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研究蘇聯歷史的學者眼中,美國華盛頓大學收藏的阿納託利·切爾涅亞尼夫的日記是一個寶庫。
這位不久前剛以96歲高齡去世的老人,在一個特殊的位置上經歷了蘇聯的苦難、強盛和衰亡。他曾在衞國戰爭中服役,也曾在大學教書,後來長期在蘇共中央外事部門工作,是戈爾巴喬夫時代的蘇共中央外事部部長,目睹了蘇聯解體的最後時刻。切爾涅亞尼夫積極支持戈爾巴喬夫的“新思維”,也在日記中真實地記錄下那場豪賭的失敗。
切爾涅亞尼夫曾經將他在這段時期的經歷寫成《在戈爾巴喬夫身邊六年》一書,出版後頗受關注。但其實,他對另一位蘇聯領導人、時任蘇共中央總書記勃列日涅夫的觀察同樣值得重視。隨着切爾涅亞尼夫的日記逐步解密,勃列日涅夫在“身邊人”眼中軟弱無力的形象凸顯出來。
勃列日涅夫領導蘇聯長達18年,僅次於斯大林。他執政前期經濟有所發展,社會穩定,但晚年多病,思維混亂,留下許多治國敗筆。俄羅斯問題專家聞一總結其治國的失敗,一是對內搞泡沫經濟,大量開採油氣資源,但民眾生活得不到改善;二是搞霸權主義,發動阿富汗戰爭;三是腐敗問題嚴重,社會處在一種不發展的狀態。
在切爾涅亞尼夫筆下,1976年已經病重的勃列日涅夫老態龍鍾。他有時候無法看清大字版的文件,但還是不得不發表長篇大論的講話。
在1976年元旦的日記中,切爾涅亞尼夫寫道:“勃列日涅夫幾次提出要蘇斯洛夫(蘇共中央書記)召開黨代會。他本想自己主持召開的,畢竟他是總書記。但是那樣一來,他就不得不連續問候外國貴賓長達半個小時,説出那些很難發音的名字。他會在開始作報告之前就感到疲勞。事實上,勃列日涅夫連續講話二三十分鐘就會疲勞,然後説話就開始含糊不清。”後來有人建議,勃列日涅夫可以獨自進入會場,宣佈大會開幕,主持選舉,然後讓蘇斯洛夫來介紹兄弟黨代表團。勃列日涅夫高興地説:“這樣好多了。”
而蘇聯領導層的其他成員也是如此老邁。有一次召開政治局會議,只有一半政治局成員出席,其他人不是在醫院就是在家養病。
切爾涅亞尼夫説,勃列日涅夫對高官們的糊塗也不滿意。“他提起柯西金(時任蘇聯部長會議主席,即總理)總是語帶惱怒。他告訴我:有一次,柯西金訪問英國,用普通電話致電:‘你知道嗎?女王親自在一個古堡招待我,那古堡已關閉了幾十年,為我而打開了。'柯西金説個沒完,勃列日涅夫説:‘阿列克賽,你回來再告訴我這些。'就掛了電話。”
在1975年9月的日記中,切爾涅亞尼夫寫道:“國家缺乏真正的領導者,所有主要領導人都年過七十,勃列日涅夫想事必躬親,但力不從心。他的身體讓他無法履職,他的權力又像赫魯曉夫時代一樣大得不成比例。”
勃列日涅夫偶爾也有腦子好使的時候。比如,在美國新總統吉米·卡特1977年1月就職之前,勃列日涅夫想到了一個點子,在公開講話中對卡特表達祝賀。切爾涅亞尼夫説,這表明了勃列日涅夫“對軍控與和平的真誠願望”。西方國家對這篇講話的反響普遍不錯,美國一時也降低了對“蘇聯威脅”的批評調門。
切爾涅亞尼夫記述道,勃列日涅夫曾批評赫魯曉夫,説他在古巴導彈危機中“進行愚蠢的冒險,然後又嚇尿了褲子”。他説:“尼基塔(指赫魯曉夫)在驚慌中發了份電報給肯尼迪,然後又緊急追回。為什麼?因為他要幹美國佬。我記得他衝着(最高蘇維埃)主席團嚷嚷:‘我們的導彈能準確擊中華盛頓的蒼蠅。'他的副手附和道:‘我們把槍對準美國佬的腦袋!'但後來發生了什麼?一場羞辱。我們幾乎陷入核戰。要做多少工作才能讓他們相信,我們真的想要和平?你可以信任我,我是真的想要和平。但不是每個人都同意。”
