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50年代是西進運動的高潮時代,隨着"49年人"潮水般湧向西海岸,追尋報紙上渲染的金礦。美國西北地區的殖民開拓卻剛剛開始,伴隨着白人與原住民數十年的拉鋸戰,西北區域的波特蘭、西雅圖等幾個新興城市拔地而起。今日西北地區最重要的都會西雅圖的發展史起步於此,而在這座城市構築起第一批地基時,據傳由當地部落酋長西雅圖寫給白人的演講流傳開來,成為西雅圖與西北地區殖民開拓的重要見證,也成為了環境保護運動中的名片。而隨後同樣據傳由西雅圖酋長所寫作的信件《這片土地是神聖的》,也被選入中國小學生的語文課本中,聞名於大洋彼岸。
一、酋長的演講與後世書寫
和白人在美洲其他地區的拓殖活動一樣,西北地區的開拓混合了武力與和解。1851年由路德·柯林斯領導的隊伍到達西雅圖的度瓦米什河河口,並在同年9月14日正式宣佈其歸屬權。這個逐漸興起的殖民小鎮最後發展成了西北地區的中心都會,西雅圖。
西北地區的-部落與白人殖民者的關係頗為複雜。儘管在華盛頓州開拓者與原住民爆發過數次衝突,但本地最主要的酋長西雅圖長期保持與白人的友好態度。他在1850年代會見了殖民者中的第一位醫生與律師,大衞·唐納德;原住民將這一土地讓渡給白人,但每年都可以收取一定的報酬。西雅圖酋長的部落與周邊的其他部落亦在白人與敵對部落爆發的1856年西雅圖戰役中支持白人。西雅圖酋長後來亦改宗天主教。因此種種,在唐納德的倡議下,這個新興的西北小鎮被命名為西雅圖。西雅圖酋長由此成為西北地區歷史中最重要的原住民之一。
西雅圖酋長傳世的唯一照片
公元1887年,當工業革命的火光傳播到西雅圖,這座城市初步顯現出都會的容貌的時候,本地早期白人定居者、詩人和醫生亨利·史密斯在《西雅圖星期日星報》的專欄上發表的了30年前西雅圖酋長演講的記錄。史密斯稱這篇演講出自當時新任州長艾薩克·史蒂文斯的訪問。作為本地最具影響力的酋長,西雅圖酋長在州長與史密斯一行人面前發表了這篇講話,而史密斯將之以英文記述。西雅圖酋長的講話,主要涉及了兩個方面:原住民時代的落幕與其子民的凋零、原住民將土地交予以華盛頓為領袖的白人,並與之和平共處,直至原住民的終結。對於酋長與他的子民來説,放棄土地是不得不為之的舉措,但這也意味着原住民與這片土地長久的聯結走向終結,以及接受原住民不得不依附於白人的事實。
之於刊登於1972年《環境行動》雜誌上的《西雅圖酋長給皮爾斯總統的信》,從未出現在政府的檔案與皮爾斯總統的記錄中,可以説是順應環保運動的後世託名之作。西雅圖酋長作為最知名的原住民領袖之一,同時因為其演講中對自然的眷戀與珍視,被環保主義者塑造為環境保護的先賢。這篇文章託酋長的口吻,表達了原住民對自然、環境的眷戀與熱愛。可以説是環保主義者對原住民環保形象的塑造。
二、神聖的自然與人
鑑於《演講》的爭議性與刊發年代,筆者認為與其將酋長的演講作為1850年代原住民觀念的體現,有必要在討論原住民的自然與環境觀後,進而討論文本與30年後西雅圖迅速壯大、工業化與更多的外來者湧入這一圖景的關聯。對於西北地區,尤其是其沿海地區來説,這裏的自然景觀與歷史進程有着比較鮮明的特點。美國西北地區,也就是今日的華盛頓州與俄勒岡州,作為廣義上殖民開拓較晚的"西部"地區的一份子;西北地區有着西部地區的諸多特點:地廣人稀、生物種類多樣、殖民開發較晚。因而其在西部開發的歷史潮流中,有着鮮明的地域特色,不能與加利福尼亞、落基山脈或大平原一概而論。而人(原住民與白人)與自然的關係,在這裏也有所不同。
太平洋西北地區,"卡斯卡迪亞"
俄勒岡、華盛頓兩州,與不列顛哥倫比亞合併後也叫西北太平洋地區。或者"卡斯卡迪亞"。這裏是北美大陸的西北角落,西風帶帶來的綿綿降水與温暖氣温造就了世界上最為茂密的温帶雨林帶。由此南下的加利福尼亞寒流為西北海岸帶來更多的水汽與濃霧,作為湧升流,這條營養豐富的水流餵養了水下成羣的魚類;塑造了一個天然的漁場。温暖、潮濕是西北近海地區氣候的特質,這種氣候塑造的森林,是阿巴拉契亞、落基山脈與加州谷地的稀疏林木無法比擬的。而愈發温暖濕潤的地區,其生物多樣性與富足程度,都遠遠高於廣域視角中"乾旱的西部"。
西北地區壯美的胡德山
但這片土地離新大陸移民的登陸帶——北美東海岸如此之遙遠,其是白人西進的終點站。所以西北地區的開拓與自然的改變要晚於大部分西部地區。原住民也在這裏保有了更長時間的自主與尊重。西北地區的原住民不同於大平原上的遊牧民族(譬如拉科塔人),他們以耕種為主,採集狩獵為輔。這裏的原住民經濟活動更加密集,富庶的自然使得他們擁有時間和精力致力於美術和手工藝品創造,以及宗教和社會儀式。當然,這也意味着原住民需要下更多的心思來保障自然資源的穩定:修剪、施肥、控制性焚燒,以及保護溪流等做法被本地部落所採取。原住民有意管理周圍的環境,以促進持續的生產與收穫。
