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發展與家族的興衰,很大程度上與家庭教育相關。我們小時候家裏的孩子多,家庭條件普遍貧困,親子關係很少有過度溺愛、過度保護或過度干涉的情況,孩子價值觀的樹立和傳承更多來自長輩的言傳身教。回憶起家庭教育對我人生的影響,父親扮演了不可替代的重要角色。
父親既嚴厲又有見地
我的父親陳秀峯是一位商人,按現在的説法是“職業經理人”。他的能力和人品在新中國成立後得到政府認可,上世紀50年代初即被選送“工商管理幹部學校”培訓,結業後被定為有級別的國家幹部。
父親原籍是山東煙台,老一輩膠東男人對子女似乎有一種天經地義的嚴厲。父親幾乎沒有表揚過我們,每個寒暑假的第一天晚上,他必定要召集孩子們開會,讓我們各自檢討一番這一學期的表現,對照老師評語中的不足部分做自我剖析。當他預感到社會將發生什麼變數,或有老師對我們提出批評的時候,他也會召集我們開會,進行集中或個別訓話。
但秉持傳統觀念的父親並不是一個死板老套的人,他有自己的育兒智慧。聽母親説,以前家裏選房子時,父親主張找一處帶院子的,讓孩子有遊戲的空間,也能種些花草苗木。後來這個院子給我們的童年帶來許多快樂。
父親還很重視培養我們讀書的習慣。那時家庭經濟並不寬裕,但平時他從不吝嗇給我們買書籍文具類的東西。記得我上小學時,一次跟父親上街,街邊書攤上有兩冊歷史讀本特別吸引我。我那時識字不多但已開始喜歡閲讀,父親見我看得入神就把書拿過來翻了兩頁,隨即掏錢買下了書。這是歷史學家林漢達為小讀者撰寫的《春秋故事》和《戰國故事》,書中還有大畫家劉繼卣畫的白描插圖。後來我一直對這兩冊書愛不釋手,從此激發了我對歷史長盛不衰的興趣。
父親還要求子女學會勞動和生活自理。我們家的孩子都是從八九歲開始做家務,買糧買菜、洗衣服、收拾用品等。每逢春夏季節的週日還會組織全家勞動,或收拾屋子打掃衞生,或栽種花木、蔬菜。因為從小養成勞動的習慣,我們後來上山下鄉時都能很快適應環境。
等我們逐漸長大,有了各自的愛好,畫畫、製作航模、看書,還有的孩子迷上攝影。這些愛好父親都不反對,偶爾還會在經濟上支持我們。
支持我們去經風雨長見識
父親年輕時曾出遠門闖蕩,也許和他的經歷有關,他對孩子的成長比較放手,總是給我們機會去獨自經歷一些事情。
還記得我小學二年級的寒假,一天下午父親去單位值班,順便帶上我去參觀自然博物館。我們坐了十幾站公交車到了博物館,父親買了一張兒童票讓我自己進去,説他下班來接我就離開了。我那時才8歲,第一次出門這麼遠還要獨自待在一個陌生的地方,緊張得要命。儘管我很喜歡博物館裏的內容,但是每隔十幾分鍾就忍不住跑到門口張望。來回折騰了幾十趟,才終於盼到父親下班來接我。
還有一次讓我獨自出門的經歷是在“文革”初期,那年我13歲,兩個年齡比我大的同學想約我一起去南方“串聯”。其中一個同學後來被他父親劈頭蓋臉罵了一頓後不敢去了。我也沒了底氣,回家囁嚅着説了此事。沒想到父親略微想了想,就從自己僅有的生活費中拿出25元錢,又取出30斤全國通用糧票一起交給我。那時父親在單位捱整已經3個月,工資被扣近一半,全家人吃飯都成問題。父親給我的錢糧足夠一個成年人一個月的用度。他只是叮囑我收好,然後目送我們兩個孩子走出家門去火車站。
3周後我從廣西返回北京,凌晨時分乘坐頭班公交車到家時天還沒亮。剛拍了兩下院門,父親就出來了,接過行李並拉住我的手往裏走。晚上父親又聽我興高采烈地聊串聯的沿途見聞。這趟年少時出遠門的經歷,讓我長了不少見識。