當時有個高官説:“我國有2.5億人,可能有些人不同意,我們要為此擔憂嗎?”勃列日涅夫懟道:“別打岔,你知道我在説誰。這些人不是2.5億人中的某些人,不是什麼地區的宣傳幹部,他們像我一樣,就在克里姆林宮,只是想法不一樣。”
1976年,勃列日涅夫對切爾涅亞尼夫説起蘇聯部長會議第一副主席馬祖羅夫,説他是個不可救藥的笨拙領導人。“我收到秋明油田石油工人的來信,説他們沒有皮帽子和皮手套,沒法在零下20度的環境裏工作。我記得我在摩爾多瓦當書記的時候,在那裏建了皮革廠。我打電話過去問,他們説倉庫裏堆滿了皮革,不知道有什麼用。我就打電話給馬祖羅夫,問他是否知道這個問題。他説:‘我會調查調查。'這就是我們的國務專家。”
切爾涅亞尼夫説,勃列日涅夫不是一個很強勢的人。也許正因如此,蘇聯官場才如此渙散。“1968年蘇軍入侵捷克斯洛伐克時,他本來不同意,後來又勉強答應了,因為他對自己的領袖地位不是很自信。1979年,蘇聯做出入侵阿富汗的決定,則是政治局委員們利用他‘生理和心理上的疾病'強制他做出的。他那時已無法理解發生了什麼。”
勃列日涅夫的軟弱,在切爾涅亞尼夫講述的另一個故事中也可見一斑。1975年12月19日,是他的69歲生日。蘇聯外長葛羅米柯來找他了。兩人單獨聊了3個小時,大家都認為葛羅米柯是來祝賀他生日快樂的,因為他倆是朋友。
可是第二天早餐時,勃列日涅夫輕描淡寫地説:“政治局會議原本決定葛羅米柯應該在1月初去日本,但他不想為了準備行程而過不好新年。他要求我允許他不去日本,我同意了他的請求。這次出訪很困難,沒什麼可以達成的:他們(指日本人)想要那些島(指日本的北方四島),我們不能給他們。反正沒什麼結果,他去不去都沒什麼差別。”
這時候,蘇聯科學院院長亞歷山德羅夫忍不住了:“我們是個嚴肅的國家嗎?我們守信用嗎?我們4次答應了他們,日本人已經在報紙上宣佈了這次訪問,我們要不要考慮他們的名譽?我們要讓他們完全倒向中國人嗎?葛羅米柯不想毀了他的新年活動,而政治局決議對他來説啥也不是!他來這裏乞求,而您做了錯誤的決定。”
勃列日涅夫顯然沒想到會受到這樣激烈的批評,他喃喃地説:“他請求我,我就同意了。”
亞歷山德羅夫又一次提出反對:“同意他的請求是錯的。基辛格(時任美國國務卿)今年去了5次日本,他看起來也沒改變什麼,可是這種不變對美國人有利。我們的葛羅米柯很高興去比利時、意大利、法國,還有其他地方,可是隻要有點困難的工作,他就‘不想毀了新年'。我們必須和日本人談談,就算如您所説,我們現在什麼也給不了他們,我們也必須談判,展示我們的良好願望。”
其他人也幫着亞歷山德羅夫説話。勃列日涅夫的臉色很不好看。他努力轉移話題。後來他站起來,把餐巾丟在桌子上説:“你們給我的生日準備了多好的禮物啊。”然後就離開了桌子,大家也都轉到花園去休息。一個小時以後,勃列日涅夫回來了,對亞歷山德羅夫説:“你贏了。我和葛羅米柯談了一個小時,要他去日本。”
有意思的是,切爾涅亞尼夫在日記中多次流露出對列寧的讚賞。讀了列寧的一篇文章後,他説“那些充滿智慧的思想和語句”讓他喜不自勝,“激動地站起來在房間裏來回走動”。他特別提到了列寧在對待健康問題上的科學態度。他説,在勃列日涅夫晚年,已經難以做出重要的、基本的甚至日常的政治決策,斯大林和赫魯曉夫也是如此。但是,列寧在他生命最後兩年不能直接領導國家時,就安排好了接班者,“沒有出現這種情況”。
從勃列日涅夫到戈爾巴喬夫,蘇共缺少了一個信念堅定又鋭意改革,並有充沛精力和治國手段的領導人,是導致蘇共乃至整個蘇聯垮台的主要原因之一。
作者:《環球人物》記者凌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