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一個世紀前的地中海東部, 奧斯曼軍隊士兵持槍抵着帝國東部亞美尼亞居民的頭,將他們向南押送至敍利亞的荒漠。大遷徙的途中,亞美尼亞男人們一個接一個地倒下,海上、路邊,都是他們的屍體,女人們則淪為了奧斯曼士兵蹂躪甚至販賣的對象。自1895年開始,奧斯曼帝國日薄西山,帝國東部的亞美尼亞居民卻迎來了一場曠日持久的族羣屠殺。
1915年的這場大遷移造成至少60萬亞美尼亞人死亡。1916年,時任德國駐奧斯曼帝國大使威爾赫姆·拉多維茨在給柏林發送的報告中寫道:“奧斯曼帝國的250萬亞美尼亞人僅剩30萬,其他人不是被殺就是被放逐;一些倖存者向東逃亡到高加索或別處。”百年之後,2015年4月24日,亞美尼亞總統薩爾基相、俄羅斯總統普京、時任法國總統奧朗德共同參加儀式,紀念100年前發生在土耳其奧斯曼帝國時期這場針對亞美尼亞族羣的“大屠殺”。可惜這些都無法改變地區爭端的本質,當年埋下的血恨種子仍在不斷髮酵……
儘管隨着奧斯曼帝國的覆滅,眾多參與族羣屠殺的奧斯曼帝國官員均被處以死刑或死於刺殺,但新生的土耳其至今仍就“大屠殺”一事與亞美尼亞存在巨大分歧,奧斯曼時期土亞之間的民族矛盾也延續至今。
—— 宗教 種族 領土 屠殺 ——
△奧斯曼帝國軍隊屠殺亞美尼亞人
在“大屠殺”後的一個世紀中,這個地區風雲變幻。亞美尼亞參與了俄國“十月革命”,併成為蘇聯的一員,與其一道加盟的還有格魯吉亞與阿塞拜疆,合稱為高加索三國。“我怎麼能夠忘掉那峻峭的峯巒,淙淙的流泉和荒漠無際的平原……”,在普希金筆下,這裏有如畫的美景和純樸的生活。但隨着1991年蘇聯解體,獲得獨立的亞美尼亞與東部鄰國阿塞拜疆的領土糾紛——納戈爾諾-卡拉巴赫問題愈演愈烈,並從衝突不斷髮展到大動干戈。
△高加索山麓地區優美的自然風景和淳樸的鄉村生活
2020年9月27日,阿塞拜疆和亞美尼亞兩國在納戈爾諾-卡拉巴赫地區再次發生武裝衝突並升級為全面戰爭。在持續了14天的戰爭後,俄羅斯、亞美尼亞和阿塞拜疆三國外交部長關於納卡局勢的會談結束。亞美尼亞和阿塞拜疆將就納卡問題進行實質性談判。雙方同意從10月10日12:00開始在卡拉巴赫地區停火,並同意停火後交換戰俘和陣亡將士遺體。
△當地時間2020年10月7日,亞美尼亞和阿塞拜疆兩國在納戈爾諾-卡拉巴赫地區接觸線上的戰鬥仍在繼續。戰鬥損毀了當地居民的房屋,大量難民流離失所。
浴血坎坷的現代之路
從亞歷山大大帝擊敗波斯人建立的阿契美尼德帝國開始,亞美尼亞正式進入歐洲版圖。由於地處亞歐交界,亞美尼亞成為多個帝國相互征討的對象,先後經歷了馬其頓帝國、羅馬帝國、波斯帝國、拜占庭帝國和奧斯曼帝國的統治,期間基督教、瑣羅亞斯德教、伊斯蘭教都在這片土地上留下過痕跡。儘管統治者不斷交替,但自公元300年亞美尼亞王梯裏達底三世確定基督教為國教後,亞美尼亞人在之後的千百年裏都是基督教的堅定信徒。
△1453年君士坦丁堡之戰油畫,奧斯曼土耳其攻佔了拜占庭帝國首都君士坦丁堡並將之更名為伊斯坦布爾。
