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明蘭垂着頭,坐在搶救室門外的椅子上發呆,她怎麼也不能相信,昨天老公還摟着她説:“老婆,等我弟弟把這房子蓋上,我就再也不管他了。你放心,我就回老家兩天,回來之後帶你去吃你最愛的西餐。”
可是今天他就躺在了搶救室裏,生死難料。
老公説要回老家的時候,她不肯答應:“你不是給過錢了嗎?你又不會蓋房子,回去幹嘛呢?”
“他明天上樑,上樑可是大事兒,必須要家裏有身份的人主持。我爸爸不在了,我就是家裏的頂樑柱,這種事情,須得我出面才行。”老公解釋説。
“什麼要有身份的人?他們還不是想讓你再拿些錢給他們。”她撇撇嘴。
“你不要這麼世俗好不好?不要總拿金錢衡量親情。”老公有些不耐煩了,“我們日子好過了,手裏又不差那幾個錢,就幫幫他又怎麼了?他是我弟弟啊,他是我的親人。”
她便閉了嘴不説話了,她能説什麼?説他們有兩個孩子要養?説他們每個月有五六千的房貸要還?
有的時候,她真的很羨慕小叔子,他有什麼為難的事情可以來找他哥哥,他哥哥便用他那並不強壯的肩膀,幫他一次次地擋風遮雨。
可自己呢?每個月工資還沒拿到手,每筆錢的去處就拿小本本計算好了,一分也不敢多花。外表看着光鮮體面,其實內裏一塌糊塗,她多麼希望有人也能幫幫她啊。
“這是最後一次,你放心,我以後肯定不會再給他錢了。”老公滿臉賠笑地向她保證。
她想説些什麼,可最終只是一聲嘆息:“你早去早回吧,自己注意安全。”
如果,當時自己再堅持一些,如果,自己就那麼無理取鬧地撒潑,老公會不會就留下來,不回老家了呢?
2
“高位截癱……頸椎骨折……神經嚴重受損,”大夫的話震得她腦袋嗡嗡響,“目前國際上還沒有有效治療方法……”
她聽到婆婆一聲絕望的哭喊:“大夫,您可要救救我兒子啊,他還有兩個年幼的孩子要養……”
“我們會盡力的,你們家屬也要做好思想準備,”大夫説,“他這種情況,最好的結果也就是保住性命。”
“我兒子,還能站起來嗎?”婆婆小心翼翼地問。
“説不好,目前病人頭部以下沒有知覺,都不能動。”大夫説。
“誰是病人家屬?來籤個字,病人需要轉入重症監護室。”大夫又問,“你們要有心理準備,病人的醫療費用,不是個小數目,估計在五十萬左右。而且,你們要做好人財兩空的準備,他這種情況,隨時都會有生命危險。”
聽到治療費用,小叔子兩口子對望了一眼。
婆婆忙説:“我們無論如何不會放棄治療的,我兒子在大公司上班,在城裏買了大房子,他有本事,能掙錢……”
她的腦子裏卻一片空白:五十萬……人財兩空……
3
老公轉入重症監護室的第三天,五萬塊的押金沒有了,大夫通知去繳費。
小叔子看了看弟媳婦兒,弟媳婦兒翻了個白眼:“你看我幹啥?咱們家裏就那幾個錢,送大哥來醫院的時候不都花了嗎?欠蓋房子工人的工錢還沒給。”
“你説的這是什麼話?咱哥要不是為了給咱上樑,他能從城裏趕回來?要不是你説大梁要有身份的人幫忙抬上房頂才吉利,大哥能上房?他不上房能掉下來摔傷嗎?”小叔子紅着眼睛朝弟媳婦兒吼着。
“你也別跟我吵,反正我是沒有錢,房子也才蓋了一半,出了這種不吉利的事情,繼續蓋下去也沒人敢住。你也不用和我吼,願意離婚就離婚,老孃還不跟你受這份兒窮了呢。”弟媳婦兒説完,頭也不回地走掉了。
“嫂子……你看……”小叔子看着她,欲言又止。
她心裏明白,老公看病的錢,沒有人會幫她出的。
她從包裏拿出銀行卡,默默地去繳費了……
4
老公情況總算有所好轉,從昏迷中清醒過來,大夫説,下午的時候可以讓她探視半個鐘頭。
她心裏略略寬慰了一些,現在醫學這麼發達,老公能多挺一天,就多一分希望,也許有一天就會有奇蹟發生呢?
