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木軒

以《胭脂扣》與《玉卿嫂》為例,淺析女性痴情背後的自我意識

由 高會雲 發佈於 綜合

白先勇與李碧華,都是我非常喜歡的作家,雖然他們風格迥異,但在刻畫女性形象與性格上,卻是同樣的淋漓盡致,細膩深刻。

二人受《紅樓夢》的影響,皆是用情高手,白先勇善於將人物與時代結合,無論是豪門貴族還是販夫走卒,都要面對時代無情的碾壓,過去與現實,理智與情感,靈魂與肉體,不管選擇如何,都逃不掉那一抹悲涼。

李碧華對於情,更加毒辣尖鋭,從頭到尾都是不信任,痴男怨女,英雄美人,神話人物,她一個都不放過,都説人間有情,她偏偏要寫盡世間的薄涼。

讀白先勇,讓我感覺到人生無奈,讀李碧華,讓我思考情為何物,而李碧華的《胭脂扣》與白先勇的《玉卿嫂》,卻讓我感受到了異曲同工的地方。

作為小説《胭脂扣》中的女主角如花,本是風塵女子,因緣際會,結識十二少,兩人相識戀愛,但因為身份懸殊,被十二少的家人反對,十二少為了如花從家裏搬了出來,在中環擺花街租了間房子,學戲登台跑龍套,但養尊處優的十二少,根本受不了這樣的苦日子,靠抽食鴉片逃避現實,日漸墮落,最終他還是選擇離開如花,回家認錯。

如花看着情郎心意已決,自己的苦心付出都化作塵煙,既然自己得不到,就同歸於盡,她在酒水中下藥,眼睜睜看着十二少喝下毒酒,她將一場私慾的謀殺,美化成了一對痴情愛侶的殉情,她等了十二少五十三年,也騙了自己五十三年,直到看到老態龍鍾落魄潦倒的十二少,才將那枚比自己生命還重要的胭脂扣放下,也放下了這麼多年的執着痴情。

白先勇筆下的玉卿嫂,在愛情觀念上,跟如花有不謀而合之處。

玉卿嫂本是花橋柳家的媳婦,丈夫抽鴉片過世,婆家容不下她,無處可去的她,只能出來找事情幹,給小説的第一人稱""當保姆,表面上循規蹈矩的玉卿嫂,私下居然養男人,這男人叫慶生,也是個苦命人,父母早逝,寄人籬下,得病之後就被親人趕了出去,遇到了玉卿嫂接濟照顧,無家可歸,同病相憐。

玉卿嫂把慶生當成了情感依靠,自己捨不得吃穿,把賺到的每一分錢,都花在了慶生身上,對他呵護備至,體貼入微,把能給的一切都給了慶生,這份愛確實痴情,可是也讓人窒息,玉卿嫂不允許慶生外出工作,跟其他人打交道,將慶生當成了自己的所有物,容不得他一點點違背,這樣極端的束縛禁錮,猶如手中的沙,握得越緊流失得越快,慶生終究還是移情別戀了,玉卿嫂苦求不得,最終選擇手刃了負心人,自己也自殺身亡,決然悲涼,對於玉卿嫂而言,除了被拋棄,這是她唯一的選擇。

“慶生,莫怪我講一句多心話,我在你身上用的心血也算夠了,你吃的住的,哪一點我沒替你想到?天冷一點,我就掛着你身上穿得單,主人賞一點好東西,我明明拿到嘴邊,只是咽不下去,總想變個法兒留給你,為了找這間房子,急得我幾個晚上都睡不着,好不容易換了些金器,七湊八湊,才買得下,雖然單薄些,卻也費了我好多神呢。只是我這份心意不知——”玉卿嫂説着,忽然我聽見她帶着哭聲了。

如花愛十二少,心甘情願為他付出全部,但卻不敢挨窮,十二少為了她離家出走,如花卻沒有為十二少離開倚紅樓,繼續賣笑陪客,賺錢維持兩人的生活,她明白如果一旦挨窮了,他們的愛情註定凋零破碎。

玉卿嫂愛慶生,也是同樣付出了自己的一切,照顧他的起居飲食,身體健康,自己但凡有一點好東西,都要給慶生用,可是她不讓慶生外出工作,不允許他跟外界有接觸,只想將慶生牢牢困在自己身邊。

她們倆的愛情觀,都是一樣的病態,一個不敢挨窮,一個限制自由,都是對愛情的不放心,害怕自己費盡千帆心思,到最後一無所有,可是愛情本來就不是做交易,不是付出的多,回報就多,道理大家都知道,可是誰又能做到無慾無求,不計回報了,貪念本來就是人之本性。

兩部小説的女主角,如花和玉卿嫂,一位是妓寨當紅阿姑,一位是被趕出婆家的俏寡婦,都屬於舊社會下的邊緣人,在情感和社會身份上,無依無靠沒有歸屬。但是她們在經濟上面,是不需要依附男人。

