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沁:用數據説話,是誰把外賣員“困在系統裏”?

  文 | 陳沁 (數聯銘品首席經濟學家,畢業於復旦大學,曾任教於復旦大學經濟學院)

  近日,《人物》雜誌社一篇名為《外賣騎手,困在系統裏》的文章成為關注熱點。文章指,在外賣平台系統的算法與數據驅動下,外賣騎手的配送時間被大大壓短,而騎手為了避免差評、維持收入,不得不選擇逆行、闖紅燈等做法,極大限度地壓榨着自己的身心健康。

  關於外賣員處境的討論已經持續了很長時間,輿論普遍把“罪惡”指向平台的算法,但筆者認為,問題的根源並不在這,那麼根源在哪?

  為了回答這個問題,先講一個故事,叫“道旁苦李”。

  傳説,王戎從小就非常聰明。他7歲時,有一次和幾個小夥伴一塊兒外出遊玩,發現路邊有幾株李樹,樹上的枝條上,結滿了李子,而且看上去一個個都熟透了。小夥伴們一個個高興地競相攀折樹枝,摘取李子。惟有王戎站在一旁,一動也不動。有人問他為什麼不去摘李子。王戎笑着回答:“那樹上的李子肯定是苦的,摘下來也不能吃。你看,這李樹都長在道路旁,上面結了那麼多李子,卻沒有人摘,要不是苦的,能會這樣嗎?”

  再説一個事實:

陳沁:用數據説話,是誰把外賣員“困在系統裏”?

  2020年上半年,以美團為例,新增有單騎手達到138.6萬人,其來源前4名如下圖所示(完整榜單可參考美團的《2020上半年騎手就業報告》):

陳沁:用數據説話,是誰把外賣員“困在系統裏”?

  該報告源自美團對10000多名騎手的問卷調查,其中工作時長和收入都是被調查到的騎手自己填寫的,不是來自美團平台計算,所以不管是“每天3小時月收入4000”,還是“每天8小時收入過萬”,都是來自這批數據的計算,這裏的工作時間,是騎手的接單派送時間,不包括待機時間。

  那麼問題來了,外賣騎手這顆李子,到底是比別的李子更甜呢,還是更苦?

  説到這裏,可能已經有讀者義憤填膺——你憑什麼説外賣騎手不苦?!

  不要着急,真正的問題才要展開。因為我並沒有説外賣員不辛苦,真正的問題是:

  為什麼百萬來人上趕着來吃這份苦?為什麼年輕人不去做工廠了?為什麼年輕人不去做零售了?為什麼年輕人不自主創業和做小生意?為什麼很多年輕人連辦公室白領都不願意做了,要來做外賣騎手?

  在公佈答案前,讀者可以想一想,如果自己要去選擇外賣員這份職業,那到底是什麼吸引了你?

  公佈答案,下圖同樣來自美團對騎手的問卷調查。

陳沁:用數據説話,是誰把外賣員“困在系統裏”?

  可以看到,排名前兩名的原因是:

  1,時間靈活。

  2,多勞多得。

  先來説時間靈活。外賣騎手,比起工廠,比起辦公室職員,服務員,甚至是做生意來説,都具有更靈活,以及更短的工作時間。2019年,美團騎手的工作時間分佈是這樣的——

陳沁:用數據説話,是誰把外賣員“困在系統裏”?

  可以看到,近60%的騎手,每天工作4小時以下。

  這奇怪嗎?不奇怪。因為除了早餐之外,一天的飯點高峯也就兩三小時。其他時間的單量和高峯期完全不是一個數量級的。

  再來説多勞多得。根據美團的數據,2020年,45.7%的騎手每月獲得收入為4000-8000元,7.7%的騎手月收入超過一萬元。

  現在我們來做個簡單的計算:一萬元的收入,對應了多久的時長?計算很簡單,騎手是一個計件制工作,佔比7.7%的萬元收入,對應的騎手,其工作時間時長是在7-8小時之間:

陳沁:用數據説話,是誰把外賣員“困在系統裏”?

  根據收入分佈,收入在4000-8000與10000元以上的騎手有53.4%,加上收入在8000-10000之間的,至少有60%-65%的騎手的收入在4000元以上。那麼,在60%-65%百分位的4000元收入騎手,對應的工作時長是多少呢?

陳沁:用數據説話,是誰把外賣員“困在系統裏”?

  月收入4000元,60-65%的收入百分位,對應的是每日工作時長是2-3小時。

  根據2019年流動人口動態監測數據,我們可以算出不同教育程度的人在每日工作8小時情況下的平均收入(收入經過前後2%截尾):

陳沁:用數據説話,是誰把外賣員“困在系統裏”?

  可以看到:

  每天干2-3小時外賣送餐,月收入4000元,對應的是一個高中/中專勞動力在每天8小時工作下的平均收入。每天干7-8小時外賣送餐,月收入10000元,對應的是一個研究生勞動力在每天8小時工作下的在前25%分位點的收入。

  這説明什麼呢?

  今年2-3月,疫情對經濟影響最大的時期,失業率達到6.2%,8000萬人雖未失業卻在家待崗。此時的你,如果年輕,學歷不高,沒法去做996的程序員,那麼除了外賣騎手之外,你能不能找到一份每天工作2-3小時就可以掙4000塊的工作?能不能找到一份每天工作7-8小時就能掙一萬塊的工作?