為着這半個鐘頭的探視她特意回家一趟,她想,不能讓兩個孩子看看爸爸,那就拍一段兩個孩子的視頻給老公看吧。
自從老公出了事兒,她便把孩子送到了父母家,孩子還小,大寶兒六歲,二寶兒還不到三歲。他們並不理解家裏發生了什麼事情,他們只知道,爸爸媽媽有事情忙,這段時間要乖乖跟着姥姥。
“怎麼樣?孩子他爸情況有沒有好轉?”
對上母親那關切的眼神,一時間,她感覺全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了:“可能……也就這樣兒了,高位截癱,目前,咱們市醫院沒有更好的辦法。”
“那……轉院呢?去首都的大醫院?”
“大夫不建議轉院,因為頸椎骨折是很危險的,轉院路上,無論什麼突發情況,對他來説都是致命的。”
“那怎麼辦?”
“只能先看看他自我恢復的情況……也許……也許就這麼熬着,能熬幾年或者幾十年,也許……總之不確定。”她搖着頭。
母親便沉默了,過了好一會兒,才嘆了口氣:“怎麼會這樣兒呢?還不如……唉~他自己也遭罪,家裏人也跟着着急。”
5
當她錄好了兒女的視頻,一路飛車趕回醫院的時候,大夫告訴她,婆婆進去探視過了,由於病人的病情不是很穩定,每天只能一個人進去。
她望着重症監護室那道冰冷的密碼門,心裏忽然就升起了一股巨大的無力感,門裏面,是她親愛的老公,是風風雨雨陪她走過了七年的人,是她兩個孩子的爸爸……
“説好的我進去看他……”她滿眼淚水地質問婆婆,“為什麼不等我?”
婆婆低着頭坐在重症監護室外面的椅子上,她只看到她滿頭蒼白的頭髮:“他……他是我兒啊!我怎麼就不能看看他?”
婆婆抹着眼淚:“我從那麼一點點把他抱大,我多想……多想裏面躺着的人是我啊!讓我兒好好兒的,哪怕我現在就死掉也無所謂啊!只要我兒沒事兒……”
一旁有病人家屬聽得黯然淚下,便勸婆婆:“老姐姐,想開些,現在醫學這麼發達,總會有辦法的。”
又有人對她説:“你也不用急,明天下午還有半個小時的時間,明天你進去看不就得了?老人家,兒子出了事情,你也要多理解理解,都是為人父母的……”
她便不説話了,是啊,都是為人父母,如果……自己……不!不能想,想到兒子或許也會遇到這樣的危險,她的心就像被誰狠狠地踩了一腳。
她無力地靠在鐵門上,任由眼淚洶湧而出:老公!老公!你可千萬要挺住啊……
6
大夫和他們商量,老公的頸椎要不要做復位手術。
“病人的頸椎骨折,這個手術雖然很簡單,可是,有很大的風險。病人的脊髓神經本來就嚴重受損,所以,不排除病人做這個手術的時候,下不了手術枱。”大夫説。
“這個手術對他的病情有什麼好處嗎?”她問。
“好處就是病人好護理一些,頸椎復位以後,靠頸託就能固定住。他是頸椎神經斷裂了,目前,還沒有哪個國家的醫療水平可以修復。不過,世事無絕對,也許會有奇蹟。”大夫説得很委婉,可她還是明白了其中的意思。
這個手術做還是不做?她望着那扇冰冷的鐵門,內心糾結無比。
“大夫,我們做……我們做手術,哪怕有一線希望,我們也要試試。”她下定決心。
“不能做,”婆婆反對,“你沒聽大夫説嗎?會有危險,也許,下不來手術枱。”
“可是,不做手術就一點希望也不會有!”她試圖和婆婆溝通,“不做手術,人同樣會有危險,隨時會有……”
“你就是希望我兒子早點死!你早就不想給他看病了,他死了,你就解脱了!”婆婆忽然就爆發了,“你這個惡毒的人!”
