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痴”整理古籍30載:發現失傳的東西最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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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年做一件事,人或笑我痴,我卻幸其事。”
這是尋霖在一篇文章中對自己的總結。今年51歲的他,不抽煙不喝酒,不打麻將不逛街,不愛體育鍛煉,也極少外出應酬。他唯一的愛好是讀書。跟一般讀書人不同的是,他天天“啃”的是古書。
68萬冊古籍線裝書的編目,6萬冊家譜的收集,150萬冊古籍的普查……尋霖帶領幾名同事完成了這些浩繁而瑣碎的古籍整理。自從大學畢業後進入湖南圖書館,30年來他幾乎每天都重複一件事:與古籍打交道。
這位性格內向的書痴,也曾有內心深處的苦惱。他天天晚上呆在辦公室被同事誤以為婚變;他引導兒子讀書卻無法阻止孩子迷上電遊;看着同事、同學不斷升遷,他經歷了從失落到釋然的心路轉變……
尋霖告訴澎湃新聞(www.thepaper.cn),只有在書裏,他才能找到真正的快樂。
10月2日,尋霖在古籍閲覽室查閲文獻資料。 本文圖片均為 澎湃新聞記者 朱遠祥 攝
每天工作13小時,曾有同事以為他婚變
10月2日還是國慶假期,尋霖不用值班,可他跟往常一樣,早早來到辦公室整理文獻資料。“呆在家裏也沒事幹。”他笑道。
尋霖是湖南圖書館文獻研究所所長、研究館員。這位湖南有名的古籍專家,身材不高,戴着一副鏡片厚實的近視眼鏡,眉毛粗黑,頭頂微禿。與澎湃新聞記者第一次見面,他起初看起來有些拘謹,坐在舊沙發上,長褲捋至膝部,兩手捧着喝茶的白色瓷杯,杯內一圈圈黑黃的茶垢依稀可見。
當聊到古籍和家譜,尋霖説話便滔滔不絕了,還時不時打出手勢。
在同事張玉梅眼裏,尋霖“就是一個老夫子”,“整天窩在自己的世界裏,你可能只有來圖書館才能看到這樣的人。”
尋霖是長沙瀏陽人,1987年從武漢大學圖書館學專業畢業後,分配到湖南圖書館。創立於1904年的湖南圖書館,是我國最早以“圖書館”命名的省級公共圖書館,青年毛澤東曾在此讀書自學半年。
參加工作不久,尋霖這個“科班生”被安排到歷史文獻部從事古籍編目,後來調到文獻研究所。三十年來他在學術領域著作頗豐,作為湖南圖書館學術帶頭人,他被認為是湖南古籍和地方文獻研究第一人。
不過,在人際交往中,尋霖總給人低調謙卑的印象。前些天,武漢大學圖書館學專業兩個班畢業30週年聚會,尋霖找了個理由推辭,未去參加。“就是覺得不如人,經濟方面不如人,政治發展方面也不如人。”他擔心參加同學聚會,自己會“格格不入”。
尋霖扳指算了算,三十年前畢業的兩個班74名同學,大部分都改行了,“要麼從政,要麼做生意了。”少部分還留在圖書館行業的,也主要集中在待遇好些的高校。目前仍在公共圖書館堅守的只有兩人,除了尋霖,另一人是沿海某市圖書館的館長。
“我的很多同學都是廳級幹部,大部分都是處級,我現在連科級都不是。”尋霖笑道。
事實上,作為湖南圖書館系統當年最年輕的正高級研究館員,尋霖30歲就擔任歷史文獻部主任,可前些年他辭去了主任職務。“這樣有更多的時間來搞業務。”尋霖説,“與人打交道,比與書打交道麻煩多了。”