  不能。

  那為什麼不做外賣騎手?

  許多年輕人確實是這麼做的:

陳沁:用數據説話,是誰把外賣員“困在系統裏”?

  2020年,大專以上學歷的騎手佔比達到了24.7%——大專畢業,去做外賣騎手,已經絲毫不罕見。人人都説道旁苦李,可事實證明,外賣騎手,已經是那麼多可選的李子裏相對比較甜的那一顆了。

  因此,外賣騎手之苦,本質上是由其工作性質決定的——

  這是一份用2-3小時飯點外賣來掙上7-8小時坐班工資的工作;這是一份用每天7-8小時的勞動就夠得上程序員996月收入的工作。

  更短的勞動時間,對應的必然是強度數倍於其他同等工資的工作,若非如此,外賣騎手中大專學歷的佔比,可能就不止四分之一了。

  這裏的矛盾,不在於系統或者算法給送餐員選了多緊張的路線,限制了多少送單時間——事實上我們都知道這樣的系統能優化的效率十分有限,而外賣騎手在送餐高峯期的工作超負荷,早在這樣的算法和系統出現前就存在了。

  真正的矛盾在哪裏?

  回到上文,為什麼人們選擇做外賣騎手?

  1,時間靈活;2,多勞多得。

  這兩條原因,反映的正是當今年輕人的需求,以及真正的問題所在——外賣掙的錢,本質上就是一種計件工資,首先,它到賬相對固定,滿足了許多年輕人對收入安全性的渴望。

  其次,它需要在一個相對固定的時間內完成,其效率體現在單位時間送餐量裏面。流水線也是計件工資,但效率提高到了一定閾值無法上升後,老闆會提高員工工作時長,而送餐不會增加工作時間,高峯期總是那麼兩三小時。

  那麼,為什麼這一批年輕人,寧願選擇需要逆行、違反交通規則並在一定程度上冒着生命危險的外賣行業,也不願意進入流水線?因為對自由支配時間的需求。從國家統計局《2008年時間利用調查資料彙編》和《2018年全國時間利用調查公報》可以看出,中國年輕人最顯著的一個特徵就是,“越來越少的自由時間”。

  而在外賣騎手這裏,稀缺自由時間,被工作時間——也就是上班族們集中的飯點——給釋放出來了。所以,你看到的,是外賣員在飯點時段手持N份快遞左衝右突,捉襟見肘;你看不到,或者看到了也沒有注意到的,是送餐員在飯點以外的時間在路邊聊天,打遊戲,看視頻。而這段可以讓人自由支配的時間,正是吸引許多外賣騎手從事這一職業的關鍵。

  到這裏,問題的答案已然呼之欲出——

  外賣騎手之苦,其根本矛盾在於廣大上班族們都要吃飯,而他們只能在這兩小時裏把兩頓飯給吃完!

  這不僅是造成外賣騎手在工作高峯時段被壓榨,被控制的根源,反過來也是吸引許多人加入這一職業的根本原因——大家都要吃飯提供了安全性,必須在兩小時內吃完則防止了工作時間延長。

  只要上班族們吃午飯的時間在縮短,外賣騎手的工作時間也會縮短,且他們的單位時間送餐量也需要提升。

  那上班族們的午飯時間,近些年來是增長了,還是縮短了呢?我沒有找到合適的數據,請大家自己想一想身邊的情況吧。

  這邊的需求一頭,是工作時間不斷被延長,休息時間吃飯時間不斷減少的上班族——那麼在供給一頭,就是工作時間不斷縮短,但高峯時期工作超負荷越來越嚴重的騎手。這兩者是硬幣的兩面,且會不斷相互加強,形成兩個極端。

  所以,如何幫助高峯時段被系統壓榨的外賣騎手?

  讓外賣騎手轉行,給送餐企業施壓,讓他們不要壓榨騎手?半年增加百萬騎手,24.7%的騎手學歷在大專以上,只能説明這個職業儘管苦卻已經比其他許多職業更具有吸引力。

  對外賣騎手客氣些,少投訴,多等待?事實上就是那麼多人要吃飯,吃飯時間就那麼短,再客氣,也得把飯送到,否則趕不上下午上班。今天餓了麼的《你願意多給我5分鐘麼》的文章想必大家也都看到了,我覺得這個文章特別好,最好的一點就在於,很多上班族看到這篇文章的標題就會迅速意識到,騎手的工作超負荷,把原因歸咎於消費者缺少一點耐心,或者平台逼騎手太緊,是多麼荒謬——餓了麼加5分鐘等待,上班族就不得不換平台了。真正的原因在於,很多上班族自己真的連吃飯的五分鐘都沒有,那到底拿什麼分給騎手?

  最直接的解決方式,是將飯點分散,午休延長,有的上班族上午11點吃,有的上班族下午2點吃,把外賣的工作從一小時分攤到三小時,那麼騎手的單位時間工作量就下降了,無需一小時送10單;同時送餐員收入4000元的工作時長也會從2-3小時延長到6-9小時,那麼自然也就不需要在一小時內穿針引線極限提高匹配效率的系統,外賣騎手也就不會困在系統裏了。

  只不過,老闆們是不是願意增加企業的午休時間呢?上班族們是不是願意把午飯時間推遲到下午兩點呢?騎手是不是願意從事一份和流水線工人具有相同工作時長的計件制工作呢?

  這就是本文不能解決的另外一些問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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