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26日上午9點,上海槎溪路一家四星級酒店的會議廳裏,“財富女人學院名媛培訓班”開始了新一輪的授課。
徐藝站在臨時搭建的簡易舞台上,和台下五十幾名圍坐在圓桌周圍“想快速變美”的女性互動,四張印有她照片的易拉寶斜立在大門兩邊。
名媛培訓班:兩三天花數萬
年過四十的她鼻子高挺,濃密的假睫毛和豔麗的口紅很是醒目。“要讓自己每天都穿不一樣的衣服,天天煥然一新。”她來回踱着步子,雙腳一前一後輕輕着地,腰桿挺得筆直。
這家學院網上掛出開設的課程包括“興家旺族”、“第一夫人”、“氣場女王”、“名媛淑女”,內容涉及兩性關係、茶藝、插花、禮儀、馬術、高爾夫紅酒等。
“不就花錢嗎?應該找專業的設計師幫你挑選衣服,自己還省事了。”徐藝扯着嗓子説。
她是“財富女人學院”的副院長兼培訓班講師。這種培訓班近年風靡一時,在互聯網搜索引擎輸入“名媛培訓班”詞條,檢索出相關信息92萬餘條,開課地點從北上廣一線城市到二三四線城市。
但澎湃新聞調查發現,這家“財富女人學院名媛培訓班”導師標榜的催眠師證書、聯合國頒佈的獎項等頭銜榮譽稱號涉嫌造假。其中,針對該學院創始人韓艾桐自稱獲頒的聯合國“世界和平使者”獎,聯合國回覆澎湃新聞稱並未設立過該獎項;而世界著名華人華僑領袖、社會活動家陳香梅被作為“終生名譽院長”列在“財富女人學院”的網站展示的核心導師中,她和韓艾桐的“合影”被掛在學校網站上。但陳香梅的女兒陳美麗對此回應稱,“我母親並沒有這個頭銜,也不記得有過合影。”
該培訓班學費昂貴,兩三天的課程價格從19800到50000元不等,一名學員如果能拉到10人上該培訓班的課,可以從學費中抽取20%的提成。而在各城市加盟的代理商需要分別繳納39萬八到228萬不等的費用成為他們的“合夥人”。
“來這裏培訓的不是企業家就是企業家夫人,家裏很有錢,卻不知道怎麼變得優雅。”上午課程結束後,徐藝在年輕助理的陪同下回到酒店房間,她甩掉十釐米的高跟鞋,走到飄窗旁,慵懶地盤腿坐下。
牀上和桌子上堆滿了她的包和衣服,飾品。助理洗好一碟水果端到她面前,她從中挑了一顆油桃,輕輕咬了一小口,“我最喜歡這樣了,哎呀,這麼好個地方。”
不存在的導師“世界和平使者”頭銜
學員石秋身材高挑,上身穿一字漏肩雪紡衣,搭配一件一步裙,“有點小性感,有點甜美,還有一點職業。”她笑着評價自己。
2014年,做美容院的石秋第一次從北京來上海上“興家旺族”的課程。那次課的內容她已經記不清了,但是上完後她決定報名另一個課程,“就是現在專教茶藝和烹飪課的‘第一夫人’,教一個女人如何真正變得很精緻。”她微笑時嘴角上揚到同一弧度——就像這堂課上教導的那樣。
石秋説自己畢業於上海的一所大學,因出身農村而自卑,抱着拓展人脈的目的上培訓班,“或者就為了找一種感覺。我以前挺不自信,感覺身邊的朋友都很優秀。”
“財富女人學院”的導師們希望給她們的學員留下成功、自信的印象。在濃豔的紫色和黃金色打底的“國際財富女人學院”網站上,“創始人韓艾桐”是有着完美髮髻、姣好身材和麪容的優雅貴婦人,她最醒目的一項頭銜是“聯合國峯會授予的世界和平使者”。“當時專門去美國領了聯合國的獎。”這家學院的“聯合創辦人”郝敏兒説。
但聯合國回覆澎湃新聞的郵件稱, “沒有‘世界和平使者’這一獎項”。聯合國只設有一項“和平使者”獎,目前被聯合國秘書長任命為聯合國和平使者的華人只有大提琴演奏家馬友友和鋼琴家郎朗。
“老師們都有很多頭銜,這樣就不用解釋自己為什麼很牛。”年輕的學員秦笑冉説。
無獨有偶,徐藝的講課資料在個人介紹處掛着諸如“美國IMHTC心理治療師”、“美國NB催眠治療師”等頭銜。
但國內一家催眠師培訓機構的創始人告訴澎湃新聞,只要交15800元的學費,經過六天五夜封閉式的培訓,機構就會幫學員申請國際NB、IMHTC催眠師證書,“通過率100%”。
而北京師範大學心理學院一位研究人員提供了另一種説法:“不太清楚有這樣的證書,中國的(催眠)諮詢師需要經過人社部的等級認證,其他的都不合規。”
