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21日,湖口縣屏峯村裏的洪水仍未退去。村莊被洪水分割成好幾個“小島”。村民們住在“島上”,乘船出行。
開閘泄洪後,屏峯村村民坐船出行。新京報記者 肖薇薇 攝
屏峯村與鄱陽湖只隔着一條堤壩。1964年,村民堆出了一個土堤阻斷湖水,圍湖造田,村裏原來的湖水就形成了個內湖。
因為離鄱陽湖太近,屏峯村的泊口圩堤被江西省劃定為單退圩堤,按要求,一旦鄱陽湖水位超過警戒線,泊口圩堤就要主動開閘泄洪。
7月8日,鄱陽湖外湖水位20.6米,超過了江西省防指要求的進洪線。7月10日開始,屏峯村開閘泄洪。渾黃的湖水從堤壩的閘口衝入堤內,直至內外湖水位逐漸持平,村民的農田、魚塘幾乎都被淹沒。
對於屏峯村的村民來説,自1998年到現在,22年沒有經過大洪水,似乎已對自己家鄉位於單退圩堤蓄洪區的概念無感了。而對當地政府來説,22年來,防洪理念發生了重大轉變,從此前嚴防死守,到現在主動泄洪。
開不開閘?
53歲的舜德鄉駐村幹部、屏峯村老支書高火林是最早動手開閘泄洪的。
7月8日,鄱陽湖外湖水位到了20.6米,超過了江西省防指要求的進洪線。屏峯村泊口圩堤作為保護農田面積1萬畝以下,且受鄱陽湖水控制的單退圩堤,進洪水位為湖口站水位20.5米。
7月10日,鄱陽湖湖口站水位達到21.65米,洪水幾乎漫過屏峯村堤壩,與內湖落差接近5米。
水位仍在上漲,儘管如此,沒有接到江西省防洪抗旱指揮部下達的開閘通知前,“防洪保壩”的工作一刻不能懈怠。“那不能擅作主張,這是很嚴謹的。”高火林清楚,一旦泄洪,沿岸農田裏綠油油的晚稻秧苗、黃豆都將被淹沒,屏峯村離圩堤最近的房屋,距離不到一千米,能被淹到什麼程度,都是未知數。
10日下午,鄱陽湖外湖水位達到21.80米,一天漲了快七十釐米。“一個浪打過來,洪水就要漫壩了。”高火林向舜德鄉防洪抗旱指揮部緊急請示,“內外湖水位相差三四米,高得嚇人,洪水就要漫壩了,這個事怎麼弄,開不開閘?”
“鄉里幹部建議拉開閘門放一點洪水進來,降低內外湖落差,堤壩的壓力也沒那麼大。”高火林心裏沒底,堤壩建成22年來,從沒拉開過閘門,“要怎麼開,拉開幾釐米合適?一拉開,洪水會不會馬上衝進來,都不清楚。
傍晚時分,高火林試探着拉下一截閘門,目測有個三四十釐米便停手,洪水順着閘門往下流。他守在湖邊測水位,記錄下的數據顯示,開閘後兩個小時,外湖水位繼續增長到21.96米,但內湖水位只增長了0.3米。
一晚上,外湖的水位還在上漲,而內湖漲速緩慢。雨一會兒下,一會兒停,風不時捲起洪水拍打在堤壩上。高火林和幾位村幹部都沒閤眼,站在堤壩上,藉着帳篷外的燈和手電筒的光,半個小時來回一趟觀察水位。
10日晚上,湖口縣防洪抗旱指揮部也接到了江西省防洪抗旱指揮部《關於切實做好單退圩堤運用的通知》,文件等級標為“特急”,要求千畝圩堤“達到(20.5米)進洪條件下,必須進洪,各級防指不應組織人員搶險。”