小叔子趕緊拉住婆婆:“媽你冷靜點,出了這樣的事情,我們心裏都不好受,嫂子肯定比我們誰都難受,我們慢慢商量,總會有辦法的。”
不管怎麼説,婆婆死活不同意老公做這個風險極高的手術。
於是,她們之間爆發了老公住院以來的第一次爭執……
7
她終於進到了重症監護室裏,她才知道,那道鐵門只是第一道門,進到第一道門裏之後,要經過消毒,穿上探視專用的防護服才能進到第二道門裏。
進到第二道門裏,撲面而來的是一股壓抑和巨大的絕望感,病牀上的病人,身子插滿各種管子連接着各種儀器,他們或閉了眼,一動不動,不知道是昏迷還是睡着了,或睜着眼睛,眼神呆滯而渙散。
這裏面,隨時都會有人離開,受完他們在人世間的最後一段折磨……
是的,折磨,望着那些病人,她能想到的只有這個詞兒。
老公在最裏面的二號牀位,她來到他牀前的時候,他閉了眼睛躺在那裏,身上只蓋了一層藍色的牀單,他的雙臂和上半截身子都裸露在外面,可以看出,他並沒有穿着衣服……
進來的時候,她曾告訴過自己,不要哭!
可是,面對着這樣的老公,她怎麼也忍不住內心的酸楚,老公是那麼驕傲的一個人,可是,現在他要在陌生人面前裸露身體,任人擺弄,這樣的沒有尊嚴,他怎麼能受得了?
人啊,有時候就是這麼的可憐,生命尚且顧及不過來,又談什麼尊嚴呢?
她用手緊緊捂住嘴巴,她怕自己會哭出聲來,一旁邊的小護士拍了拍她的肩膀,要她剋制自己的情緒。
老公似乎有所感應地睜開眼睛,朝她看過來。
她忙背轉身去,飛快地用手抹了一下眼睛,再轉過身來時,她已是滿臉的笑容:“老公……”出事兒的一個星期後,她終於又見到他了。
老公嘴角微動,眼睛瞬間就亮了起來。
她坐在他的牀邊,用消毒濕巾輕輕擦拭着他的手臂:“大夫説,你恢復得很好,等你再好些了,我就能接你回家了。你可要聽大夫的話,好好配合治療哦。”
她儘量讓自己的口氣輕鬆一點:“我們的女兒參加了全市的少兒書畫比賽,還拿了二等獎,老師説她才六歲就能畫出這樣的畫兒來,很有天賦,讓我們好好培養呢。”
“二寶兒這些日子很乖,自己吃飯,也不挑食了……”她擦去老公眼角溢出來的淚,“老公,你一定要加油,快點讓自己好起來,我和孩子們都在等你回家……”
8
聽其他病人家屬説,首都軍醫院在老公這個病症上,有全國頂級的專家。
她在網上預約了專家號兒,自己帶了老公的病歷和資料,開了一夜的車趕往首都。
一路上,她一次又一次地給自己鼓勁兒:一定會有希望的,一定會有希望的……
“病人的這種情況……我不建議手術。”專家看完老公的病歷和資料之後,對她説,“病人不能自主呼吸,只能依靠呼吸機維持,手術風險極大,對病情也沒有什麼好處,就算手術成功,看他的情況,也出不了重症監護室。”
“這個手術,在您這裏做也會有風險嗎?”她不甘心地問。
“頸椎復位手術並不是什麼高難度手術。一般的三甲醫院都可以做,風險在於病人的實際情況,和在哪裏做,由誰做這個手術關係不大。”
專家的目光中透出了一絲的悲憫:“他這個情況,很快就會出現各種的併發症,各個器官也會慢慢衰竭,也許三五天,也許三五月,也許三五年,總之,痊癒的可能微乎其微……”
“難道……一點希望都沒有嗎?”她小心翼翼地問,她好怕專家會給她個完全肯定的回答,她怕,怕自己心裏撐着的那根弦會突然之間斷裂開來,她怕,怕自己會在這個陌生的環境裏,在陌生人面前崩潰掉……
“希望總會有的,”專家安慰她,“不排除有奇蹟的出現。”
是的,希望總會有的,老公,你是我的丈夫,是孩子們的爸爸,是婆婆的兒子,是家裏的頂樑柱,是這許許多多人的希望!你可一定要戰勝病魔讓自己儘快好起來啊!