由此可見,作為無數原住民中的一小部分,西北地區的原住民保持着對環境的熱愛與愛護。或者按另一種説法,他們屬於那些"與環境保持友善關係的原住民"。正如西雅圖酋長所説的那樣:"這片土地對我的人民來説是神聖的。每條山嶺、每座山谷、每片平原和森林都因部落的美好或悲傷經歷而變得神聖…我們的赤腳感受到了同情的觸動,因為土地飽足了我們的生活。"儘管這段深情的文字很可能經過了後人的改造,但西雅圖酋長對所依賴的土地與自然的情感,或多或少是能夠體現出來的。
西北地區原住民的獨木舟
當然,面對取而代之的白人後來者,西雅圖酋長的演講同樣祝願他們在未來繼續與這片土地和諧依存:"當你們的子孫在田野、商店、公路上或靜默的森林中獨自思考時,他們不會孤單。大地上沒有全然孤獨之處。當你們城市與鄉村的街道在夜晚寂靜無聲,而您認為它們已然荒廢時,它們將與曾經對這片美麗土地充滿熱愛並仍然熱愛的歸來主人相聚。白人永遠不會孤單。"對於原住民的白人繼承者來説,遵循對這片土地環境的保護與熱愛同樣是必須的舉措。
早在西雅圖市建立以前,對自然環境的新思考就已經開始打量這片土地。以環保思想稱名的美國總統托馬斯·傑斐遜在1813年寫給毛皮貿易商約翰·阿斯特的信中提到:阿斯特在俄勒岡海岸建立起的阿斯托里亞堡是"在我們大陸另一端建立了一個偉大、自由且獨立的帝國的胚芽,從兩端擴散出來的自由和自治將確保它們在整個大陸上的全面建立"。對於提倡 "自然國度",厭惡工業化與城市化的傑斐遜來説,想要建立一個以家庭農耕生活為基礎,進行自我約束與規範,進而只追尋生活的必需的理想社會;地廣人稀、自然富饒的西北地區無疑是他理想的一片沃土。"卡斯卡迪亞",或者"傑斐遜州"、"太平洋國"這些衍生的區域性概念,不可否認地具備着顯眼的生態內涵。由此也可以説,原住民對自然的情感,也無獨有偶地在白人文化中尋到了相似的存在,而這些人與自然的情感、討論與思考,共同交匯在19世紀的西北地區,這片富饒原始,而又迅速被改變的自然世界。
三、演説以後
原住民的退場與白人的登台,徹底改變了西北地區的歷史。到《演説》被公之於眾的1887年,西雅圖已經不再是1850年代的那個小鎮了。人口輸入、本地資源開發,以及工業化的傳播,為這片曾經原住民的樂土帶來了劇烈的變化。西雅圖開始發育為西北地區的大都會。
西雅圖市最初的經濟支柱是林業與木材加工業,西北地區豐富的林木資源是美國其他區域難以媲美的。1884年,大北方鐵路延伸到西雅圖;鐵路帶來了工業革命的成果、同時將西雅圖嚴密地推入整個美國的經濟體系與市場當中。到1905年,西雅圖成為西北地區的鐵路運輸重鎮。鐵路一方面將原木與加工木材產品輸往美國其他地區,一方面將多的移民與資本輸往西北地區。新文明的成果在根本上改變了西北地區人與自然的關係。原始的森林、河灘與原住民聚落被建立在泥灘上的城鎮、沒有下水道而污水遍佈、坑坑窪窪的街道,以及人來人往的市井景象所取代。
1900年的西雅圖
1889年6月6日的西雅圖大火則為這座城市帶來了轉折點。木結構建築為主的城市使得大火蔓延迅速,幾乎摧毀了包括商業區、碼頭與火車站在內的整個西雅圖。但就如芝加哥大火一樣,磚瓦石頭為主的重建工作使西雅圖煥然一新,城市人口迅速激增。旋即而來的克朗帶淘金熱進而促使西雅圖從一個西北邊陲的林業與漁業城市成長為地區性鐵路、海運樞紐,以及大都會。西雅圖市奔向育空地區的淘金者的必經之地,大量的人口遷徙刺激了西雅圖的人口激增與商業發展。有軌電車、輪渡與下水道在1880-1890年代湧現。在20世紀的第一個十年,公園與林蔭大道大量出現,這比東海岸紐約中央公園的建立晚了半個世紀;此時西雅圖乃至西北地區的發展理念才重新注意到西雅圖酋長提醒他們注意到的自然與生態,進而試圖在公園與林蔭的規劃中調和工業時代與自然生態的脱鈎。
今日西雅圖盛景
從1850年代開拓者在普吉特海灣建立永久定居點開始,到1909年阿拉斯加-育空-太平洋博覽會在此舉辦,以西雅圖為代表的西北地區開拓經歷了對原住民時代自然環境的割裂與重拾。原住民對自然與大地傳統的依存、熱愛與珍視,在遠方駛來的火車轟鳴聲中遭到淡化。遲到的工業革命與城市化在不到半個世紀的時光裏改變了西北地區的自然面貌。即使其可能在一段時間內被暫時擱置,但西雅圖酋長的演講對後人長期的叮囑仍然潛移默化地影響着人們對待自然的理念,明示西北地區的自然生態與當地居民間不可割捨的聯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