以身作則教我們自律自強
小時候母親對我們的教養主要是和顏悦色地給我們立規矩,比如教導我們要愛家人、敬師長、團結同學、不能説謊、要講衞生、人前不能喧譁……而父親對我們的教育主要是以身作則,用行動告訴我們做人的道理。
父親為人正直,平時做人做事很有原則。無論工作還是日常生活中,他都恪守規矩,不佔便宜、不走捷徑、不馬虎敷衍。在我印象中,家裏極少為私事求人。子女就業、下鄉返城等,父親從來沒想過去走旁門左道。我們從小就知道,人生出路全靠個人努力。
父親在工作上從來是兢兢業業,一絲不苟,幾乎沒有出過差錯。因為認真,他還受過一次冤枉。那是抗美援朝期間,父親的企業受命為志願軍做炒麪。那段時間他整月不回家,每批產品出鍋前都要親自品嚐把關。開始時按上級要求的比例加鹽,父親嚐了幾批炒麪都感覺太鹹。因為當時的報刊廣播經常宣傳志願軍在前線條件艱苦喝不上水,父親就自作主張減了炒麪的鹽量。沒想到因為這件事,父親在“三反五反”運動中被人揭發“剋扣軍糧”,被關了起來。幸好工友們找出餘鹽作為證據為他申辯,父親才被平反放了出來。沒過多久,他又任勞任怨地繼續上班了。
父親的處世態度深深影響了我們,讓我們懂得人生在世必須自立自強。公私合營後,父親上班的地方離家很遠,他總是起早貪黑,我們平日早上起牀都見不到他。還記得1966年的秋冬季節,北京城裏擠滿了各地來串聯的學生,秩序大亂,公共汽車根本擠不上去。父親那時年齡大了,已經好幾年不騎車了,在連續兩個月時間裏,他竟然每天比平常再早起一個小時,步行十餘里路去搭乘郊區公交線上班,風雨無阻。
父親給我們留下的另一深刻印象是廉潔自律。父親曾在企業裏轉崗去管總務,管辦公用品、茶米油鹽等。時值上世紀60年代初的大饑荒,我們都餓得面黃肌瘦,父親也沒有從企業多拿回一兩油、一把米。我們上學用的紙筆、家裏用的信紙信封都是從文具店買回來的。他告訴我們,公家的東西一絲一毫也不能往家裏拿。等我們長大參加工作後,也一直記得這個規矩。
家國情懷世代相傳
父親一生書讀得不算多,涉獵也不深廣,但他一直關心國家大事。年輕時在東北曾親歷國家分裂、人民被難,他一直耿耿於懷,對歷史也有自己的看法和思考。弟弟曾從王府井“內部書店”買了一本《張誠日記》,法國傳教士張誠在書中詳細記載了清代康熙時期索額圖率兵北征雅克薩,簽訂中俄《尼布楚條約》的經過。父親認為這是一次令中國人揚眉吐氣的軍事外交行動,這本書他看了好幾遍,行間頁角寫滿了讀書筆記。
父親中年以後的職業生涯並不順利,在“文革”時還吃了不少苦頭。但是“文革”過後,作為工商聯和民主建國會的老成員,他又積極活躍地參與到社會事務中。有一陣工商聯承擔了一項增加青年就業的任務。父親提出:“青年就業不要都指望進國營企業,也不可能都進國營企業。”他還頗有見地地提出當時商業和服務業不發達,人們衣食住行多有不便,可以多創造一些“為人民服務”的項目和崗位。工商聯和民主建國會吸納了他們這些老成員的建議,“前門大碗茶”等服務企業很快就遍地開花了。父親還身體力行與一位老搭檔合作,共同支撐起一家絎縫企業,為社會提供了二十多個就業崗位。
如今,父親離開我們已經20年了,他在我們心中的形象反而愈加豐滿和完整,不再只是當年那個不苟言笑的倔老頭。在時代的滾滾洪流中,父親也許只是最普通的一粒塵埃,但對於我們後輩乃至整個家族來説,他的精神品質彷彿一盞明燈,一直照亮着我們前進的方向。
(作者系中國教育報退休記者)
《中國教育報》2020年06月18日第9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