湖口縣水利局一位工作人員介紹,當天縣裏連夜部署,全縣6個單退圩堤將陸續泄洪,水利專家前往各個圩堤做技術指導,特別是指導兩個千畝圩堤的首次開閘。
“我們第一時間要執行上級指揮部門要求,告知老百姓,幫老百姓做好轉移、安置,首先要保證人的安全,再儘量將老百姓的損失降到最低。”舜德鄉鄉長謝勝彬説。
11日一大早,湖口縣水利局工程師沈豔生到泊口圩堤時,外湖與內湖水位落差有五米,他與堤壩施工單位溝通後,建議將80釐米的閘門全部拉開,水流變大匯入內湖。
“洪水已經開始漫堤,堤壩內側是沙土,西側土壩出現了七處滲水口,情況很險。”高火林和十幾位村民鋪開防水布,裹住壩體,防止因洪水衝擊帶走壩面的沙土,導致破壩。
到下午三時,沈豔生再測算時,鄱陽湖水位漲了20釐米,內湖只漲了不到10釐米,“這個壩太小了,水流量跟不上”。
沈豔生沿着堤壩西頭走到東側,兩座小山間形成了一處峽口,地勢相對較高,洪水漫不上來。他指揮挖掘機挖出一個三米寬的口子,泄洪量突增,洪水繞過峽口,打着浪花猛地流向水位高度為18米左右的內湖,內湖水面才開始迅速“膨脹”上升。
推開沙袋 讓水漫圩堤
7月13日晚,距屏峯村西南方向100公里的共青城市蘇家壋鄉金壠村,也開始主動分蓄洪水。
在金壠村,一道超過16公里長的單退圩堤將村莊與鄱陽湖分隔開來。這道圩堤叫漿潭聯圩,保護着圩區裏的1.68萬畝土地和上萬村民。
有村民到圩堤上拍下了進洪的瞬間:當日18時,在漿潭聯圩的進洪處,兩台挖機推開了壘到一米多高的防洪沙包,鄱陽湖水緩緩流進圩區,夾雜着泥沙,給綠色的水田染上褐色。隨着更多的沙包被推倒,湖水湧進圩區的速度也逐漸加快。
7月20日,航拍漿潭聯圩進洪處。新京報記者陶冉攝
第二天,圩區的田地幾乎已經被鄱陽湖水淹沒,在部分地勢較高的地方,還能看到一些青苗露在水面上。
一位70多歲的金壠村村民稱,漿潭聯圩由漿潭老圩和漿潭新圩聯並組成,其中漿潭老圩是上世紀60年代後期修築的,新圩的修築時間要晚上一些。兩段圩堤最開始都是村民們手挑肩扛,用一筐筐砂土壘出來的土壩。
與帶有閘門的堤壩不同,漿潭聯圩是一道溢流堰,也就是當地人口中的滾水壩。圩堤的平均高度超過23米,用於進洪的壩段高度不到22米。按照2000年江西省政府頒佈的《江西省平垸行洪退田還湖移民建鎮若干規定》,漿潭聯圩的圩堤進洪水位為相應湖口水位21.68米。也就是説,當鄱陽湖水位超過21.68米,湖水就會沿高度較低的壩段自動漫進圩區。
中國水利水電科學研究院防洪減災研究所原所長程曉陶告訴記者,將圩堤打造成溢流堰有三個好處:首先,進水量小,只有當水位超過圩堤進洪水位時才開始進水,且剛開始進水時,進水量小,留給圩區內的村民轉移安置的時間更多。其次,進水時間短,一旦水位降至進水位以下,圩堤自動停止進水。最後,災後恢復快,便於將圩區內的水排出去。“溢流堰要求圩堤堤身足夠堅固,一般的土堤很難採取溢流的形式。”
小水歸人,大水歸水
這場20年難遇的大洪水,讓“單退圩堤”這個詞再次回到村民的語境中。
湖口縣水利局工程師沈豔生介紹,鄱陽湖流域因沿線村莊圍湖造田、圍湖養殖,流域面積減小,發生洪水後,“吃洪”能力越來越弱,1998年後大洪水發生後,江西省實行了“平烷行洪、退田還湖、移民建鎮”的舉措。