“財富女人學院”官網上介紹的導師共有十三人,其中有一位被稱為“世界華人工商促進會主席”的李農合,“他經常會來上課。”郝敏兒説。但李農合在接受澎湃新聞採訪時有些驚訝:“我不是他們的導師,是他們的聯合發起人,我不上課。”
此前,李農合曾在接受媒體採訪時自稱是“諾貝爾和平獎被提名人之一”,但澎湃新聞在諾貝爾和平獎官方網站中,未檢索到李農合被提名諾貝爾和平獎的記錄。
被兜售的“兩性關係學”
在6月26日這場名為“氣場女王”的培訓課堂上,所有學員刷地站起來,湧到徐藝面前,排隊和她擁抱,大聲喊着:“氣場女王,我是女王,下一個女王就是你。”
徐藝是這個培訓班的三位主講人之一,她將集中在兩三天內上完包括瑜伽、形體、台步訓練、兩性關係等課程。
一年內這樣的課程從兩次到十二次不等。幾十名學員被徐藝分成八個小組,參與互動的學員和繼續報名培訓的小組會得到加分,得分高者將得到一頂銀質皇冠,"氣場女王’的皇冠很高貴的”,她説。
“老師,我很愛你,我越來越激動!”在激昂的音樂中,46歲的束麗芬雙手緊緊握着話筒,“我有兩個小姐妹,都特別有錢,我想讓她們也參加這個課程。我想報三個‘氣場女王’的課程,能不能送一個‘淑女班’?”
束麗芬一口氣花五萬元報了三個班,學員們起鬨:“加分!加分!”徐藝説:“好!加60分!”接着,另一位學員站起來説:“我剛刷了68000,也要加分!”徐藝又給她加了60分。
“我要讓我的兩個好姐妹一起和我上這個課。”束麗芬眼裏噙着淚,“她們是全職太太,人很漂亮,年輕,很多錢花,但老公對她們不好。我覺得跟她們自身有關係。愛自己不多,還有我們的話不對,心態不對。”
接着她撇了撇嘴,“她們漂亮衣服很多,弄一套別墅在裝自己的衣服,多死個勁地扮年輕,一味的年輕時尚,沒有其他的氣質。”
1992年,束麗芬和丈夫從安徽蕪湖老家來到上海打拼,三年後他們結婚生子。丈夫做美容美髮的生意,後來開了家公司,帶了很多學徒。“時間久了,他和其中一個女學徒產生了感情,但我們有孩子了,我不甘心。”
後來因為“七七八八經濟的事情,離了好幾次沒離掉”,她一狠心,和丈夫“分家”出來單幹,“做我想做的事,掙錢愛怎麼花就怎麼花。”
她做的美容院很成功,年收入過百萬,丈夫需要資金週轉時,她把錢全部給他了,“體現了我的價值,我覺的很開心。”
容貌和財富大概是現在最讓她感覺踏實的東西。
以前,束麗芬喜歡買名牌包,“現在我寧願花兩三萬去做一次超聲刀,水光針,保養一次皮膚。花10萬塊錢做一次血液淨化,肝臟排毒。這樣我內部所有的器官很年輕,又回到了二三十歲的時候樣子,我的生命是生生不息的。我想做趙雅芝那樣子的不老女神。”
她為一系列目標設定了期限:
希望丈夫在2018年12月前在上海給她買下一棟別墅。“我沒告訴他,這是我心裏對他的期望。”
“我想在五六十歲的時候還是這個樣子,成為姐妹當中朋友當中的驕傲,讓老公不能覺得我太遜色,走出去讓他覺得很有面子,老婆是男人的一張名片嘛。”三年前她開始打聽名媛培訓的課程。
在“兩性關係”課程中,徐藝現身説法,以她的故事教授在場學員相夫之道。她讓學員們給自己的丈夫打電話,讓對方給妻子們打分,至於打分的原因,“不是為了知道他給你打多少分,而是為了知道那幾分為什麼沒有打給你”。
“名媛淑女班販賣着各種各樣的東西”,這在中國文化研究所研究員張紅萍看來,每個女人都有一些生活中的困境和困惑,包括怎麼處理家庭關係兩性關係,怎麼美滿健康。“但人和人的關係從來不是強迫的,兩性關係不是靠這種班的學習就能維持的,這必然是兩個人生活中各方面的一種權衡。”
在那次課上,束麗芬和其他學員分享説,“我老公是愛我的,二十多年都保持像談戀愛一樣。”她説,這兩年,丈夫每天早上做好早餐端到她面前。“很開心,真的又回到戀愛期的那種感覺。”
但幾天後,坐在她的美容院裏,她嚥了口口水對澎湃新聞説,“(分享時)其實我想把那一段(和丈夫的過去)忽略掉。”
“我想努力地提升自己,也想有個優秀的男人來追我一次。如果真的有很優秀的男人,我也許就會放棄他。”她一邊説一邊從手機裏翻出幾年前的照片,照片上的她有些嬰兒肥,眼睛很小,頭髮燙成了爆炸的小波浪卷。“這是我剛來上海第一年的照片。現在注重保養一點了,臉是瘦一些。”
“為什麼還要留着照片呢?”