1453年,拜占庭帝國在首都君士坦丁堡一役中戰敗,奧斯曼帝國一躍成為地中海沿岸的霸主。次年,亞美尼亞被併入奧斯曼土耳其。在奧斯曼土耳其統治的漫長歲月中,由於信奉基督教,亞美尼亞人一直被穆斯林為主體的奧斯曼帝國視為二等公民。儘管有保障一定程度宗教自由的米利特製度,但仍造成亞美尼亞人與同為奧斯曼帝國子民卻信仰伊斯蘭的土耳其人和阿拉伯人之間的割裂。
不僅如此,奧斯曼帝國採取的包税制實質上也難以對亞美尼亞人聚居地區產生有效的政治治理,除了軍事統治,奧斯曼帝國對其治下的大多數異族、異教區域僅僅維繫着名頭上的統治,這也是最終導致奧斯曼帝國分裂覆滅的原因之一。
19世紀末和20世紀初是奧斯曼土耳其的最後時光,這期間他們輸掉了第十次俄土戰爭 。戰敗令這個在地中海沿岸叱吒了近千年、橫跨亞、非、歐三大洲的帝國走上了滅亡之路。為了激起民眾情緒避免國家覆滅,1908年崛起的青年土耳其黨打出“博愛和共同家園的口號” ,取得了奧斯曼帝國的實權,並改組政黨“聯盟與進步黨”,但5年後的一場政變讓青年土耳其黨的民族主義政策愈發極端化。
△奧斯曼帝國報刊《努力報》(?kdam)1918年11月4日頭版,報道青年土耳其黨的三位領導人在一戰結束後逃離國外。學界普遍認為,此三人是“亞美尼亞大屠殺”的主謀。
常年信奉基督教的亞美尼亞人被公開稱為“內部多餘而危險的因素”,遭到帝國政府強力打壓。 自1914年開始,青年土耳其黨開始號召抵制亞美尼亞人的商業,組建特別行動隊攻擊、搶劫和焚燒了數千家亞美尼亞人控制的商店。據史料記載,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前,土耳其開始醖釀將亞美尼亞人從土地上“連根拔除”。最初是商業,緊接着是危及亞美尼亞人的生命。奧斯曼帝國內閣下令解除亞美尼亞軍人的武裝,隨後將其投入勞動營,最終進行屠殺,並通過行政命令的方式,要求亞美尼亞村莊解除武裝,由帝國軍隊收繳其武器。1915年3月,帝國當局決定在全境內消滅亞美尼亞人。亞美尼亞人聚居的凡城、畢特力斯、姆契、杜亞爾別基爾等多地都發生了慘烈的族羣屠殺。
慘絕人寰的“亞美尼亞大屠殺”
1915年4月19日,時任凡城省長傑夫戴特·貝(Djevdet Bey)從全城徵召4000名士兵入伍。由於此前奧斯曼帝國已經發生了多起針對亞美尼亞人的屠殺,凡城的亞美尼亞人對此十分抵制並採取武裝抵抗。時任美國駐奧斯曼帝國大使亨利·摩根索在他的回憶錄中寫道:傑夫戴特·貝指責亞美尼亞人是在“叛亂”,他決心不惜一切代價粉碎“叛亂”,還公開聲稱“ 如果‘叛軍’膽敢開槍,我將殺死每一個基督徒男人、女人和(指着他的膝蓋)比這高的每個孩子”。
△1915年,凡城的亞美尼亞人組成武裝,抵禦來自奧斯曼帝國的進攻。
在被奧斯曼帝國圍城的36天中,共有5.5萬亞美尼亞人喪生。凡城的屠殺絕非地區個例,1915年5月29日,奧斯曼帝國出台了《特西爾法》(Tehcir Law),給予了奧斯曼帝國政府和軍隊將“感覺”對國家安全構成威脅的任何個人驅逐出境的權力。
一名美國傳教士曾這樣描述當時的場景:“在從馬拉蒂亞到錫瓦斯的9個小時旅途中,馬路兩邊拋棄着不計其數、面目全非的亞美尼亞人屍體。有的屍體被拋入了幼發拉底河。在特拉布宗,數千具亞美尼亞人的屍體被沉入海中…… ”