9
大夫又一次地催繳費,她翻弄着手裏的幾張卡,半個月的時間,老公病情沒有一絲好轉的跡象,他們手裏僅有的十幾萬存款卻花得一乾二淨了。
“你快去交錢啊。”婆婆見她只是站在那裏不動,不禁催她,“大夫説,再不交錢就要停藥了。”
“沒有……錢了。”她艱難地吐出這幾個字來,眼淚也隨之滑落。
“怎麼可能?我兒子一個月掙那麼多錢,怎麼就沒錢了?你是不是以為我兒子好不了,把錢都轉移到你媽那裏去了?”婆婆顫抖的手幾乎要指到她臉上。
“沒有,我們沒有錢,就這一點錢還是留着給二寶上幼兒園的。每個月的錢,房貸五千,大寶幼兒園兩千,大寶兩個興趣班兩千,我們還要穿衣吃飯,哪兒有那麼多閒錢呢?”
她搓着手,嘴上和婆婆説着,心裏卻暗暗盤算着,是不是跟孃家媽借些錢,解解燃眉之急呢?
“那你就把房子賣了吧。”婆婆手一揮,“省得每個月還得往那個黑窟窿裏面扔錢。”
“房子是貸款買的,買的時候房價正高,現在房價跌得這麼厲害,這套房子還別説一時半會兒賣不出去,就算賣出去,恐怕也是拿不回什麼錢來的。”她嘆了口氣,其實,她早就動過賣房子的念頭兒了。
“你騙誰?你大房子住着,小汽車兒開着偏偏就給我兒子救命你沒有錢?”婆婆怎麼也不能相信,付了那麼多首付,又一年好幾萬地供了五年的房子,賣出去會拿不到錢?
她們之間,爆發了自老公住院以來的第二次爭吵。
最後還是她哥哥趕過來,幫忙交了五萬塊錢。
哥哥走的時候,對她説:“這麼多天了,妹夫的病,你要有個心理準備,以後的路還長,兩個孩子從今以後就要靠你了,你自己要有個打算。錢,我還有一些,只要你説用,我隨時可以給你拿過來,你自己掂量着辦吧。”
她如何不明白哥哥的意思?可是,她能怎麼辦呢?於她來説,只要老公有一口氣在,自己的孩子就還有個完整的家,不是嗎?
老公的情況略有好轉,可以通過鼻飼進食一些易消化的流食。
她的心裏略略安慰了一些,總算是有些希望了,不是嗎?
雖然沒有誰主動開口,可她和婆婆之間達成了一個共識,既然每天只有下午允許一個人探視,那麼就一人一天好了。
今天是她進去探視的,看到老公的一剎那,她沒有忍住,眼淚又落了下來,原來,所謂的鼻飼,就是把食物打碎了,通過鼻管輸進胃裏。
管子直接插進鼻子裏,老公該是有多難受啊!
老公看到她,嘴角動了動,對她笑了一下。
她把耳朵湊近老公的嘴巴,聽到他微弱的聲音:“老婆,你辛苦了。”
她輕輕撫摸着他消瘦的臉頰:“説什麼呢?我們是夫妻啊。”
“老婆,放棄我吧……”老公眼睛裏閃着淚花,“我自己的身體,自己知道,別再為我浪費錢了,放棄我吧……”
“你胡説什麼呢?”她佯怒着,“大夫都説你有所好轉,很快就能轉入普通病房了。”
“老婆,別騙我了,我大學的時候,勤工儉學在醫院做過護理,我知道自己的情況。”
“老婆,我太難受了,求你了,放棄我吧,帶我回家。”
“老婆,我想死在你的懷裏,不想在這個都是陌生人的病房……”
“老婆,讓我多叫你幾聲好嗎?老婆……老婆……老婆……”
“老公,你要堅強,我們還有孩子……”她不知道自己該説些什麼,她多想衝出病房,躲在沒人的地方痛痛快快大哭一場啊,可是,她又怕,怕自己這一轉身,就再也見不到老公了……
老公由於氣管深處的痰不能及時排出,引發肺部感染,要做喉切。
她用顫抖的手在手術單上籤了字。
可是,大夫剛剛要安排手術的時候,婆婆卻在小叔的陪同下匆匆趕來,死活不同意做手術。
“太危險了,”婆婆説,“我昨天來的時候,大夫都跟我説了,這個手術太危險了,把喉嚨切開,他就不能再説話了。”
“可是不做這個手術,他肺部的感染也足以致命。”她和婆婆解釋。
“你別以為我不知道,我昨天進去看我兒子的時候我都問過他了,他説錢都在你手裏,你拿着錢,不肯給我兒子看病,還不就是希望他早點死?你把我兒子的喉管切開了,他什麼話都説不出來了,還不是你説什麼就是什麼?”
