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下旬，特朗普應該過得很糟心。
新冠疫情、經濟衰退和抗議浪潮這“三座大山”，如果還沒有讓這位剛過了74歲生日的總統感覺吃力，那麼過去十多天裏密集冒出的壞消息，肯定讓他切實感受到了成功連任的壓力。不只是民調的下滑，還有“人設”的崩塌。他的“讓美國再次偉大”，似乎更像“讓美國成為笑話”。
民調不妙
“他（拜登）可能成為你們的總統，因為有些人也許不愛我。而我所做的一切，是做好我的工作。”特朗普6月25日在福克斯新聞節目中説的這句話，被某些媒體解讀為“特朗普首次承認可能敗選”。
從節目內容來看，特朗普的本意並不是這樣。他説這話的上下文是：反種族歧視騷亂都發生在民主黨治理的區域（當然，這並非事實），但拜登對騷亂卻默不作聲（這也非事實），如果他成為總統，那麼暴力將蔓延全國。
事實上，特朗普不僅沒有“承認”可能敗選，而是還在玩老一套：製造“另類事實”，構建自己“受害者”形象以博同情，然後再祭出威脅恫嚇展現出攻擊性。
我在此前的文章中多次提到過，特朗普個性中的攻擊性，源於內心深處的不安全感，也就是説他感受到了威脅。離11月3日大選投票僅剩4個月之際，特朗普感受到的最大威脅，無疑是民調的下滑。
福克斯的節目播出前，多家民調機構的數據都顯示，特朗普的支持率幾乎全面落後於拜登，無論是在全國範圍還是能決定勝選的搖擺州。
“270 to win”選舉地圖數據：藍色為民主黨，紅色為共和黨。數據截止至2020年6月17日
路透社和益普索6月22至23日所做的民調顯示，在登記選民中，拜登領先特朗普10個百分點。《紐約時報》與錫耶納學院24日公佈的民調，拜登領先14個百分點。
傾向於共和黨與特朗普的福克斯新聞此前的數據，是拜登領先12個百分點。拜登領先幅度最大的數據，來自於《底特律自由報》所做的民調，他領先特朗普16個百分點。
當然，有人會對民調數據不以為然：2016年大選期間，不是所有民調都指向希拉里會擊敗特朗普嗎？這次有幾點不一樣。這些不一樣，不是説目前的民調能精準地預測選舉結果，而是説它們能精確地反應，特朗普選情不妙。
首先，民調數據趨勢不一樣。2016年7月民主黨全國代表大會（正式確認希拉里的民主黨總統候選人身份）時，希拉里對於特朗普的領先優勢，已經從此前兩位數的百分點，縮小到7%，那年大選投票前一週，差距進一步縮小到5%（路透社和益普索數據）。
這次情況剛好相反。我們以歷次民調中，結果顯示拜登領先幅度相對較小的“馬奎特民調”數據為例。今年2月拜登“內定”為民主黨總統候選人（因為其他黨內競爭者都宣佈退選）時，拜登與特朗普的支持率都是46%，5月民調拜登領先3個百分點，6月下旬領先幅度擴大到8個百分點。民調趨勢，對特朗普不利。
其次，搖擺州情況不一樣。2016年大選希拉里遭遇滑鐵盧，主要是因為搖擺州全被特朗普收入囊中。美國選舉政治版圖紅藍州涇渭分明，少數幾個搖擺州最終擺向哪位候選人，就能決定誰能入主白宮。
雖然在2016年大選期間多數民調都顯示，希拉里全國範圍內的支持率領先特朗普，但在大選投票前幾個月，多數民調都表明，兩人在搖擺州的支持率旗鼓相當。這次不一樣。離大選投票只有4個月時，拜登與特朗普在搖擺州的支持率，沒有旗鼓相當。
在美國選情分析中，經常提到的主要搖擺州有6個，即佛羅里達州、密歇根州、威斯康辛州、賓夕法尼亞州、北卡羅來納州和亞利桑那州。根據民調機構“RealClearPolitics”6月下旬的數據，拜登在前4個搖擺州中支持率領先幅度都在6%或以上，在後兩個州支持率與特朗普難分伯仲。