遷徙途中首先喪命的是亞美尼亞的男性,但亞美尼亞女性的命運可能更加悲慘,美國斯托克頓大學教授伊麗莎·馮·喬登·福吉在她的研究報告《性別與種族滅絕》中寫道:
奧斯曼帝國的軍官們告訴士兵“對女人們隨心所欲”,導致押運遷徙過程中出現了大量的性暴力。大量的亞美尼亞女性赤裸着被押往大馬士革、摩蘇爾並作為性奴隸被販賣。據時任德國駐阿勒頗領事沃爾特·羅斯勒稱,大約1/4的年輕女性經常被奧斯曼帝國士兵強姦,而“姿色出眾”的亞美尼亞女人會遭受10至15人的侵犯。不同的統計數字顯示,截至20世紀20年代初,大屠殺與驅逐政策結束時,有約60萬至150萬亞美尼亞人喪生。
△1985年,聯合國依據《惠特克報告》將1915至1916年發生在亞美尼亞的事件定性為“種族滅絕”。
1985年,聯合國將此事件定性為“種族滅絕”。直到2009年,亞美尼亞與土耳其才就結束敵對關係推進雙邊關係正常化簽訂《關於亞美尼亞與土耳其建立外交關係的協定》和《關於亞美尼亞同土耳其雙邊關係發展的協定》,但雙方仍在“亞美尼亞大屠殺”事件上存在重大分歧,兩國議會也均沒有通過相關協議。2018年3月,亞美尼亞總統薩爾基相簽署法令,宣佈終止有關亞美尼亞與土耳其實現雙邊關係正常化協定的核準進程。糾纏不清的領土爭端
在族羣大屠殺之前,常年處於大國爭鬥前線的亞美尼亞,其疆域一直都在變化。公元16世紀,亞美尼亞被奧斯曼帝國和波斯王國瓜分,其中“東亞美尼亞”被波斯佔領,納卡地區被納入波斯成為一個行省。為了打壓亞美尼亞基督徒,當時以伊斯蘭教為信仰的波斯帝國扶植阿塞拜疆穆斯林在“東亞美尼亞”定居。
△1826—1828年,沙俄戰勝波斯帝國,將東亞美尼亞地區和北阿塞拜疆地區(今阿塞拜疆的國家雛形)割讓給沙俄。
但進入17世紀後,沙俄為尋找波羅的海出海口,跨越了大高加索山,與奧斯曼土耳其爭奪起了高加索地區的控制權。到18世紀時,隨着奧斯曼帝國在俄土戰爭中不斷失利,奧斯曼帝國在大高加索山脈以北的領土接連被沙俄蠶食。在1787年—1792年的第六次俄土戰爭中,沙俄佔據了亞美尼亞北部的格魯吉亞地區。此後的第八次俄土戰爭,沙俄佔據了東亞美尼亞地區,徹底控制了高加索地區。為了便於管理,沙俄實施民族分離政策,以宗教信仰為劃分,支持信仰基督教的亞美尼亞人,打壓以穆斯林為主體的阿塞拜疆人。納卡地區的阿塞拜疆人因此被驅離,該地區人口構成再次反轉。在歷史淵源與時代現實的反覆糾纏中,亞美尼亞與阿塞拜疆在納卡地區的矛盾日益加深。
無獨有偶,與納卡地區類似,在亞美尼亞的西南也有一塊名叫納希切萬的飛地。同樣由於複雜的大國爭端,它實際是被阿塞拜疆所控制。
△2014年,高加索地區民族分佈圖,其中淺綠色為亞美尼亞族聚居區。在納卡地區,大面積的淺綠色表明,該地居民主要為亞美尼亞族人。亞美尼亞西側的阿塞拜疆飛地納希切萬呈現淡藍色,表明該地主要由阿塞拜疆族人構成。
當時間來到1917年,此時飽受奧斯曼土耳其種族滅絕摧殘的亞美尼亞人將希望投向了東方,參加了俄國二月革命。八個月後,俄國爆發的十月革命中也有亞美尼亞人的身影。同年10月25日,列寧領導的布爾什維克武裝攻克冬宮,宣告克倫斯基聯合政府被推翻,建立了蘇維埃政權。作為俄國社會主義革命的參與者,亞美尼亞人民因此獲得了民族解放的良好條件,同時與新生的俄羅斯結下革命情誼。
