視點|造巨型關公和超高層競賽是同一種病

因一建一遷花掉3億資金,荊州關公銅像被官媒民意集體抨擊為形象工程。《中國紀檢監察報》評論説,“不惜違紀違法,破壞當地民俗民風,破壞歷史風貌和文脈,項目建設盲目追求大、全、最,耗費巨資造景,搞噱頭、造聲勢,以犧牲長遠利益換取短期利益。”

荊州新任書記隨後表態,有點像自我批評,“雕像的每一塊銅片,都是抽向我們一記響亮的耳光。”

按照官方通報,關公像爭議在於,第一是項目建設違反了《荊州歷史文化名城保護規劃》,沒有通過審批就上馬,嚴重超高;第二是雕塑的基座已經出現了沉降,存在很大的安全風險;第三,項目帶病上馬,多年竟無人指出。

這其中是非已有明確結論,不再贅述。輿論從2020年秋天住建部通報開始,直至最近再次發力、綿延數日,多見討論行政違規、追責官員,少有從城市本身談起。

這幾年國內城市競爭愈發激烈,在打造城市IP方面,下了很大功夫,也出現了不少類似反面案例。早些年是建設豪華政府辦公樓,再後來是建設超高層寫字樓,現在變成了建設文化地標。有些工程,即便看着不像關公像這麼浩大,也不見得違規,甚至招徠人氣、掙了錢,但品相、格調實在難以恭維。

這種趨勢,到底該如何看待?我想首先最重要的,還是判斷項目到底是個政績工程,還是個民生工程。

所謂的政績工程,大概是指為了個人或小團體利益,不顧羣眾需要和當地實際,搞出的勞民傷財、浮華無效的工程。比如奢華的行政辦公大樓,前些年屢見不鮮。

而民生工程,涵義則反過來,更多從人民生活和城市提升最迫切的需要出發,能夠起到實效的城市系統科學工程。因地制宜、發揮特長、注重實效,肯定是各地應該遵循的基本原則。

什麼東西有特色呢?對大部分城市而言,更多是歷史人文地理特質。於是,繼顯示政府權威的豪華辦公樓、彰顯經濟發達的超高層建築後,有些地方為了顯示城市豐厚的文化底藴,建設新奇特的文化地標,也成了城市建設風潮。

在我看來,荊州關公像,正是這樣的產物。

“禹劃九州,始有荊州”,擁有3000年建城史的荊州,當是歷史名城。但要論高光時刻,恐怕還是三國時期。正所謂,一部荊州志,半部三國史。

《三國志》記,諸葛亮的隆中對謀劃,“天下有變,則命一上將將荊州之軍以在向宛、洛,將軍身率益州之眾出於秦川,則霸業可成,漢室可興矣”。不料上將關羽失了荊州,卻為三國故事平添悲劇色彩,更給這千年古城,留下了鮮明的人文標籤。

改革開放後,沿海大發展,曾經南船北馬的戰略要衝荊州,發展愈加勢單力薄,在湖北省內都愈發黯淡。儘管也出了伍子胥、張居正等人傑,但要説關羽是荊州歷史上最大的IP,恐怕也不為過。

作為城市決策者,無論是從經濟還是文化的考慮,利用這頭號IP做文章,似乎也有他的道理。

據報道,荊州關公義園由政府投資建設,規劃用地面積228畝,項目總投資15億元,2016年6月17日正式開園,其中花費1.729億元的關公像,作為核心景觀吸引遊客。

可是,關公義園開門營業四年,總收入不到1300萬元,相比它1.7億元的投資,如果從經濟效應上算,肯定不是一筆劃算的生意,也顯然沒有起到城市名片、文旅標籤的功能。

平心而論,這個出自美術家韓美林的雕像設計,在我看來是威武雄渾、氣韻生動,表現出了關羽作為中國傳統精神化身的風貌。

那為什麼“全世界只要有華人的地方,就有關公熱”,偏偏到了荊州這個關公第二故鄉,卻熱不起來呢?