婆婆的話驚呆了她:“你兒子還在病危中啊,你進去探視怎麼能問他這些亂七八糟的問題呢?你就不怕刺激他的病情?”
“我就是要他知道,你是有多麼的惡毒,讓他把錢和你要出來,給自己看病。”婆婆説得理直氣壯。
這一刻,她忽然什麼都不想和婆婆説了,她和她,根本就是站在兩個立場上,雖然,她們的共同目的都是為了他能好起來。
“你愛怎麼想怎麼想吧,這個手術必須做。”她冷冷地説。
“還説沒錢了,怎麼做這種整治我兒子的手術就有錢了呢?”婆婆彷彿看穿了她,一臉的鄙夷。
最後,還是在大夫和小叔的勸説下婆婆才勉強同意了做這個手術。
手術過後,她又面臨着讓她最頭疼的事情,住院費所剩無幾,又該繳費了……
她去母親家裏看孩子,自從老公住院,她每日奔波忙碌,只偶爾回來看看孩子。
大寶到底比二寶大了幾歲,已經能察覺出家裏發生了什麼不同尋常的事情了。她一見媽媽來了,便撲過去緊緊抱住了媽媽的腿。
“媽媽,我可乖了,我畫的畫兒老師都説好,還説我是小畫家。”大寶望着她的臉色,小心翼翼地説,“我和弟弟都乖,你不會不要我們了吧?”
她心裏酸酸的,可是眼眶卻乾乾澀澀的,這些天,她流了太多的淚。
母親擔憂地看着她:“你也要多注意身體啊,看你瘦的……”
晚上,喝完母親精心為她熬煮的雞湯,她和母親提出來要借些錢。
母親嘆了口氣:“傻孩子,媽手裏是有幾個錢,你想用,也談不上借不借的,拿去用就是了。可是孩子,你想過沒有?就算把我和你哥手裏的那幾個錢都花進去,還能堅持幾天?”
“大寶她爸爸單位沒有公費醫療,他自己也沒有保險。你們欠了這麼多的錢,以後的日子怎麼過?你還有兩個孩子啊。”
她低頭不語。
“孩子他爸這個情況我們也找人問過,你心裏要有最壞的打算。如果到最後,只是人財兩空的結果,你……怎麼辦?”
“我……我不想放棄!”她抱着母親放聲大哭起來,“我真的不想放棄……可是,您沒有見過,他太受罪了……太受罪了……我多想,躺在裏面的人是我啊,如果是我自己,我寧可死也不受這份罪!”
她到底從母親那裏又拿了些錢,給老公續交了住院費。
大夫又下了病危通知,老公的腿部出現了血栓,情況十分危險。
婆婆崩潰了,她跪在大夫面前苦苦哀求着:“大夫,求求你了,救救我兒子吧,你們一定有辦法的。”
大夫忙彎下腰扶起她來,可是,她卻不肯起來,那滿是白髮的頭就那麼磕在了地上,婆婆瘦了,瘦得厲害,跪伏在那裏只小小的一團。
“大夫,我求你了,給我兒子用最好的藥吧,不是有進口藥嗎?給我兒子用進口藥。”
“你要是擔心我老婆子沒錢,你們醫院不是給人換腎嗎?可以用我的,我的腎賣給你們,只要你們可以給我兒子看病,我身上的什麼器官都能賣給你們。我老婆子是活夠了,可我兒子他還年輕啊……”
誰都不是鐵石心腸,她心裏雖然怨恨婆婆,可這一刻,她也忍不住轉過頭去抹了一把眼淚。
婆婆求過大夫,又轉過身來求她:“媳婦兒,求你了,你就把房子賣了,把車賣了,給我兒子看病吧,房子車子以後可以再買,可人沒了就什麼都沒了。”
“你別聽大夫説情況危險,他們還不是想多要錢?植物人都有治療好的,我兒子他還能説話,怎麼就不能治好呢?只要你肯拿出錢來,就沒有看不好的病。”
她苦笑了一下,房子是賣不掉的,車子她已經賣了,錢早就交了住院費了,可那一點點錢又管什麼用呢?
也許,是該放手的時候了,這樣堅持下去,能有什麼意義呢?只能是他在重症監護室裏面煎熬着,自己在外面煎熬着。
心裏雖然這麼想,可是,那一聲放棄又怎麼説得出口呢?