而《紐約時報》與錫耶納學院6月24日的民調顯示，拜登在這6個州支持率全部超過特朗普，領先幅度從6%到11%不等。2016年大選前唯一準確預測特朗普會拿下密歇根州的民調機構“Trafalgar Group”，最新的預測是，拜登領先特朗普1個百分點。雖在誤差範圍內，但至少説明特朗普在這個搖擺州優勢不再。從趨勢上看，搖擺州正在擺向拜登。最後，或許也是最為關鍵的不一樣，是這次大選有“在任總統”。這樣的大選意味着，無論尋求連任的在任總統如何操弄選舉議題，他的執政表現都會是“房間裏的大象”。對於在任總統來説，執政表現在連任競選中如同雙刃劍。即便表現基本合格，那也能憑藉執政資源優勢秒殺對手。如果表現不忍直視，那就是連任競選的沉重負擔。
特朗普的情況屬於後者。根據蓋勒普民調數據，今年3月初，美國民眾對特朗普的工作滿意度是49%，不滿意度是45%。6月的數據反轉成39%對57%。“RealClearPolitics”3月底所做的調查，滿意度與不滿意度分別是47%和50%，6月最新的數據是41%和56%。
共和黨資深競選策略師卡爾·羅夫，近日在福克斯新聞的節目中説，我們得坦率些，特朗普總統如今已經落後。他説，在美國還沒有哪位在任總統，僅靠嘴上説“我已經乾得很好”就能成功連任的。不用懷疑，特朗普肯定還會繼續説自己乾得很棒。但同樣也不用懷疑，他這話的效果會大打折扣。
當地時間6月21日清晨，美國媒體拍到了特朗普滿臉倦容、形單影隻的形象。他剛參加完俄克拉何馬州的競選集會返回華盛頓。那是新冠疫情爆發後，特朗普競選團隊召集的首場現場版競選造勢活動。
特朗普的那個形象，或許是當時內心的真實寫照。他所期望的人氣爆棚、羣情激昂，沒有出現。能容納近兩萬人的場地，只有不到七千人到場，以至於事先安排的場外演講都取消了，因為場外根本沒有等待他演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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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會前，特朗普本人在推特、白宮會議及採訪中多次聲稱這次活動將異常火爆：“已有超百萬人預定門票”。但據被曝光的現場視頻顯示，二層平台只有零星十幾個人。據《紐約時報》統計，20日當天，俄克拉荷馬銀行中心本能容納19000人，但實際檢票人數只有6200人。
不只是效果不如預期，更關係到“人設”。這比支持率下滑，更讓特朗普糟心。與2016年大選期間相比，如今的特朗普在“人設”上暴露出了明顯的缺陷，有的還因為個性或客觀因素而特別扎眼。
在英文單詞中，與“人設”意思比較接近的是“character”。從韋氏詞典對這個詞的解釋中，可以提煉出“形象”、“道德”和“能力”等幾層意思。而從目前的情況來看，特朗普在經營這幾點上，可以説都在露餡。
對於競選者來説，形象是對選民視覺上的直接投射，效果難以量化但不能忽視。有美國媒體注意到，2016年大選期間的總統候選人電視辯論會場，跟在希拉里身後出場的特朗普，穩健的步伐、高大的身材，被希拉里完美地襯托出了“讓美國再次偉大”的視覺衝擊力。
當年被媒體熱炒健康問題後，希拉里為了自證健康，在電視節目上當眾擰瓶蓋。6月20日俄州競選集會現場，特朗普展示單手拿水杯喝水的能力，也是為了自證健康。之所以要證明，是因為這事非同小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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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朗普此前被拍到掙扎着用一隻手端着一杯水，而引發了人們對他患有帕金森症的猜測。針對雙手喝水的行為，特朗普聲稱是因為他的胳膊因為敬禮太多而累了。6月20的集會現場，他沒有放過“自證清白”的好機會：在連續示範了單手托杯喝水兩遍後，將杯子怒扔在地上）