“提醒自己。”她語氣堅定地説。
口號:“富裕,是我的 !愛情,是我的!”
和束麗芬一樣,來自河南安陽的秦笑冉也想變成“女王”。
2012年夏天,她高中畢業,做某品牌化妝品直銷的母親花了十萬左右報名讓她上名媛培訓VIP的課程。“我媽覺得我形象急切需要改變,她是想讓我像一個名媛一樣,我自己也想改變,為什麼徐院長就讓人覺得特別好看,我也能像那樣就好了。” 她指着易拉寶上徐藝的照片説。
秦笑冉有一張乾淨的娃娃臉,鼻樑上架着一副近視眼鏡,説話急、嗓子高,“我不會化妝,造型老師教我的我永遠也學不會。”她為此苦惱不已。
“我特別欣賞她,很優雅的感覺,吃飯的時候也很優雅,我就沒有這樣做過。”秦笑冉指着宋依依説。
但今年32歲,開有一間茶館的宋依依正為自己的單身狀態而鬱悶,她穿着一件白色素淨的亞麻長袍,外搭一件薄荷綠古風亞麻開衫,眉毛細長,皮膚白皙。
“男人第一眼看到我,覺得我特別温柔,想保護我,接觸以後他發現跟預期有落差。別人喜歡我的温柔,文靜,結果我挺強勢,最後受不了我。我性格就那樣,有時候脾氣很急的。”宋依依着急地説,“我想來這裏學習怎麼跟異性相處。”
“雖然現在很多女性被叫做女漢子,但實際上女漢子還是帶有對女性的貶義,男人還是希望女性更像女性。喜歡那種不是那麼強勢不是那麼強大,在穿衣打扮上都會更展露女性氣質的一面(的女性)在中國社會科學院社會學研究所家庭與性別研究室副主任馬春華看來,這正是這類名媛培訓班存在的社會土壤。
“辦這些名媛班是出於商業的目的,並不是出於精神撫慰,對於市場的心理和女性的揣摩沒有人比這些機構更瞭解,更精通。這些機構設法使人相信參加這種培訓班能夠真正的解決這些問題。”馬春華説。
徐藝是藝名,按她自己的説法,她曾是一名整體形象造型師,2006年在深圳進入瑜伽教練的行業。做了幾年的瑜伽教練後,2011年她認識了某位“特別有名的女性演説家銷售女神”,對方生完孩子後找她幫忙恢復身材。
一年後,經這位“銷售女神”介紹,徐藝從深圳去到上海,認識了現在名媛培訓班的院長。她給自己起了個藝名,創立了“氣場女王”的課程。
這個課程一言蔽之——“內外兼修”:“第一是改變一個人的外在形象,包括穿衣打扮,體態舉止,表情髮型妝容;第二個部分是內在成長,所有東西都是可以被訓練的,包括思想,比如不斷自我暗示,給自己一些正面的力量。”
秦笑冉篤信“正面力量”。她説,受母親的影響,喜歡看“靈性方面的書籍”,“我看過《遇見未知的自己》,什麼《秘密》呀,《心靈法則》呀。”
現在,站在台下的學員中間,她跟着台上的徐藝高聲喊道,“富裕,是我的 !幸福,是我的!愛情,是我的!年輕,是我的!漂亮,是我的!”