單退圩堤是退田還湖的一種方式,即退人不退田,高地安民,村民搬出圩區,在低於進洪水位時,堤內農田可以種養,遇大洪水時分蓄洪水或行洪。
2002年,江西省頒佈了《江西省平垸行洪、退田還湖工程措施總體實施方案》,規定萬畝以下圩堤建有進出洪閘 ,到20.5米手動開閘進洪;萬畝以上圩堤建有進出洪閘和滾水壩 ,水位高於21.68米,將自動行洪,即“小圩先分洪、大圩後分洪”。
7月20日,航拍漿潭聯圩和圩區內被鄱陽湖水淹沒的農田。新京報記者陶冉攝
高火林記得,1999年,屏峯村村民“就近高遷”時,每户能獲得1萬元以上的搬遷補助,村莊原址房屋被推倒,成為了大片農田。
程曉陶解釋,單退圩堤和蓄洪用的蓄滯洪區不同。啓用蓄滯洪區是為了在緊急情況下分洪,以保全更重要的區域。但單退圩堤的主動進洪卻不是為了保全其他區域。“這些圩區原本就是應該還給湖泊的,只是為了滿足周邊地區經濟發展和村民生活需要,在圩區內仍保留了農業活動,也就是所謂的’小水歸人,大水歸水’。”
程曉陶説,通過單退圩堤行洪相當於進一步發揮湖泊本身的蓄洪能力,這一選擇比直接啓用蓄滯洪區更合理。“防汛過程中所有的決策都是兩害相權取其輕,沒有完美的方案。”
“從嚴防死守到主動進洪”
儘管村幹部多次通知,這個位於鄱陽湖東側、千畝單退圩堤內的村莊將進洪,但一開始幾乎沒有村民當真。
屏峯村是湖口縣地勢較低的村莊之一,村民常年與洪澇打交道。58歲的村民勞金榮記得,近五年,鄱陽湖和內湖就漲了四次洪水,還有一年大旱,鄱陽湖和內湖水域縮小了一大半。
村民漸漸摸索出與湖水的相處之道。遇上“大水年”,水淹地勢較低的農田。等到“大旱年”,地勢較高的梯田會出現減產、甚至絕收。
他們會在沿湖的農田裏種喜水的芡實,哪怕水淹到一米多深,芡實也能在水裏生長起來。高一點的農田種上水稻、玉米和豆子,山腰上的梯田則種些耐旱的棉花。
但在圩堤上“挖開口子把洪水放進來”,今年是頭一遭。
勞金榮經歷過最大的洪水還是1998年。當時,屏峯村家家户户都守在圩堤上,大堤兩側的矮山上,不缺砂石和泥土,用蛇皮袋裝滿,壘在堤面上,渾濁的洪水幾乎到與堤面持平時,才被擋在了大堤外側。
7月19日,村民在未被淹沒的農田繼續插秧。新京報記者肖薇薇攝
“那時候每個村莊都圍湖,村民自己堆起土堤,抗洪只知道嚴防死守,一味地把堤壩堆高,周邊村莊很多堤壩都被沖垮了。”高火林説,現在很多村民的防洪觀念還停留在“嚴防死守”的階段。
“一旦洪水沖垮堤壩,水量極大,水速很快,一個浪打過來,房屋就被沖垮,人根本沒有反應的時間,可能就被沖走了。” 從事水利工作二十多年沈豔生認為,在水位沒有超過堤壩承受能力時,保壩是防洪的重點,一旦超過,一定要泄洪,減小水位落差。
沈豔生強調,對於千畝單退圩堤而言,通過堤壩的閘門能夠有效控制鄱陽湖內外湖的水位,這才是調節洪水和內澇水位比較有效的方法。
“在汛期前,單退圩堤的內湖水位可以放到較低點,比如14米左右,汛期到達進洪水位後,主動開閘進水蓄洪,等外湖水位降下去,內湖洪水自然也可以通過閘門向外排出,內澇得以緩解。”