有人做過梳理，二戰後，競選期間暴露出健康問題的在任總統，無一連任成功（比如福特、卡特、老布什）；1900年以來的大選，三分之二的勝者都是有明顯身高優勢、符合“硬漢”標準的候選人（當然，身殘志堅的羅斯福總統，是個偉大的例外）。這一點不會是選舉的決定性因素，但也不能簡單地歸為巧合。
美國政治新聞網與晨間諮詢公司6月下旬的民調顯示，認為特朗普健康狀況良好的美國人僅佔40%，認為不好的是33%。而年長他4歲的拜登，這兩個比例分別是39%和27%。健康形象，特朗普沒有體現出優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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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前同樣引發過美國民眾對特朗普身體情況擔憂的是——特朗普與副總統彭斯與國防部長在參加5月末舉行的陣亡將士紀念日活動時，被直播鏡頭拍攝到，身體站立不穩一樣前後搖晃，彷彿似要摔倒）
至於“人設”的其他方面，特朗普已經暴露出近乎赤裸的缺陷。6月20日那場競選集會上，特朗普隻字未提對新冠疫情死難者哀悼的事。截至那一天，美國的確診病例已突破250萬，死亡人數超過12萬。
同理心，是道德涵義裏不可或缺的因素。而這一點，正是特朗普所缺失的。美國著名作家弗朗辛·珀絲，在今年5月的一篇文章裏表達了這樣的意思：新冠病毒肆虐，讓整個美國悲傷逆流成河，但這條河流到白宮橢圓形辦公室門前，就已經乾涸。在她看來，希望悲劇改變特朗普絕無可能，因為指望自戀、憤怒的特朗普展現同理心，實在勉為其難。
奧巴馬政府時期的白宮幕僚長拉姆·伊曼紐爾，在今年4月的一篇文章中，把2020年的拜登比作2016年的特朗普。他的邏輯是這樣的：美國2016年的社會情緒是憤怒，最能表達民眾憤怒的特朗普被送進了白宮；但2020年的美國最需要的，是能回應並解決民眾痛苦而不是最能煽動憤怒的人。
以他的邏輯，拜登的同理心，更符合國家情緒。
我不認為拜登僅靠同理心就能擊敗特朗普，把同理心界定為國家情緒也有點牽強。但這一點上拜登相對於特朗普的優勢，影響不容低估。“弗洛伊德之死”引發遊行示威和騷亂後，特朗普試圖打造自己“法律與秩序”總統形象。這顯然是在效仿1968年的尼克松總統。
那一年也是大選之年，但與特朗普不同的是，尼克松在打“法律與秩序”牌時，姿態温和得近乎慈祥，比如他曾親自上街直面示威人羣。反觀特朗普，除了躲進白宮地堡，就是命令警察上街。對比來看，缺了同理心的特朗普，更像是在邯鄲學步。
6月29日，特朗普發了一條推特，説的是他在共和黨中的支持率是95%，並把那剩下的5%稱為“假共和黨”、蠢蛋。他沒有提這項民調數據的來源，要麼是根本就不存在這樣的民調，要麼是他引用了過時的數據。根據“馬奎特民調”6月下旬的民調，特朗普在共和黨中的支持率，從5月的93%下滑到6月的83%。
執政三年多，特朗普較為成功地將共和黨“特朗普化”，進而確保了黨內的高支持率。但在共和黨中支持率的下滑，也最能讓他後怕。因為這種下滑，即便不導致“去特朗普化”，也會轉化為黨內與其“切割”的現象。
今年11月的選舉，美國人除了選總統，部分國會議員與州長也會改選。以參議院改選為例，共和黨如果想確保目前在參議院的局面（目前是共和黨53席、民主黨47席），共和黨需要保住23席位，而民主黨保住12席即可。不難想象，在特朗普選情堪憂的當下，那些尋求連任的共和黨參議員，“切割”的意願會更明顯。
事實上，“切割”現象已經出現。特朗普入主白宮後，絕大多數共和黨議員都與他保持一致，至少不直接批評其言行。最能反應變化的，莫過於在對“奧巴馬門”的態度上，共和黨與特朗普拉開了距離。
