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州暴力衝突:美國“新納粹”作為政治力量正式登場?

  美國弗吉尼亞州夏洛茨維爾在當地時間12日,白人至上主義者在大規模集會期間與抗議者發生暴力事件,弗吉尼亞州州長宣佈進入緊急狀態。目前已造成至少3人死亡,多人受傷。事件的導火索是夏洛茨維爾一尊內戰時期南方將領的銅像,市政廳拆除這一在南北戰爭語境下象徵着“反對廢奴”的銅像的決議引發了新納粹的不滿。然而夏洛茨維爾之所以不斷成為抗議的中心,本身就是抗議的組織者的策略性的選擇。夏洛茨維爾是南方州中的南部城鎮,是弗吉尼亞大學所在地,這個小城市大學城在大選時70%的選票投給了希拉里,而周圍偏保守的農村則是特朗普的支持者。在這起事件除了排外和種族主義的面目外,對抗者是有着清晰的政治訴求和文化價值的雙方。它意味着,美國政見不同的雙方,卸下了言論自由的面紗,開始了動武——這在60年代以來,是第一次。同時,它也標誌着美國新納粹,成為了政治場域裏的重要力量

  導火索:一尊內戰時期南方將領的銅像

  2017年8月10日,星期五晚上。弗吉尼亞州小城夏洛茨維爾(Charlotteville)的解放公園裏,聚集了成千上萬民眾。 每一個人都高舉着火炬, 長龍一般的隊伍緩緩行進,口號震天動地:“You will not replace us”(你不會替代我們)! “Jews will not replace us”(猶太人不會替代我們)!“blood and soil”(鮮血和土地)!隊伍中的大多數是年輕的白人男性,有的留着精緻的Fashy頭,有的身穿印有希特勒名言的體血衫,有的舉着組織者Unite the Right的旗幟,有的則立起了已經被很多州禁止的當年南北戰爭期間南方邦聯的旗幟。在媒體中,這些抗議者被稱為白人至上主義者,白人國家主義者,新納粹,或另類右翼。

  2017年8月的這次抗議集會可以追溯到之前發生的一系列對抗事件。其導火索可以追溯到2015年發生在美國南卡羅來納州的一次暴力事件。當年6月17日,白人至上主義者Dylann Roof衝進位於查爾斯頓的黑人教會,槍殺了9名正在參加主日崇拜的黑人。這次暴力事件的一個後果,就是各地開始陸續拆除南北戰爭時期南方將領的銅像,作為對白人至上主義者的抗議和反撥。陸陸續續,在近兩年的時間裏,多個銅像被拆除。2015年當年,一位中學生寫了請願書,請求當地政府移除夏洛茨維爾的解放公園中豎立着美國內戰時期南方將領羅伯特·李(Robert Lee)的銅像。2017年4月,市政廳投票通過,將拆除羅伯特·李的銅像。

  就像拉鋸戰一般,拆除銅像的決議很快引發了白人至上主義者和新納粹的不滿。2017年5月15日,在解放公園裏,“右翼聯合”Unite the Right第一次組織火炬遊行,表示抗議。抗議集會的領導者就是美國當前較有影響力的白人國家主義者理查德·斯賓塞(Richard Spencer)。之後的6月8日和7月8日,美國的3K黨也分別在夏洛茨維爾的教堂和正義公園組織過兩次規模較小的集會。每次集會和遊行,都有自發的反對派站自發聚集。7月8日那一次,50個3K黨的成員參加,而前來反對的人士就有1000個左右。然而,這幾次的集會和遊行並沒有引起足夠的討論和關注,被更加緊迫的新聞事件淹沒了。

弗州暴力衝突:美國“新納粹”作為政治力量正式登場?

  當地時間2017年8月11日,美國夏洛茨維爾,抗議者手持火把進行集會遊行,反對該市今年早些時候作出的拆除市內一座南北戰爭時期南方將領羅伯特·李銅像的決定。視覺中國 圖

  新納粹作為政治力量正式登場

  8月的這次抗議集會,終於迅速升級為暴力事件,並且佔據了各大新聞媒體的頭條。8月10日星期五,抗議者和反對派已經開始互相推搡,互相怒視和互噴辣椒水。8月11日星期六,解放公園中發生了的對抗和暴力事件不斷升級。集會時間本定在中午12點,而從上午開始,人羣中就已經發生了暴力對抗。抗議者和反抗議者互相推搡、毆打、扔水瓶和噴辣椒水。中午11點,當地警方就宣佈緊急戒嚴 。下午1點45分左右,20歲的年輕人James Alex Fields Jr開着車衝進了人羣,導致32歲的Heather D. Heyer死亡,另外19人受傷。當天下午,一輛弗吉尼亞警方的巡邏機墜毀,兩位警官遇難。