7月17日,江西省河道湖泊管理局副局長周英雄在江西省防汛抗旱指揮部新聞發佈會上通報,截止到7月15日,進洪量達24億立方米,降低湖區水位25-30釐米。
“水退到哪裏,補種到哪裏"
開閘泄洪前,一些屏峯村村民緊急搶收了部分莊稼。
57歲的屏峯村村民劉桂枝(化名)和老伴一起在洪水來臨前跑到地裏收玉米棒,儘管大多數玉米鬚的顏色尚淺。
承包內湖養魚的村民餘胡兵叫上幾個村民,砍了幾棵樹,削去枝椏,扔進泊口內湖,用繩子綁住圍成一個圈,事後他説,“七八千斤大魚大多隨水浪遊走了,心裏沒多少底,小魚能保住多少儘量保住。”
58歲的勞金榮在地裏插晚稻秧,有人喊她,“洪水要來了,地都要淹了”。
她趕緊開收割機去早稻田,早稻苗青裏泛黃,再過兩三週,便是收割的季節。幾個小時後,她只搶收回來3000斤不到的半熟稻穀,承包的200畝農田盡數被淹沒。
在行洪前,高火林和村幹部兩頭忙,要求住在地勢較低的村民都要轉移避險安置。
屏峯村中心位置地勢較低。住在低窪處的33户人家,大多是60歲以上的老人,老人念舊,不願離開家。
“我也種了十幾畝地,沒有人希望村裏被淹,但洪水什麼時候漲上來,我們心裏都沒底。安全要放第一位。”村幹部一邊勸説,一邊幫着把一樓的稻穀、櫃子、牀抬上二三樓,畜養的雞鴨都挪到樓上,看着遠處內湖水面一點點漫上梯田,老人才點了頭。
據屏峯村村支書李仲斌初步統計,屏峯村千畝圩堤內有168户391人受災,淹沒田地1459畝,村中無人傷亡,無房屋倒塌。
7月19日,屏峯村內湖水位不再上漲,洪水的顏色由渾黃變得清澈了一些,村民的生活一點點回到洪災前。
有村民用長長的木杆清理被洪水衝上來的垃圾;傍晚時分,他們圍坐在路口大樹旁拉家常、打紙牌,兜着兩三個娃娃學説話、學走路;高處沒被淹的稻田裏,有村民彎下腰一點點把被暴雨打歪的秧苗扶正。
7月19日,村民在晾曬搶收回來的玉米。新京報記者肖薇薇攝
時不時有村民丟下魚網,收回來時網上幾條手板兒寬的鰱魚。
勞金榮在院子裏翻曬搶收不夠飽滿的早稻穀子,幾隻小雞圍着稻穀啄來啄去,她別過汗濕的頭髮,調侃道,“這些稻穀還就只能給它們吃。”
對於像勞金榮這樣的種田大户來説,未來是要“咬着牙扛下去”的。勞金榮説,現在只盼着洪水儘早退下去,到8月時還能種下一季玉米和油菜。
李仲斌和村幹部統計農田受災情況時,起初村民們都情緒不高,幾乎沒有人主動上報。村組組長挨家挨户統計,安慰他們,“如果有補助下來,一定會第一時間發給大家。”
江西省河道湖泊管理局局長陳雲翔在接受媒體採訪時表示,單退圩堤全面開閘清堰分蓄洪水屬於科學泄洪,對於單退圩堤泄洪導致受損的農作物,當地政府會根據相關標準給予補償。
7月22日,湖口縣宣傳部一位工作人員介紹,“縣裏已緊急調撥4萬多斤水稻救災種子發放給農户,積極組織開展生產自救,確保水退到哪裏,補種到哪裏,努力降低災害損失。”
新京報記者 肖薇薇 韓沁珂 編輯 胡杰 校對 柳寶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