“大家回去之後,説話舉止妝容要完全改變成另外一個人,直到別人説你改變到變態的程度。大家看我這幾天的穿着是專門的設計師給我打造的,一套衣服很便宜,就幾千塊錢!”徐藝一邊來回走動,一邊説。
上了幾年培訓課,秦笑冉身邊的同學朋友沒覺得她有太大變化,這讓她不忿:“大家看到的首先是外形,又不知道我內心的變化。”
複訓:七天花三萬的國外遊
束麗芬最期待的走台步環節來了。
培訓課上,徐藝找了一名造型設計師,為現場學員梳起適合晚宴場合的髮型。所有人提着衣服跑到會場旁的洗手間,花十五分鐘換上華麗的長裙。
“聽我一句話哦,一個女人至少要準備五支不同顏色的口紅,好搭配不同顏色的衣服。” 學員們圍住徐藝,聽她對自己髮型 、妝容和服飾的建議。束麗芬擠到徐藝跟前,問什麼口紅顏色適合自己,“像錦繡紅啊咖啡色啊,你都不要穿,不適合你,其他的可以嘗試一下。”
黃色和紫色燈光流轉,震耳的音樂聲在培訓會場裏迴盪。十分鐘後,T台搭建好了,“訓練走姿,要有範!” 徐藝邊示範台步邊説。
台下爆發出歡呼聲和掌聲。舞台後面的屏幕上播放着維密天使模特秀的視頻。“各位超級名模有請!”徐藝扯着嗓子喊。
“每一個細節都將決定你的分數,要一直都得這麼走下去哈,從走路開始考,坐姿和腿型我都會觀察。”徐藝站在學員中間説。
一名四五十歲的學員在台上走路時步態扭捏,台下的一些學員用手捂着嘴偷笑。
上台前,束麗芬又跑到洗手間補了一下妝,“我來的初衷就是走台步,走台步我是蠻有感覺的,就衝着這個來的。”從洗手間出來後,她換上了一條淡綠色的薄紗連衣裙,“這條裙子7000塊錢的樣子,叫什麼牌子來着?我叫不來。”
幾分鐘後,秦笑冉換上一件白底紅花長裙,脖子上掛着一串檀珠,換上了十釐米的坡跟鞋。在廁所換完衣服後她猶豫了幾分鐘,“不敢出來,不夠自信,”一名學員湊到她跟前説:“哎喲,這麼美!” 她才鼓足勇氣回到會場。
而徐藝,坐在舞台下面中間的椅子上,雙臂交叉在胸前,緊緊盯着台上的學員,“眼睛看前面,要很自信!走路都要帶風!”
當天的課程快結束時,她從舞台上走下,握着話筒大聲説:“我們學院要組織去澳洲玩,大家要把護照準備好,還有遊輪哦,七天只要三萬,要去的舉手。”
台下爆發出歡呼聲,十幾個人舉手,異口同聲地高喊着:“我要去!我要去!”
束麗芬也打算報名,“上完課消化得不是很好,回來以後把學的東西都忘了。人是環境下的產物,我要跟過去複訓,沒有一個氛圍的話人都有惰性。”
代理利益鏈
在推銷“七天只要三萬”的國外遊之前,韓艾桐已經在當天的課上,在動感激昂的音樂中,在“人類歷史上”“第一次親自”向學員們介紹瞭如何才能成為該學院的代理——
一名學員如果能拉到10人上該培訓班的課,可以從學費中抽取20%的提成。大的代理商分三個級別:第一級別是398000元的金牌合夥人,可獲得價值78萬的免費課程;第二級別是投資100萬元的鑽石合夥人,能得到200萬元的免費課程;第三是228萬元的城市合夥人,可得到500萬元的免費課程。
“如果你吸收的會員再次去吸收了一些會員,都會有額外的收入。這是我第一次親自來分享這個部分,人類歷史上,我第一次站在各位面前來分享這個事情,所以這是個值得紀念的日子哦,是歷史事件哦!”
她在講完課後匆匆離開,但代理問題在學員中激起不小的漣漪,“交完128000,所有課程全部學習,還可以發展學員,如果達到了我們要求的數量,就贈與股權。”工作人員壓低聲音,“我們這個都不對外的。”
石秋去年十月份到上海蔘加第二次培訓。她曾關掉之前開的美容院,投入10萬成為這家學院的代理。結果後來發現招生情況一般,“就先投這點錢了”,她説。
音樂停止,燈光停止,簡易T台被拆掉,學員們從舞台上散開到會議廳的各個角落,收拾自己的衣服和行李。
石秋換下自己的禮服,穿回平底鞋,一隻手提着高跟鞋,往行李箱裏塞。她定了晚上九點十五飛往北京的飛機,拖着一箱子行李匆忙趕往機場。
回憶起這天的T台秀,束麗芬説,當她第二次走上舞台的時候,“一點找不到感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