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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解大涼山脱貧攻堅的情況,我們從2019年2月到大涼山,一直蹲到農曆6月的彝族火把節。在半年多的時間裏,我們跋山涉水,走遍大涼山11個國家級貧困縣,以及部分非貧困縣的貧困村寨,面對面地採訪了100多位奮戰在脱貧攻堅第一線的幹部羣眾。這是一段刻骨銘心的經歷。記不清有多少次,我們握筆的手忍不住地顫抖,我們哽咽着無法發問,我們的淚水打濕了採訪本。長篇報告文學《大涼山走向明天》就是這段心路歷程的一個成果。留給我們的,則是心靈的永久震撼,靈魂的反覆洗禮,以及對我們人生觀的一次次拷問。
緊貼這片土地,才能聽到擂鼓般的腳步聲
最早向我們介紹大涼山脱貧攻堅情況的,是涼山州一位分管脱貧攻堅工作的州委副書記。2019年1月,這位副書記到省城參加省人大會議,他擠出參會的空閒時間,向我們介紹情況。談得久了,大家都餓了,就到賓館旁邊的小巷子裏吃一碗麪,然後繼續談。他的講述,令人震撼,引起了我們的極大興趣,也扭轉了我們許多固有的印象和概念。然而,真正認識大涼山,卻是在來到大涼山、並且緊緊貼近這片土地之後,我們聽到了擂鼓般的腳步聲,那是數百萬彝族羣眾奔向明天的腳步。
和神州大地上的所有兄弟民族一樣,彝族羣眾對美好生活同樣有着不可遏止、不可阻擋的嚮往,而這場脱貧攻堅偉大戰役,則為他們開闢了一條嶄新的坦途。
上個世紀八十年代開始,一些彝族羣眾開始自發搬遷,從環境極為艱苦的高寒山區遷往低山區,遷往富饒的安寧河兩岸。這種無序的遷徙,造成了各種亂象,也給遷入地帶來了種種難題。然而,當我們真正來到這些彝族羣眾中間,與他們深入交談之後,我們發現,他們之所以能夠鼓起勇氣,告別故土,完全是因為一方水土養不活一方人、一方水土養不好一方人!他們渴望改變貧窮的生活。數萬彝族羣眾的自發搬遷,其本質與當時全國各地農民工進城並無兩樣,無非是想追求更好的生活,古往今來都是這個道理: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這種遷徙與流動,帶來的是經濟的蓬勃發展,農村與城市的活力大增,從而帶來了國力的迅速增長,國家的繁榮昌盛。而囿於認識的不足,囿於地方保護主義,在很長一段時間裏,一些政府部門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而是採用行政手段對他們進行驅趕製止,結果是按下葫蘆浮起瓢,收效甚微。
在脱貧攻堅戰役打響之後,我們黨和政府回應民心,順應民心,通過彝家新寨建設、通過易地搬遷集中安置,組織了數十萬人的有序遷徙,一批批彝族羣眾離開苦寒山區,住進了安全舒適的住房。這個彝族歷史上從來沒有過的大遷徙,得到了彝族羣眾的衷心擁護!歷史學家曾經用一步跨千年,形容大涼山的民主改革,而這個大遷徙,何嘗不是彝族羣眾走向現代文明的開始呢?