△1918年至1919年,亞美尼亞與阿塞拜疆在獲得獨立後因納卡地區的歸屬發生衝突。
1918年5月18日,亞美尼亞宣佈脱離奧斯曼土耳其建立獨立共和國。 此時的奧斯曼帝國剛剛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戰敗,兩年後簽訂的《色佛爾條約》既承認亞美尼亞的獨立,又進一步加速了奧斯曼帝國的解體。與亞美尼亞類似,格魯吉亞和阿塞拜疆也在這一時期先後獨立建國。但在9月,由穆斯塔法·凱末爾·阿塔圖克領導的土耳其軍隊無視《色佛爾條約》,進攻亞美尼亞並幾乎佔領了後者近2/3的領土。正是由於高加索三國相繼獨立,之前同屬於奧斯曼帝國時期所掩蓋的領土、種族矛盾也進而爆發。主體居民信仰伊斯蘭教的阿塞拜疆與基督教信仰為主的亞美尼亞之間有着深刻的宗教矛盾,雙方在歷史和文化上也長期不和,亞、阿的領土衝突由此而來。
△圖中大面積橘黃色部分為亞美尼亞佔領的本應屬於阿塞拜疆的納卡地區。
由於奧斯曼土耳其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戰敗,在卡拉巴赫地區(包括現代的納戈爾諾-卡拉巴赫地區)的亞美尼亞族人成立了國民議會和政府並宣佈該地區自治。不料戰勝了奧斯曼帝國的英國政府卻橫插一腳,接管了原屬於奧斯曼帝國的卡拉巴赫地區。1920年,英軍司令部通過阿塞拜疆政府對任命了卡拉巴赫和贊古耶祖爾地區總督。然而,統而不治的英國政府此舉招致卡拉巴赫地區亞美尼亞族人的強烈反對。
不共戴天的“新仇敵”
自1918年亞美尼亞與阿塞拜疆從奧斯曼帝國獨立後,納希切萬大量的阿塞拜疆族人要求獨立或迴歸阿塞拜疆的呼聲愈來愈高。此前犯下種族屠殺罪行的奧斯曼土耳其在一戰的最後一年繼續在納希切萬實施着針對亞美尼亞人的種族清洗。奧斯曼軍隊屠殺了至少一萬名亞美尼亞人,夷平了45個亞美尼亞族人的村莊,並佔領了大片納希切萬的土地。
△阿塞拜疆政府官方網站上存留的亞美尼亞人屠殺阿塞拜疆人的相關照片。
歷史往往存在驚人的相似,亞美尼亞境內的阿塞拜疆族人聚居區納希切萬就印證了這一點。在阿塞拜疆人的歷史中,也有着與亞美尼亞人相似的慘痛經歷。根據阿塞拜疆方面的官方記述,僅1905年至1906年,就有超過20萬阿塞拜疆人遭到種族屠殺,其中不乏老人與孩童,遭到破壞的阿塞拜疆族居民點多達200餘個,而加害者正是亞美尼亞人。20世紀初,深受奧斯曼土耳其迫害的亞美尼亞催生了民族主義政黨——達什納克楚瓊黨。該黨為實施黨綱提出的所謂“大亞美尼亞”構想,開始展開進一步活動。為了把阿塞拜疆人從這片土地上驅逐出去,亞美尼亞人開始對其實施種族清洗和大屠殺政策。
據當時親歷屠殺現場的英國記者彼得·霍普柯克記錄,“亞美尼亞人在逃脱了舊時敵人的迫害後,開始對新仇敵展開報復。”阿塞拜疆共和國總統社會政治問題助理阿里·哈桑諾夫的研究報告顯示,從1918年3月31日到4月初,屠殺規模越來越大。僅僅因為自己的民族屬性,短短几天的時間裏,亞美尼亞人在巴庫殘殺了12000名阿塞拜疆平民。他們或被活活燒死、或被以極端殘忍的方式殺害。儘管各方統計數據顯示,遭受種族屠殺的亞美尼亞人總數遠遠高於阿塞拜疆人,但雙方大量死難者均遭受了非人的虐待,大量平民在屠殺中身亡,大量難民流離失所。