“他不喜歡做行政管理,覺得開會什麼的太浪費時間。”與尋霖同事多年的張玉梅介紹,尋霖目前擔任的文獻研究所所長一職並非管理職務,而是學術領域的牽頭角色。
在接受澎湃新聞記者採訪時,尋霖坦承,這麼多年來看着身邊的同學、同事不斷升遷,他的內心曾有過某種失落。不過,他很快調整了自己的心態。“當領導需要很高的綜合能力,與人打交道本來就不是我的強項,”他説,“那些東西本來就不屬於你的,有什麼想不開的。”
國慶假期,尋霖照常在文獻研究所的辦公室上班。
尋霖承認,對古籍工作的喜愛,是他堅守業務領域的動力。他每天在辦公室整理文獻、鑽研古籍,工作時間一般有13個小時——晚上回家吃飯後,八點又來到辦公室,晚上十一點才離開,這一習慣堅持了十餘年。
在今年湖南圖書館“七一”演講比賽中,一些青年黨員以尋霖辦公室“每晚亮起的那盞燈”,作為鼓勵自己“砥礪前行”的動力。
“有段時間我回去得很晚,一些同事還以為我離婚了呢。”尋霖笑道。他的妻子是一名幼師,曾數落過他“沒出息”,但最終選擇理解和支持。當然,尋霖也使出了哄妻“絕技”——每天包辦買菜、做飯、拖地等家務,這是他唯一長年堅持的運動方式。
庫房堅守:“吐出的痰都是黑的”
尋霖的眼睛高度近視,有1300多度。他説,這大概跟圖書館庫房的光線環境有關。
湖南圖書館收藏了大量古籍線裝書,但長期以來未進行規範整理。1988年尋霖受命重組古籍分編組,帶領三名同事扎進庫房,一干就是十年。
由於工作的特殊性,所有古籍整理只能在庫房內進行。那時的庫房工作條件較差,夏天熱,冬天冷,光線昏暗。“書上都蒙了一層厚厚的塵灰,一翻到處是灰塵。”尋霖記得,那時每天下班後走出庫房,“吐出的痰都是黑的。”
古籍的編目工作非常繁瑣。幾十萬冊的古籍作品中,許多並未標註作者、版刻年代,需要工作人員花大量時間考證。這種常年累月的整理工作單調枯燥,又累又髒,許多工作人員特別是女孩子不願做這事。可在尋霖眼裏,這是熟悉館藏的良機,“你可以把大部分館藏從頭到尾摸一遍,這是多麼難得的機會。”
十年後,湖南圖書館的古籍編目工作完成,尋霖等人從昏暗的庫房中整理出古籍線裝書68萬冊,這些古籍從南北朝至清代,跨度約1500年。2007年,尋霖主持編寫的《湖南圖書館古籍線裝書目錄》出版。我國著名圖書館學家來新夏曾經專門撰寫書評,稱此舉為全國古籍管理的典範,“皇皇五巨冊,視之不禁歎為觀止。”
除了68萬冊線裝書,湖南圖書館還收藏了8萬冊舊平裝書、5000多種舊期刊、500多種舊報紙,以及大量的單幅文獻,包括古舊字畫、狀紙、科舉試卷、官府公文等。對這些古籍資料的編目整理,尋霖和同事前後持續近20年。
在編目過程中,尋霖發現了不少珍貴古籍。有一次,他在一疊抄稿中找到明末清初思想家王夫之所著的《搔首問》和《識小錄》,竟是目前發現的最早版本,便興奮了好一陣子。“以前認為失傳的東西,被你突然發現了,這是最高興的事。”談到自己從浩瀚古籍中掘到的某些成果,平常寡言的尋霖變得健談起來,儘管他説的學術價值旁人未必能懂。
湖南圖書館收藏了許多珍貴的名人家譜。
在整理古籍時,一些工作人員會戴口罩、手套,尋霖則不這樣,除了宋元刻本之類特別珍貴易損的古籍。他喜歡享受手指翻閲紙張的觸覺,“那種感覺不一樣,你可以由此作出一些判斷,比如刻版年代、紙張質地、印刷效果。”他説,戴口罩、手套來整理古籍,“那是做給領導看的。”
在同事李姣眼裏,尋霖是個特別愛書的人,“對書的感情很深,對古籍特別温柔。”