最初接觸這個問題的時候,我們還是有畏難情結的,覺得反映這個問題難度很大,因為牽涉的面很廣,涉及的政策性問題很多,而且迄今尚無定論,表現起來也很困難。但是,採訪越深入,我們越是認識到:這是大涼山整個脱貧攻堅工作的重頭戲,也是大涼山脱貧攻堅有別於其他地區的特點,我們不能迴避,我們也要攻堅!於是,我們走訪了幾十個極度貧困村,我們趕到這些貧困村的原址,又來到這些貧困村搬遷後的新村。這些極度貧困村大都在海拔2500以上,海拔高,氣候異常。有時候,我們進老鄉家採訪的時候,還是晴空萬里,走出來的時候竟然是滿天雪花飛舞,地面上已經積上了厚厚一層雪。我們住過海拔2000多米村委會活動室,寒氣逼人,凍得手腳麻木;我們鼓起勇氣爬過懸崖村的鋼梯,雖然無法爬到頂,也感受一下天梯上的眩暈;這些感受,不到實地實在是無法得到的。正是在這個過程中,我們拉近了和採訪對象的距離,掌握了大批鮮活的素材,也讓我們更深刻地認識了我們要描寫的主人公們。
在《大涼山走向明天》中,我們用“這一方水土”和“人往‘低處’走”兩個章節描寫了這個遷徙和變化,得到了涼山州領導和相關職能部門和搬遷羣眾的充分肯定,我們感到十分欣慰。能夠第一次用報告文學的形式正面講述並且記錄這段歷史,我們感到十分自豪。其實,更讓我們難忘的是,我們結識並且描寫了一批敢於碰硬、勇於擔當的人物。畢竟,作為一部文學作品,最終能否成功,或者説得到認可,還是要看人物形象是否鮮明。
在採訪過程中,有一個繞不過去的人物,就是最早向我們介紹情況的州委副書記。這個副書記在涼山任職三年多,穿着一雙解放鞋,走遍了全州100多個極度貧困村,騎過馬,坐過船,趟過泥石流,當然最多的時候是走路。縣裏、鄉鎮和貧困村的同志,無一例外跟我們説起這個副書記,敬佩之情溢於言表。特別打動我們的是這位州委副書記對人民羣眾意願的尊重。像我們寫到的懸崖村、九口村、解放溝等參加易地搬遷的村子,政府可以下達行政命令,一刀切。但是,他們沒有,而是充分尊重羣眾,允許羣眾有選擇的權利,有反覆的自由。真正把好事辦好,這也是黨中央“脱貧攻堅”戰略決策能夠得到絕大多數羣眾擁戴的一個重要原因。
緊貼這片土地,才能聽到蕎麥拔節的聲音
像這種採訪式的寫作,很容易形成隔岸觀燈。一旦這樣,就很難緊貼實際,很難聽到真心話。這是我們一直想努力避免的。
在鹽源縣瀘沽湖採訪,我們坐船到湖心島的時候,不經意地和一位划船的摩梭姑娘聊天。摩梭人以母系社會活化石聞名天下。然而,吸引我們的卻是這個船孃竟然是一個大學生。她為什麼選擇返回家鄉?為什麼從事划船?她的內心到底有什麼想法?我們第一次和她交談,談了許久,回來後想想,仍然覺得不夠。第二次,又專程去了一趟,和她深談,這次收穫極大。根據這次採訪,我們寫成了“瀘沽湖船歌”一節,儘可能真實地反映了這個姑娘的選擇,也道出了她的迷惘。應該説,在大涼山年青一代裏,是很有代表性的,她面臨的,正是大涼山許多年青人共同面臨的問題。有的時候,不給出最終的答案,可能比給出一個答案更真實。畢竟每一片綠葉都是不一樣的。描繪不一樣的樹葉才是我們的責任。
這樣的採訪,讓我們深入了人物的內心,讓我們認識活生生的人物,從而遠離公式化的對號入座。
與瀘沽湖一山之隔,是涼山州面積最大的木裏縣,這個縣有一個利家咀村,號稱最後的“摩梭人部落”。我們乘車顛箥許久,在迷濛的細雨中趕到這裏。一個摩梭漢子自豪地領着我們參觀他修建的民居,這是花費了五六年時間才逐步建成的,這個過程,就像燕子築巢一樣,這次叼來一坨泥,下次叼來一棵草,長年堅持不懈。在母系家族裏,通常是祖母作為家長作主。這個漢子卻是個例外。夕陽灑在他家的古老院落裏,他時斷時續地跟我們説起他的雄心壯志,説起他的酸甜苦辣,他的講述就像一道清澈的泉水,淌入我們的心田。這晚,我們就住在他的民居里,條件雖然簡陋,我們卻非常滿足,一磚一瓦都是情,從中看到了他的追求與用心。