如花是當紅阿姑,裙下恩客眾多,早就有能力為自己贖身,而且她貌美如花,楚楚動人,當個外室偏房還是有機會,並非只有十二少一個選擇,但她只想跟十二少廝守終身。

玉卿嫂也是如此,三十多的她,風姿綽約,貌美端莊,是很多男人眼中的尤物,幫傭非禮騷擾她,她以牙還牙給了對方苦頭吃,遠房表親滿叔想娶她為妻,她嚴詞拒絕,只想賺錢回鄉下,跟慶生遠走高飛,一生一世不分離。

從這點可以看出,她們都選擇的機會。

舊時代下,女性被封建思想的壓迫,只能順從認命,在婚姻上,遵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情感上,被道德禮教綁架束縛,如花是風塵女子,玉卿嫂是守節寡婦,就該認命接受現實。

然而,她們偏偏都不認命,可是舊時代下的女性,想要改變命運,還是需要男人來給予她們身份,安排她們命運。

王寶釧,大家閨秀,不顧家人反對,嫁給了一無所有的薛平貴,她在寒窯中苦等了十八年,丈夫薛平貴早已娶了年輕貌美的公主,成了威風凜凜的駙馬爺,她的忠貞等候,只是換來了十八天的好日子,然後就撒手人寰,細思極恐。

杜十娘,貌美絕倫,雖然淪落風塵,但潔身自好,一心等候有情人能帶她脱離苦海,只可惜她看中的李甲,並非良人,儒雅俊朗的皮囊之下,只是個卑劣的小人,懦弱無能,背信棄義,面對愛人的背叛,杜十娘怒沉百寶箱,投河自盡。

唐琬,一代才女,跟陸游情投意合,婚後二人琴瑟和鳴,和睦恩愛,他們倆原本是天賜良緣,只因為陸母專橫霸道,厭惡反感唐琬,認定她是不詳人掃把星,就逼迫兒子陸游休妻再娶,陸游沒有勇氣違背母親,只能辜負唐琬,可憐唐琬痴情深愛,到最後鬱鬱而終,一首《釵頭鳳》,成了千古絕唱,到底是錯錯錯。

自古以來,女性都是處於被動的一方,被安排、被佔有、被辜負拋棄。

只是如花和玉卿嫂都沒有選擇順從,而是在被辜負拋棄之前,她們都選擇了同歸於盡。

從男性角度看,確實很極端駭人,畢竟相愛一場,就算不能在一起,大家好聚好散,給彼此一個好印象。

但是從女性的角度看,我卻看到了一絲痛快,長久以來,女性被傳統觀念束縛,壓抑了自己真實的情感,唯命是從,安守本分,容不得女性有半點反抗,可是憑什麼女人就該從一而終,無怨無悔,男人就可以三妻四妾,無情無義,如花和玉卿嫂自身確實有問題,但她們的問題早就存在了。

十二少見到如花的第一面,就知道她是風塵女子,明知身份的懸殊,但他還是千方百計費盡心思,打動了如花的一顆芳心,十二少確實愛如花,不然也不會為她離家出走,拜師學戲,但他不可能會為了如花拋棄萬貫家財,淪為三教九流,他們的愛情一早就註定了沒有結果。

慶生會跟玉卿嫂在一起,大半是因為他別無選擇,疾病纏身,無處可去,只能依靠玉卿嫂的照顧,可等到他身體日漸好轉,就開始反抗擺脱玉卿嫂的束縛,在跟戲子金飛燕結識相戀後,有了更好的選擇,就立刻跟玉卿嫂攤牌,要求分手。

雖然如花和玉卿嫂,都不屬於傳統觀念下的忠貞女性,但她們在感情上都是一樣的執着,都渴望着從一而終,她們不在乎錢財,只想跟自己愛的男人相守到老,可是拼盡全力,還是美夢破碎。

她們都選擇了不放過,這不僅僅是極端病態的佔有,也是對於整個社會環境的反抗與報復,用盡自己最後一點力量,將主導的權利掌握在自己的手中,雖然這無法改變悲涼的命運,但還是竭盡全力改寫了結局,只是在我看來,都是一樣讓人唏噓。

小説《青蛇》中寫過:都説人間有情,但是情為何物?

從李碧華的小説中,我看到了決然迷離,人間,不過是抹了脂粉的臉,皮相之下,都是醜陋不堪,底色還是貪戀,愛情就是一場對弈,棋逢對手,自然要分個輸贏,可是用盡手段,費盡心思,到最後也是徒勞無功,自我折磨。

而在白先勇的筆下,我讀出了無可奈何,人在留戀過去歲月的同時,也在跟隨時代的步伐前進,青春與愛情都是如此,留不下、帶不走、求不得,那些不肯接受現實的人,只是傷人害己,畢竟痴情也是病態。

都説情深不壽,慧極必傷,人生除了愛情,還有太多美好的事物,值得我們追求,可是舊時代下的邊緣女性,除了追求愛情,還能追求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