也不會出錯了,然後惱羞成怒地掛了電話,氣沖沖走回去。剛一推門進去,便聽到一個尖利的女聲連珠炮似的嚷着:“你這人怎麼搞的,年齡大了耳背還是腦子糊塗了,我叫了快20分鐘了,你還傻子似的呆在座位上!你知不知道醫生的時間有多寶貴啊?!”
循聲望過去,便看到父親邊捂着半邊臉,邊痛苦地點頭道着不是,臉上帶着極鮮明的卑微和小心。視線在人羣裏躲閃遊走着,始終找不到一個合適的落腳的地方。我心頭被社長強行按下去的怒火,終於在這個一臉鄙夷的護士的吵嚷裏,騰地燃起來。我幾乎是一步就跨到了她的身旁,朝着她吼道:“你們醫院就是這樣對待病人的嗎?!他沒聽見怎麼了?他就是年齡大了耳背怎麼了?!請為你侮辱他的語言道歉!現在,立刻道歉!否則,別怪我這記者將你們的惡劣素質曝光!”
我們的周圍,很快地聚攏了一羣看熱鬧的人,護士的臉,紅了又白,白了又紅,最後她哇的一聲,哭了出來。但我並沒有因此而將她原諒,依然不依不饒地,要求她給予道歉。父親顯然被我膽敢跟一個龐大的醫院爭吵的張狂給嚇住了,惶恐地,他從一個角落裏移過來,小心翼翼地扯扯我的衣袖,低聲説:“小虎,其實怪我,只顧着疼,沒聽見人家喊,是咱的不對……”
我在這句話裏,憤怒地一甩胳膊,轉頭朝他喊:“你懂什麼?!你受了欺負還替他們説好話,你知不知道他們正在心裏嘲笑你呢?!”
許多的人,看着我們,好奇和淡漠交織而成的窒息的視線,將我和他,一圈圈地捆縛住,直到最後,他縮成一隻孤寂的蛹,而我,則再一次爆發,要求護士給予道歉。
最終,醫院的領導聞訊趕過來,代替女護士道歉,且安撫性地將他帶到一個牙科專家那裏。
醫生很快地做出決定,要立刻為他拔掉兩顆完全壞掉的牙齒。他躺在一個傾斜的椅子上,微閉上眼睛,等待醫生來打麻藥。我倚在旁邊的沙發上,看着父親像一隻可憐的小獸,捆綁在上面,等着面無表情的醫生任意處置。我想起許多年前,我的牙齒被糖吃壞的時候,他也曾這樣將我挾持到牀上,又強行掰開我的嘴,讓大夫恐怖的探照燈無遮無攔地射進來。那時的我,在他的手下,亦縮成一隻了無希望的小貓小狗,但是口中,卻依然一副英雄的模樣,不肯向他屈服;我用震天響的乾嚎和暴突的青筋,向他表達着我的不屈的意志。而今,時光將我們顛倒,他卻那麼安靜地躺在那裏,沒有眼淚,沒有聲響,疼痛是海下隱匿的激流,我看不見,卻知道那裏有波濤暗湧。
我起身走到他的身邊去。麻藥的藥效或許不強,他的胳膊在大夫叮噹作響的手術鉗下,微微地顫抖着。我像很多年前他曾偶爾對我説過的那樣,柔聲地看着他微閉的眼睛,説:別擔心,疼痛很快就會過去。我看見他核桃一樣皺縮蹙結的臉,在這句話後如一片雨後的葉子,緩緩地,柔順地,舒展開來。我轉過身去,走到窗前,假裝整理自己的公文包,我低着頭,將包裏所有的東西拿出來,又一件件地放回去。我想我和他,都需要這樣短暫的時間,拭去流出的淚水,還給彼此一張平靜如昔的面容。
而我與父親,就這樣在牙齒的敗落中,於時光無人注意的角落,悄無聲息地,置換了彼此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