尋霖不喜歡現實生活中的人際交往,但在大量的古籍閲讀中,他時常有與古人相遇的穿越感。他記得,有一次收集到清末書法家黃自元的一幅真跡字帖,當晚,他竟然夢見了已故近百年的黃自元,栩栩如生。
他説,這種感覺妙不可言。
“鬼市”淘寶:劉少奇家譜每本才1元
在湖南圖書館的古籍閲覽室,中間一排玻璃展櫃裏,放着一本本泛黃的家譜,裏面記載的人物有毛澤東、劉少奇、翦伯贊、胡耀邦、曾國藩、魏源……
收集家譜這些在社會上流散的古籍,是近十多年來尋霖的一項主要工作。
家譜是記載家族成員血緣關係、主要事蹟及家族史料的地方文獻,具有重要學術和文化價值。新中國成立後的土改和“文革”時期,作為宗族制度表現形式的家譜,大多被廢棄燒燬。上世紀九十年代後,一些劫後倖存的古籍家譜開始在舊書市場出現。2001年,在尋霖的建議下,湖南圖書館成立“湖南省家譜收藏中心”,對民間家譜進行搶救性保護。
從那時起,凌晨逛“鬼市”,是尋霖每週星期六雷打不動的安排。
所謂“鬼市”,是指當年長沙清水塘一處古玩市場,每週六凌晨四、五點鐘開市,買賣雙方手持電筒看貨議價。攤位零散擺於樹叢之中,螢火點點,人影晃動,被戲稱為“鬼市”。
每週星期六這天,尋霖凌晨五點就爬起牀,手拿一個電筒,花半小時走到“鬼市”。在這裏,他偶爾能淘到“寶貝”,比如一些珍貴古籍和名人家譜。
有一次,尋霖在“鬼市”發現寧鄉“南塘劉氏”家譜,共18本,是劉少奇家族的譜本。尋霖大喜過望,只花了每本1元的價格,就將這18本家譜帶回圖書館。“現在一本肯定要花幾萬塊錢。”他不無得意地説。
經過十多年的收集,如今湖南圖書館藏有家譜6萬餘冊,數量居全國前列,其中不乏大量名人家譜,已成為重要館藏之一。
自2007年起,尋霖主持湖南省古籍保護中心辦公室工作。有一次,在湖南大學嶽麓書院一大堆古籍裏,他辨認出元朝《事文類聚》一部十四冊,這一發現使湖南省有宋元刻本的收藏單位增至三個。
“有些地方對古籍的保護,還是意識不強。”尋霖嘆道。他改變了以往培訓人員的方式,近些年花更多時間跑基層圖書館,鑽進庫房整理和普查古籍。
多次隨同下鄉的李姣記得,尋霖每次到地方圖書館普查,不開會,不要領導陪同,也不參加宴請。“他説這些太浪費時間,不如到庫房多整理兩本書。”
劉少奇家族的譜本,是尋霖在古玩市場淘到的。
在日日夜夜與古籍打交道的日子裏,30年一晃而過。尋霖慶幸的是,自己三十年來從未脱離古籍工作。他完成了《湘人著述表》、《湖南刻書史略》、《湖南氏族源流》等著作,被評為湖南省“五個一批”人才、文化部“全國古籍保護工作先進個人”、湖南圖書館特聘專家。
如今,尋霖的日子依然過得單調而有規律。“除了看書,除了跟古籍打交道,我沒有任何愛好。”他説,自己每天晚上吃完飯不知道幹什麼,只有來辦公室,心裏才踏實。
前幾個月,有位同事突發疾病去世,令尋霖感到震驚。李姣記得,大概從那時起,每天上午十點,尋霖都會來到辦公室外的桂花樹下,獨自做一會體操。到了晚上,他比以前早些離開辦公室,到院子裏散散步。
沒過多久,李姣發現,尋霖不再堅持做體操,晚上也不再散步。“他好像是去體檢了,發現身體正常,就覺得做操散步浪費時間。”李姣笑道。
於是,湖南圖書館一樓辦公室的那盞燈,每晚又照常亮起。
責任編輯:張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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