  抗議集會演變為暴力衝突,過程看似偶然,其實並不奇怪,甚至早有預謀。夏洛茨維爾不斷成為抗議的中心,本身就是抗議的組織者的策略性的選擇。這個小城市大學城,周圍是偏保守的農村。在2017年的大選中,周邊農村及小鎮中很多是特朗普的支持者,而大學城夏洛茨維爾中70%的選民把選票投給了希拉里·克林頓。“右翼聯合”(Unite the Right)和3K黨等組織選擇這樣的地點進行集會,恐怕是有着引發衝突和激化矛盾的準備和預期的。就好像另類右翼的意見領袖Milo Yiannopoulos選擇有着激進左翼傳統的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演講,引發了可能是意料之中的暴力對抗。不怕對抗,不懼血腥,恐怕也是法西斯主義的一個特徵。

  排外和種族歧視,是人們談論這次暴力衝突使用的關鍵詞。美國曆史上基於排外和種族歧視的流血事件還是有一些的。除了上文提到的2015年的教堂槍擊事件,讓人不能忘記的還包括80年代的陳果仁事件。當時美國汽車工業受到日本汽車工業衝擊,居住在底特律的華裔陳果仁被當做日本人殺害。然而,特別值得注意的是,這次發生在夏洛茨維爾的事件,並不是單一的排外或種族仇恨引發的暴力。在這起事件中,對抗的是有着清晰的政治訴求和文化價值的雙方。它意味着,美國政見不同的雙方,卸下了言論自由的面紗,開始動武。這在60年代以來,恐怕還是第一次。同時,它也標誌着美國新納粹,成為了政治場域裏的重要力量。因此,它也是繼特朗普大選獲勝之後的一次標誌性事件。

弗州暴力衝突:美國“新納粹”作為政治力量正式登場?

  當地時間2017年8月12日,美國夏洛茨維爾,弗吉尼亞大學校區爆發示威遊行,示威期間爆發衝突。有人駕車撞向反示威人羣,造成至少1人死亡和多人受傷。視覺中國 圖

  特朗普與美國右翼組織的曖昧:極端力量的主流化

  8月12日星期天,Youtube上的直播還在繼續。視頻裏集會的人們悼念受害者,情緒激動,背景中的聲音和圖像模糊,但是畫面震撼人心。輿論的焦點之一則轉向到美國總統特朗普。這一天,他沒有強烈譴責聚集的白人至上主義者,而是在twitter上發文説:“我們必須團結以譴責仇恨所代表的一切,美國沒有暴力的容身之地,讓我們團結起來”。在講話中,特朗普譴責的並不僅僅是新納粹,而是譴責了“多方”(many sides)的暴力。這樣的態度引起了國會中民主黨人和共和黨人的不滿。很多人表示,特朗普的態度,顯然是“不足夠的”。弗吉尼亞州的司法部部長説:“很明顯,夏洛茨維爾事件不是因為‘多方’的過錯,而是白人至上主義者和種族主義者的錯。”在所有發表譴責的政府官員中,特朗普總統是唯一一位把責任歸結在“多方”的人,他的女兒伊萬卡·特朗普都表示了對白人至上主義者和種族主義者的強烈譴責。然而,特朗普的騎牆的態度也並沒有得到右翼組織的認可。很快,3K黨前黨首大衞·杜克(David Duke)就轉發特朗普的twitter,並評論説:“你好好照照鏡子反省一下,別忘了:是美國白人選你上台的,不是那些激進左派”。

  特朗普在夏洛茨維爾事件中,再一次陷入尷尬境地。這一次,不僅僅是因為他缺乏政治經驗,也不是因為他口無遮攔,而是因為他的內閣與右翼組織的關係。

  首先,特朗普內閣中有一位重要人物:史蒂芬·班農。他不僅是白宮中的政治戰略家,也是新右翼網絡中的重要結點。在成為特朗普競選首席執行官之前,班農是“佈雷巴特新聞網”的執行主席,這個新聞網被稱為“另類右翼的論壇”,在特朗普競選過程中,成為最擁護特朗普的新聞媒體。被稱為是特朗普的“真理報”,也被認為是當前美國最重要的另類右翼的論壇。

  此外,特朗普對美國3K黨的領袖大衞·杜克態度曖昧。杜克是美國3K黨的核心人物。他不僅公開主張白人優越論、種族隔離,而且否認納粹德國對猶太人的大屠殺。2016年2月24日,他通過自己的電台節目表達了對特朗普競選總統的支持。按照美國政治慣例,對於象杜克這樣的極端人物的支持表態,主流競選人應該立即發表謝絕聲明,以劃清界限。而特朗普在隨後的新聞採訪中,多次刻意迴避發表謝絕聲明,表示並不知道杜克是誰。但是,以前多次媒體的錄音錄像表明,特朗普曾多次譴責作為3K黨頭面人物的杜克。特朗普對杜克的曖昧態度,顯然為他爭取了美國極右翼的一部分選票。