今年5月初，特朗普弄出一個“奧巴馬門”，稱自己遭到奧巴馬政府的監聽和打壓，並公開呼籲對奧巴馬展開調查。他顯然是想將此事炒作成選舉議題，甚至用這扇門颳起一陣打擊拜登的政治風暴。但沒有風暴，漣漪都沒有。
6月23日，特朗普再次拋出奧巴馬“叛國”的論調，共和黨內普遍認為他“做得太過”。此前曾公開拒絕特朗普調查奧巴馬要求的共和黨參議員林賽·格雷厄姆（他也是特朗普的堅定盟友），這次態度明確得略帶侮辱：“我不知道他（特朗普）在説什麼，我們沒有任何證據證明奧巴馬犯了叛國罪。”不難想象，如果特朗普繼續炒作“奧巴馬門”，更可能的情況是自取其辱。
特朗普“人設”崩塌，還有一個他“專屬”的因素。進入現代以來，美國總統們都對其“執政記錄”較為在意，總統政治裏也有多少年後解密資料的制度保證。所以，對某位總統的功過是非做庖丁解牛式的分析，通常是歷史學家的事。但特朗普不一樣，他的白宮生涯是“現場直播”。
被特朗普解僱或主動辭職的內閣高官，不僅讓他的執政記錄幾乎毫無內幕可言，而且客觀上也在瓦解他的“人設”。比如，前白宮幕僚長凱利曾説特朗普是“白痴”，前國務卿蒂勒森罵過他“蠢貨”。如果這些評價還比較抽象，那麼前白宮首席戰略師班農稱他像個“11歲的小孩”，前國防部長馬蒂斯認為他智商相當於“五六年級的學生”，這些評價畫面感就強多了。
如果説那些評價有人生侮辱之嫌，那麼前國家安全顧問博爾頓，在其新書《事發之室：白宮回憶錄》中，對特朗普評價或許較少個人色彩。博爾頓書中曝出的白宮內幕，幾乎都在印證他的結論：特朗普不適合擔任總統。對於尋求連任的特朗普來説，這是最大的尷尬，沒有之一。
如此看來，特朗普連任是否毫無勝算？2016年大選飛出特朗普這隻黑天鵝後，專業人士們在預測美國選舉結果時，都開始謙卑起來。目前美國主流的分析和解讀，雖然在“特朗普選情堪憂”上基本形成了共識，但也鮮有認為拜登能“躺贏”的預測。
這才是問題的關鍵所在——在美國社會經歷如此多危機的情況下，美國民眾對選擇誰能帶領國家走出危機卻如此糾結。
皮尤研究中心6月30日公佈的一份調查顯示，87%的美國人不滿意國家的發展方向，滿意的僅為12%。美國人中認為特朗普是位糟糕總統的比例是53%，覺得拜登將是一位糟糕總統的比例也有43%。過去三年多里，帶領美國的是特朗普，美國人的不滿高達近九成，但拜登也只是“小勝”特朗普10個百分點。
沒有什麼比這更能反應美國人的糾結了。如果選情連遭噩運的特朗普能成功連任，那絕不是因為他的治國理政能力多有吸引力，更可能的原因是拜登太沒吸引力。目前拜登的選舉策略，被揶揄為“土撥鼠戰略”，即自己貓着不動、等待特朗普繼續犯錯。這樣的總統選舉，是誰的危機？
至於11月大選的結果，可能出現兩種情況。一個是特朗普遭遇滑鐵盧式失敗，比最近民調顯示的還慘。特朗普的執政記錄已經表明，不能低估他製造驚訝的能力，但也不用懷疑他繼續犯錯的可能。
但更可能的情況是雙方得票率比較接近，投票結束後無法確定誰勝出。這就像美國選民揭開了罩在骰子上的蓋子，但數了點數後，仍然不知道誰贏誰輸。
美國智庫歐亞集團今年初的預測報告寫道，“今年11月舉行的美國總統大選，將會產生一個許多人認為不合法的結果。” “如果特朗普在可信的違規指控中仍舊獲勝，那麼大選的結果將會受到質疑；而如果他輸了，特別是如果票數勢均力敵的話，情況也是一樣。”
投票還未開始，上述預測已在被應驗。6月23日，特朗普在鳳凰城的公開講話中説：“在我看來，這次選舉將是我們國家歷史上最腐敗的選舉。”此前，拜登也有表態，“我最大的擔憂，是特朗普總統將試圖竊取選舉結果。”
兩位總統候選人在質疑選舉合法性上“達成共識”，意味着11月的大選很可能成為一個大型翻車事故現場。投票結束後，民主、共和兩黨都不會淡定地説，咱們2024年再決勝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