在大涼山數百萬羣眾尋找脱貧致富之路的過程中,正是無數這樣的女人男人,自覺地成為主力軍。歷史是在不經意間創造的。他們並沒有意識到他們是在創造歷史,他們只是專心地養羊養豬養蜜蜂,專心種糧種菜種藥材,在傳統產業之中挖掘寶藏;另一方面,則是開拓新的領域,利用電商、快手、網絡平台向世界推廣大涼山。他們中間的很多人成為我們的微信好友。關注他們成為我們現在的每日功課。他們在朋友圈的一笑一蹙,他們發出的每一個表情,都深深地吸引了我們,打動了我們。從他(她)們身上,我們聽到無數棵蕎麥在拔節成長。苦蕎是大涼山的特產,耐寒耐旱,產量少,營養價值卻是極高,大涼山的苦蕎茶現在已經風靡世界。
緊貼這片土地,才能聽到鳳凰涅槃的鳴叫
在雷波縣,我們要採訪一個永遠十九歲的彝族小夥子,他外出打工時,遇到當地一母子倆落水,奮不顧身地跳下去相救,不幸犧牲。他是個什麼樣的人?我們想找他的家人聊聊。不料想,呼呼啦啦來了十幾個人,有他的父母,哥哥妹妹,還有堂兄弟、表兄弟。他們是親眼看見小夥子跳下水救人的目擊者。我們和他們談了半天時間,談的過程中,真是忍不住淚水,一次一次地往外湧。
很多人並不瞭解彝族文化,即便是我們下了一番功夫也難窺其全貌,更難探究其深度。比如説這個小夥子,之所以能夠見義勇為,就離不開英雄主義的薰陶。認識到這一點,才有可能認識數以百萬的彝族同胞。
像神州大地上兄弟民族的文化一樣,綿延千年的彝族文化既有先進面,也有落後面。在歷史的長河中,許多民族出現,成長,壯大,甚至盛極一時,卻很快湮滅了。一個民族能否生存,並且跟隨時代前行,有很多決定因素,其中,它是否具有自我革命能力、吐故納新能力,是其中一個重要因素。
在脱貧攻堅的戰役中,摒棄落後,弘揚先進,整體提高彝族羣眾的素質,也是一條極為重要的戰線。事實上,我們用了不少篇幅描寫這個過程。
相比較物質條件的改善,彝族羣眾在精神上的追求,更讓我們欣喜不已。在布拖縣的火把節上,我們結識了一個美麗的彝族姑娘,她在火把節會場上邊歌邊舞,“朵洛荷”響徹雲霄。陪同的同志告訴我們,她是涼山藝術團的台柱子,大型情景劇“阿惹妞”中的大部分唱段都是她唱的。採訪她的時候,她很是矜持。只有當採訪深入的時候,她談及她從小到大的經歷,忍不住泫然淚下,我們也忍不住眼眶發紅。口弦,月琴,朵洛荷,在她和無數彝族婦女漫長而貧困的生活中,是她們生命的支撐,既給了她們安慰,也給了她們希望。她們與音樂如此密不可分,這在各民族中還是少有的。
我們在書中引用了一個廣為流傳的寓言:
鷹作為世界上壽命最長的鳥類,也有它的煩惱:鷹到中年的時候,喙變得又長又彎,重重的,幾乎碰到胸脯;爪子開始老化,無法有效地捕捉獵物;羽毛又濃又厚,翅膀變得十分沉重,飛翔十分吃力。
這時,它有兩種選擇:要麼等死,要麼經過一個極為痛苦的蜕變,從而獲得重生。如果要新生,它就必須用喙不斷地、重重地擊打堅硬的岩石,直到其完全脱落,才能長出新喙。然後,它用新喙把爪子上老化的趾甲一根一根拔掉,把翅膀上的厚重的羽毛一根一根拔掉,直到新羽長出來,這時,它就能重新起飛,飛回藍天,輕盈地、自由地、驕傲地翱翔了。
也許,這正是彝民族蜕變的過程吧,雖然痛苦,卻充滿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