  還應該注意到的是,特朗普在2016年11月的選舉中獲勝後不久,一個名為“國家政策研究所” (National Policy Institute)的機構在首都華盛頓召開年會。乍看上去,這是一次再普通不過的會議。然而,在特朗普勝選後的特殊氣氛下,它為原來處在極端邊緣的一些羣體提供了在全國主流媒體中曝光、展示力量的機會。國家政策研究所的總裁理查德·斯賓塞,也是代表美國另類右翼主要人物,在這次年會上,他不僅用德語重複了納粹德國指責猶太人的用語,而且在演説最後,他高呼:“特朗普萬歲!我們的種族萬歲!勝利萬歲!”(Hail victory! 是納粹口號 Sieg Heil!的直接翻譯)這時聽眾中的一些人舉起手臂行納粹禮,全體聽眾跟着高呼“勝利萬歲!”這次具有納粹標誌性符號的表演,把法西斯譜系的社會運動網絡和美國總統特朗普明確的聯繫在了一起。

  以往的政治家,對各種極端政治派別都是盡力擺脱干係,避之唯恐不及。特朗普和美國右翼組織的多重聯繫和曖昧態度,恐怕在美國政治史上史無前例。 這意味着在美國,極端政治派別開始了主流化的過程。

弗州暴力衝突:美國“新納粹”作為政治力量正式登場?

  當地時間2017年8月12日,美國夏洛茨維爾,民眾點燃蠟燭為遇難者和受傷者祈福。視覺中國 圖

  自由主義的遺產被拋棄了嗎?

  早在特朗普當選前,美國當代著名紀錄片導演Michael Moore就曾經為希拉里·克林頓競選拉票。為此,他在美國俄亥俄州的威明頓舉行過一次演講,題目就叫“Michael Moore In Trumpland”。威明頓的大部分選民都支持特朗普,而Michael Moore試圖通過自己的努力,在特朗普佔優勢的地方,為希拉里·克林頓拉票。他的演講輕鬆而且感人,其中有些段落,我摘錄在這裏:

  “我最擔心的是那些憤怒的白男人們,他們的末日就在眼前了。在美國,35歲以上的白男人只佔到人口比例的19%了,夥計們,我們人就這麼多了。我們在衰落啊,快要滅絕了。這是擺在我們眼前的事實啊。我們都心知肚明。我們之前的日子不錯,大概好了一萬年吧,也不賴了,對吧夥計們。現在21世紀了,人類歷史上第一次單身女人比結婚的女人多了。夥計們,你們看到了吧,她們不再需要我們了,她們現在可以單身了。100年前,她們可不能單身,那時候有法律,女人不能擁有房屋、銀行賬户,而且不能上法院提出離婚。那時候一大堆法律禁止她們做最基本的事情。現在她們不需要我們了。我們以前還有點用,我們讓種族延續,能幫着拿高處的東西,現在有了人工授精和摺疊梯子,她們顯然不需要我們了…… 如果希拉里贏了,那女人就要掌權了。因為她們不再需要我們了,你知道會發生什麼。男人可能會被送進的集中營的,希拉里和她的學生會舉着點名板子,讓我們登記入內。為了人類延續,她們會選擇我們中的那些聰明的和好看的,留下來……”

  Michael Moore具有反諷和誇張的“玩笑話”引起觀眾一陣又一陣的笑聲。人們笑不是因為荒謬,相反是因為嚴肅性。Michael Moore準確的捕捉到了一個文化癥結,那就是一些白人男性所體驗到的負面情緒,一種自怨自艾,一種對自身和本羣體的衰退的焦慮、恐懼和確認。

  也許有人會説,美國目前的整體經濟並沒有很糟糕,白人的被剝奪感可能不僅是經濟的,也是(也許更主要是)文化和人口學領域的。然而,西方福利國家衰退,全球化帶來的第三世界的崛起,這些政治經濟背景是全球性的。特朗普當選以後,有位出生在俄亥俄州,目前在紐約市工作的美國朋友跟我説,他的家鄉人的苦痛,紐約市裏的人是無法理解的。80年代以來的新自由主義秩序下,不斷在全球範圍內進行的新的勞動結構的調整。這一過程中,資本在全球尋找勞動力,白人羣體的效率往往不如少數族裔或第三世界的勞動者,他們受到威脅,缺乏安全感,希望強有力的民族國家保護他們的利益。市場內部的失敗,導致他們選擇在市場之外進行抗爭。這恐怕是美國右翼產生的重要背景之一。