一戰戰敗後,奧斯曼土耳將納希切萬與納卡地區等一併轉交給了英國。當時英方派遣的高加索地區專員奧利弗·瓦爾德普提出了一套劃分領土的解決方案,計劃將贊古耶祖爾和卡拉巴赫劃給阿塞拜疆,將納希切萬劃給亞美尼亞。這樣的領土劃分方式立刻遭到了雙方的強烈不滿,領土糾紛與民族矛盾讓阿塞拜疆與亞美尼亞爆發了激烈衝突。
△對亞美尼亞人而言,阿拉拉特山一直是其精神象徵。1921年,蘇聯與土耳其簽訂《卡爾斯條約》(Treaty of Kars),將阿拉拉特山劃給了土耳其。
雙方的衝突一直持續到亞美尼亞與阿塞拜疆加入蘇聯前夕,直至1921年,通過蘇聯政府的調停,阿塞拜疆與亞美尼亞簽署了《卡爾斯條約》,卡拉巴赫和贊古耶祖爾等地區的領土糾紛暫時得到了解決。根據條約規定,作為亞美尼亞主要象徵的阿拉拉特山不包括在其領土內,卡拉巴赫地區被劃入阿塞拜疆,此前有爭議的納希切萬地區也被劃給阿塞拜疆。儘管亞美尼亞方面對此十分不滿,但由於同處於蘇聯內部,亞美尼亞與阿塞拜疆之間的糾紛暫時告一段落。為緩解亞美尼亞的不滿,1923年,納戈爾諾-卡拉巴赫升級為阿塞拜疆境內的自治州。在此後的半個多世紀裏,阿塞拜疆人與亞美尼亞人得以相對和平地共處,直至1988年。
愈演愈烈的納卡危機
此前獨立的納希切萬,受蘇聯時期多屆自治政府與阿塞拜疆人口遷移政策的影響,亞美尼亞族人的人口比例從1926年的15%下降至1979年的1.4%,而阿塞拜疆族人口的出生率還在不斷提高,納希切萬呈現出“去亞美尼亞化”的趨勢。
△1988年2月13日,卡拉巴赫首都斯潘捷納克特舉行第一次大規模示威遊行,當地亞美尼亞人反對阿塞拜疆對卡拉巴赫地區進行“去亞美尼亞化”。
1985年,戈爾巴喬夫上台後採取的激進式經濟改革引發了整個蘇聯的社會動盪,蘇聯對納卡地區的控制相對減弱。亞美尼亞族人試圖將納卡地區重新劃歸亞美尼亞的呼聲愈來愈高。1988年,納卡地區的亞美尼亞人開始進行示威遊行,反對阿塞拜疆的“去亞美尼亞化”,並主張將納卡地區移交給亞美尼亞。當時的納卡地區人民代表大會以110票對17票的高票通過了該決議。
然而試圖迴歸亞美尼亞的主張立刻遭到了阿塞拜疆的強烈反對。1988年2月22日,阿塞拜疆與亞美尼亞在納卡地區發生直接對抗,大量阿塞拜疆族人進入到亞美尼亞族聚居的小鎮阿斯凱蘭並對該鎮進行暴力破壞,以示對該主張的不滿。這次衝突導致兩名阿塞拜疆族人死亡,多名亞美尼亞族人受傷。此後,雙方的暴力衝突更加頻繁,此前生活在兩國的少數族羣開始各自離開亞美尼亞與阿塞拜疆。
△1988年2月27日,阿塞拜疆薩姆蓋特暴發了針對當地亞美尼亞羣體的暴力事件。
1991年12月10日,在蘇聯瀕臨解體的前夕,納卡地區的亞美尼亞族人舉行公投,要求納卡地區獨立建國。1989年納卡地區人口調查顯示,當時該地區人口76%為亞美尼亞族人,阿塞拜疆族人僅佔23%,公投對阿塞拜疆族人有着巨大的先天劣勢。這次公投因違背了阿塞拜疆憲法,並沒有被國際社會承認,但此舉足以令阿塞拜疆與亞美尼亞之間的衝突進一步升級,雙方進而在納卡地區爆發了全面戰爭。