這恐怕是一種對城市IP打造的誤解,認為只要選好了這個來自歷史深處的饋贈,捨得一次性投入,陣仗搞得大,就一定對大眾有吸引力。

事實上,關公是一種文化現象,一種內容產品。這個歷史人物形象本身,所具有的魅力和影響,也是在上千年曆史與藝術的交融中,在文化傳統和場景運用的貫通中,逐步形成的。

因此,要傳承發揚這個城市IP,恐怕還要繼續做好這個內容創造的文章。如果沒有長期的精心打造和精細運營,想要將關公IP做好,並不容易。

我問過一些荊州市民,他們似乎並沒有表現出對關公巨型銅像的特殊感情。

首先關羽是山西人,老家並不在荊州。其次,關羽據守荊州期間,到底有什麼的閃光點,值得後世景仰紀念呢?仔細考據之下,這個項目似乎也難有獨特共情之處。還有人告訴我説,其實看關公像最好的地方,並不在關公義園,而在護城河的對面。

由此可見,某些歷史IP對現代市民的吸引力,眾口難調。好比大家都承認京劇是國粹,但今日大眾都喜歡嗎,並非如此。我想,如果不是住建部的通報,乃至這次全國輿論討伐,恐怕很多外地人不知道,在荊州有這麼個“全世界最大的關公”。

也許你可能會舉例,現在社交平台上傳播甚廣的一些區域地標,就是因為奇、特、大甚至醜,才廣為流傳。但這對一個城市來説,吸引力難以長久,並且對城市格調嚴重減分,絕不是一個負責任、秉承可持續理念下的決策。

由此看來,荊州關公像,雖很難評判是否“不顧羣眾需要和當地實際”,但確實符合“勞民傷財、浮華無效”的評價。我相信,這與當地主政者的期望值,也有一定差距。

荊州關公像的教訓,當然與當前各大城市盲目膚淺追求IP熱、以及大眾遊客的心理偏好有一定關係。但是最大的問題,還是在於項目缺乏真正推敲評審。一個基礎的建設評估都沒有通過的關公像,顯然沒有經過嚴格的論證過程。

對城市的歷史文化符號,或者説地方特色典故,如果是可通過修繕的方式保護性還原的,那當然是可以通過城市更新和老城修復的模式,植入和弘揚更多文化內容,來傳承歷史文化記憶。

如果不存在修復條件或者説古蹟乾脆就沒有留存,不僅沒有從軟文化去下功夫,反而通過以假亂真、拆真建假的方式,就有點顯得不入流了。

從建築條件和技術手段上來説,後世當然有能力創造出更宏偉的建築與雕像。在古風古韻的荊州城中,新建一個擎天柱式的的關公銅像,反而破壞了原有的歷史風貌。

如果我們所有的城市IP,都通過建造高大奇特的建築來呈現,那是不是未來每個城市都選大人物來做個超級雕像呢?

沒有大人物,那就換土特產?比如甘肅定西就蓋個40米的土豆雕像,洛陽來一朵50米的牡丹,章丘種一根60米的大葱……

在我看來,荊州關公像包括官媒批評的貴州獨山“水司樓”、陝西韓城“鯉魚跳龍門”,他們和早幾年風行的超高層競賽一樣,都是城市建設中變形的政績觀、單一潦草的發展觀作祟。

近幾年隨着超高層建造技術的成熟,很多地方都通過摩天大樓競賽,來打造自己的經濟實力名片。住建部9月10日還專門出台《關於加強超高層建築規劃建設管理的通知(徵求意見稿)》,以剎住不同城市攀比建設大樓、盲目追求高度、脱離實際需求、抬高成本投入、加劇能源消耗之風。

就如同真正經濟實力,是以民營企業的發展活力、老百姓的可支配收入和獲得感來衡量,而並非城市天際線的高度。對城市魅力打造而言,真正有生命力的歷史文化IP,也從來都絕非簡單的視覺衝擊,而是穿越時空仍能開啓民智、震懾人心的力量。

(作者 陳哲,摘自“經濟觀察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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