  然而,政治上的判斷是艱難的。美國右翼的興起到底意味着什麼呢?它預示着自由主義的遺產被徹底拋棄嗎?預示着法西斯的幽靈會破門而入嗎?野蠻會戰勝自由主義價值嗎?還是説,它僅僅是全球資本主義的一次自我調整,就像資本主義發展史上那些受衝擊而憤怒的人們一樣,資本主義的市場會再次化解和接納他們。這些問題,不僅是思考題,也是判斷題。人們回答它們,也就決定了自己在關鍵問題上的個人選擇。

  另一方面,夏洛茨維爾事件非常重要,它再次暴露了以種族為核心的政治文化,包括多元文化、政治正確和言論自由的政治道路。特別是言論自由的問題,在這次夏洛茨維爾事件中,顯得尤為突出。

  在8月10日抗議集會之前,夏洛茨維爾的市政廳在收到傑森·凱斯勒申請集會的申請時,就試圖改變集會的地點,將集會地點從靠近鬧市的解放公園改到更加遠離市中心而且更加大的公園,目的就是為了能更好的控制人羣。然而,傑森·凱斯勒所代表的Unite the Right組織並沒有接受這一決定,而是上訴,由聯邦法院裁決繼續在解放公園舉行集會。聯邦法院之所以決定支持原集會地點,初衷就是為了保護言論自由。而流血暴力事件發生之後,夏洛茨維爾的市長在Twitter上寫到:“這正是市政府試圖改變集會地點的原因”。

  8月12日,組織星期六抗議集會的白人至上主義者傑森·凱斯勒(Jason Kessler)召開記者招待會,意外被名為傑夫·文德(Jeff Winder)的男性打了一拳,導致記者招待會終止。之後,傑夫·文德告訴記者:“過去幾個月,傑森·凱斯勒給我們的城市帶來了仇恨,給我們城市的有色人種造成了危險,言論自由不能保護仇恨言論(free speech does not protect hate speech)”。

  這兩個例子,是人們在夏洛茨維爾探索言論自由的邊界和內涵。而從某個角度看來,言論自由的政治已經破產。

  “水晶之夜”會重演嗎?

  歷史不會簡單地重複,然而,在不同的語境中,糾結的人們總是免不了不斷地戲仿、重排過去的場面,而差陽錯地將悲劇上演成喜劇,或再因演技差勁退化成鬧劇。 為了幫助我們理解特朗普競選、上台以來的美國政壇和社會的一系列戲劇性事件,那麼,兩次世界大戰之間的歷史法西斯主義的興起,可以為我們提供一面曲折和變形的鏡子。

  首先,是外部的強烈相似性:滑稽、而有鼓動性的領袖人物,藉助民主體制上台;以反智、暴戾、排外贏得選民同情和信任,對理性、法治、科學等傳統資產階級價值的否定,對替罪羊的標識,等等。其次,我們看到當代行動者對歷史的刻意學習:從特朗普對羣眾集會的熱衷,到他在羣眾集會上舉行對他的效忠宣誓,再到另類右翼運動的策略:有意在左翼和自由派強大的地盤上發起挑釁(加州大學伯克利校園,弗吉尼亞大學校園),以引發激烈和暴力的街頭衝突。讓人想起當年意大利的法西斯黨和德國的納粹黨都是通過激烈的街頭戰鬥將自由主義秩序打垮從而進一步取得優勢的。那麼問題是,為什麼在美國,對新自由主義的反應,不像拉美國家那樣?為什麼不是凱恩斯主義的,不是擴張政府開支,而是來自法西斯主義的?

  如果説,2015年在南卡羅萊納州在黑人教堂的發生大規模槍擊案,是“水晶之夜”的小規模預演,那麼,2017年8月的弗吉尼亞州街頭騷亂,則讓人回想起將近100年前發生在德國城市街頭、在希特勒手下的衝鋒隊和德國共產黨之間的長期暴力混戰。

  從2015年特朗普開始競選總統以來,美國的政治制度和政治原則經歷了挑戰,新納粹等極端主義思潮被主流化。雖然夏洛茨維爾經歷了流血暴力衝突,但是2017年的美國還不能和1933年的德國類比。“水晶之夜”發生在納粹上台之後,意味着國家機器開始針對猶太人展開暴力屠殺。2017年的夏洛茨維爾事件,則是民間政治力量的對抗和衝突,其中的暴力並非國家暴力。但是,如果今天的美國從夏洛茨維爾事件開始,沿着蝴蝶效應的因果鏈發展下去——美國各地發生激烈的極端左右翼的街頭對抗,導致社會秩序崩潰,從而特朗普有理由宣佈實行緊急狀態,甚至解散國會,並實施排外措施以鞏固其統治,那麼,歷史上的“水晶之夜”悲劇的在美國上演,就會有現實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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