隨着蘇聯的解體,阿塞拜疆與亞美尼亞相繼脱離蘇聯獲得獨立,雙方針對納卡地區的爭奪愈演愈烈。因為阿塞拜疆的多數人口信仰伊斯蘭教,大量的中東穆斯林武裝人員參與其中,充實阿塞拜疆方面的戰鬥力。而蘇聯解體導致的權力真空讓亞、阿雙方都獲得了大量蘇聯時期的軍事裝備,這無疑加劇了雙方交戰的激烈程度。
左右為難的俄羅斯
在納卡衝突的初期,本身地處內陸的亞美尼亞並不佔據優勢。阿塞拜疆在與亞美尼亞進行軍事戰爭的同時對其實行經濟制裁,封鎖了亞美尼亞東部的出海通道。亞美尼亞西側的土耳其也由於歷史和宗教原因支持阿塞拜疆在納卡問題上的主張,堵死了另一側的出海口。蘇聯解體後,留給亞美尼亞的選擇只有依附於俄羅斯。1991年12月29日,俄羅斯與亞美尼亞簽署《友好合作與相互安全條約》。雖然該條約沒有實質性的內容,但是其中規定了雙方應建立在彼此安全利益受到外部威脅的情況下進行互助的機制,幫助兩國明確了日後的關係走向。
△1994年,在俄羅斯的調解下,阿塞拜疆與亞美尼亞簽訂了《比什凱克協定》,實現停火。
在蘇聯解體後,高加索地區的和平與穩定對俄羅斯的影響日益增大。由於高加索三國中,格魯吉亞與阿塞拜疆表現出對俄羅斯的排斥和疏遠,亞美尼亞成為俄羅斯在高加索地區的重要支撐。1992年,當土耳其威脅要加入阿塞拜疆一方對抗亞美尼亞時,俄羅斯發表聲明表示,如果土耳其干涉納卡衝突將有可能招致俄羅斯對其使用核武器。儘管沒有直接介入納卡地區衝突,但俄羅斯在斡旋中實際上仍然採取了對亞美尼亞偏袒的舉措,並促成了1994年5月的停火。當時,亞美尼亞不僅完全控制了納卡地區,而且奪取了納卡地區周邊原本屬於阿塞拜疆的7個地區,這進一步加深了亞、阿兩國間的矛盾。
在1994年簽署停火協議後,亞美尼亞與阿塞拜疆之間仍然不時爆發武裝衝突。由於阿塞拜疆在此前與亞美尼亞的戰爭中失利,面對亞美尼亞背後擁有強大軍事力量的俄羅斯,阿塞拜疆逐漸轉換策略,傾向通過外交、經濟等手段解決納卡問題。時任阿塞拜疆總統阿利耶夫在封鎖亞美尼亞邊境的同時,轉而親近俄羅斯,並不斷向西方靠攏。
△2005年,阿塞拜疆繞過俄羅斯,建設了連通土耳其東地中海沿岸城市傑伊漢的原油管線,即BTC管線。
2003年小阿利耶夫繼任總統後,繼續延續其父的安全戰略。同時,裏海油氣資源的開發也成為阿塞拜疆一張不可或缺的底牌。因為俄羅斯經濟嚴重依賴能源出口,阿塞拜疆自身在擁有豐富油氣資源的同時,還掌控着中亞油氣資源西輸通道的重要戰略位置,這成為阿塞拜疆與俄羅斯談判的重要籌碼。
不僅如此,在9·11事件發生後,阿塞拜疆迅速表示支持美國軍事打擊阿富汗,向美國開放領空,並允許美軍飛機在巴庫機場加油。此後,在伊拉克戰爭中,阿塞拜疆也選擇站在英美一方,除開放領空,其位於巴庫附近的機場也被作為聯軍物資運輸的中轉站。2003年,阿塞拜疆被列入駐歐美軍指揮部負責區,並且美國從當年開始在阿塞拜疆進行雙邊聯合軍事演習。
△阿塞拜疆巴庫卡拉空軍基地衞星圖片
2005年,阿塞拜疆甚至繞過俄羅斯建成向歐洲輸送石油的BTC管線,該管線的主要投資方除了阿塞拜疆國有石油公司,還有西方的埃克森美孚、雪佛龍、康菲石油、挪威國家石油海德羅公司、意大利埃尼集團以及法國道達爾。而作為在納卡問題阿塞拜疆的支持者,土耳其更是與阿塞拜疆保持着戰略伙伴的關係。但與西方國家和土耳其的良好關係並沒有令阿塞拜疆完全倒向歐美,2008年9月,時任美國副總統切尼對阿塞拜疆進行國事訪問時,向阿塞拜疆方面提出美國試圖繞過俄羅斯推進“納布科”能源項目,向歐洲鋪設能源管線,遭到時任阿塞拜疆總統小阿利耶夫明確拒絕。
2008年,高加索三國之一的格魯吉亞與俄羅斯交惡並爆發戰爭,阿塞拜疆再次收穫與俄羅斯快速發展關係的機會。儘管阿塞拜疆與格魯吉亞之間存在密切的合作關係,但阿塞拜疆卻沒有公開支持格魯吉亞。原先在納卡問題上對亞美尼亞表示支持的俄羅斯,也逐漸在亞美尼亞與阿塞拜疆之間轉向中立。2008年3月,俄羅斯拒絕邀請納卡地區參加俄杜馬關於分離主義衝突特別聽證會。此後,在亞美尼亞積極要求俄羅斯對納卡地區獨立予以承認時,俄羅斯也明確拒絕。
武力介入的土耳其
亞美尼亞與阿塞拜疆自9月27日在納卡地區爆發武裝衝突至此次簽署停火協議已逾半個月。期間雙方持續交火,地區衝突不斷升級。29日,亞阿衝突爆發的第三天,土耳其派遣4000名士兵進入阿塞拜疆以協助對抗亞美尼亞。儘管土、阿兩國矢口否認,但世界航線監控網絡顯示,利比亞的黎波里與阿塞拜疆的巴庫之間的航空線路比以往更加繁忙,多家報道媒體稱土耳其將在利比亞與敍利亞服役的武裝人員調往亞阿衝突前線,此舉令納卡地區的局勢更加複雜。
△衞星圖像顯示,阿塞拜疆甘加國際機場出現至少兩架F-16戰鬥機
據The Drive網站“戰區”專欄報道,衞星圖像顯示,本月早些時候在阿塞拜疆的甘加國際機場出現了至少兩架F-16戰鬥機,幾乎可以肯定這些戰鬥機就是土耳其空軍的。截至目前,土耳其方面仍然否認在阿塞拜疆部署F-16戰機。
儘管亞美尼亞多次向俄羅斯求援,但比起主動介入、試圖坐上亞阿衝突談判桌的土耳其,俄羅斯卻沒有貿然介入這場區域戰爭,只是按兵不動,採取積極斡旋的姿態以期通過政治方式解決納卡問題。
△土耳其在此次納卡衝突中,大量使用無人機。圖片為貝拉克塔-TB2無人機發射的MAM-L小型激光制導空對地導彈。
由於亞美尼亞本身在人口和軍事上處於劣勢,加之土耳其支持以及大量中東地區武裝人員的介入,亞美尼亞在戰爭初期節節敗退。10月7日,阿塞拜疆國防部聲稱亞美尼亞使用了俄製戰術彈道導彈“圓點-U”對阿塞拜疆軍隊進行了打擊,雙方的戰事不斷升級,直至10日達成停火協議後,雙方依舊爆發交火。
冤冤相報的“惡性循環”
自1988年納卡問題爆發以來,亞美尼亞與阿塞拜疆的衝突儘管偶有停止,但一直持續至今無法徹底解決。一幕幕似曾相識的場景,一句句互相攻擊的指責,在2020年的納卡地區仍在週而復始。與一個世紀前的英國記者貝克霍弗·羅伯茨(Bechhofer Roberts)的描述如出一轍,納卡問題成為了“一系列惡性循環”。
儘管這次的衝突因停火協議暫時中止,但沒人知道和平會維持多久,雙方的爭鬥會如何收場。恐怕唯一可以預知的結果就是,雙方還會有更多的士兵和平民在這片已經滿目瘡痍的土地上失去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