她看好的那家幼兒園打來電話,通知她,雖然二寶不在他們的招生範圍,可是,只要拿五萬塊錢的贊助費,就可以去他們幼兒園上學了。
如果是以前,聽到這個消息她會高興得不得了,要知道,這家幼兒園可是市裏為數不多有外教的幼兒園啊。
可是現在,五萬塊錢就意味着老公可以在重症監護室裏煎熬五天。
她咬着自己的手指,直到嘴裏感覺有絲絲的腥甜,可她仍然感覺不到疼痛,隨着老公的住院,漸漸麻木的,不只是她的心。
“我決定放棄治療,出院吧。”她終於説出了這句話。
“你説什麼?”婆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瘋了?出院對他來説就意味着死亡,你怎麼能這麼狠心?”
“繼續治療死亡也是遲早的事情。”她平靜地説。
她想,至少,她還能滿足他最後的要求,讓他平靜地在自己懷裏離世,讓他走之前,可以再親手摸一摸自己的孩子……
“怎麼就一定會死?你不試試怎麼知道我兒子就堅持不到最後呢?只要你肯拿錢出來,就一定能治好的。”婆婆如何肯依?
“我沒有錢,孩子上幼兒園都沒有錢了。”
“還窮講究什麼呢?命都保不住了,孩子還上那麼好的幼兒園幹嘛呢?不上幼兒園就不能上學嗎?你們城裏學費太貴,一個幼兒園,一年好幾萬,你把這錢給我兒子看病行不行?孩子不上幼兒園又不會死。”
“孩子怎麼能不上幼兒園呢?不能讓孩子輸在起跑線上啊。”
“他們的爸爸都快沒命了,還窮講究什麼?就算孩子將來只能回村兒裏放牛,也是保住他們爸爸的命要緊。”
“我的兒子,不會回村兒裏放牛的……”她冷冷地説,內心也是一片的冰冷……
在她決定放棄治療的那天,婆婆和小叔去她家裏把門砸開,搬空了屋裏所有的東西。
面對她的質問,婆婆同樣冷冷地説:“有我兒子在,你和我是一家人,沒有我兒子在,你不定進誰家的門兒呢,我不會讓你用我兒子辛辛苦苦掙來的錢去養別的男的。”
她無力和她爭吵什麼,話都説到這個份兒上,所有的爭吵都已經沒有了意義。
“我們問過律師了,你別以為我們鄉下人就什麼都不懂,我們知道找律師。律師説了,如果我兒子不在了,你這房子我是可以分一份兒的。”
“你別以為。稀裏糊塗整死了我兒子,你就可以獨吞他的家產了。”
“你把房子賣了,該給我的給我,不然我就去起訴你,讓人們都知道,你是有多麼的惡毒!”
“把你們拿走的東西送回來,把房子給我恢復成原來的樣子,我要讓他在自己家裏,在自己熟悉的環境裏安靜地離開。”她用懇求的口氣説,“等他走了以後,什麼都可以給你們。”
“別説得好聽了,有你這樣的老婆,我兒子能安靜地離開?你怎麼不去死呢?”婆婆撲過來撕打着她,“別痴心妄想了,東西我們都賣了,想讓我兒子等死,門兒都沒!房子我們也會找人賣掉,我兒子一天不嚥下這口氣,我就一天不會讓他離開醫院!”
她感覺到頭髮被婆婆抓住了,可她不想掙扎,也不想還手,她想:就這麼打死我吧,也許,死了就真正地解脱了……
老公轉入無菌病房,她只能在玻璃窗外看着他,看着那些粗的細的管子插進他的身體裏,維繫着他的生命。
也許,他現在已經感覺不到疼了吧?大夫説,他這些天一直深度昏迷着。
“老公,原諒我,我放棄了。我想帶你回家,可是你媽媽不讓,所以,我要走了。”她用手撫摸着玻璃窗,“原諒我的懦弱,我實在不忍心看你這麼煎熬着,我也沒有勇氣面對你毫無希望的治療……”
“我不能把寶寶的未來也賭在裏面,他們要有他們美好的人生,如果我揹負太多的債務,他們的人生肯定會受影響……”
“老公,原諒我的自私,我實在是無能為力了……”
她手指一點一點劃過玻璃窗裏那張曾經熟悉,現在卻憔悴得不成樣子的臉:“老公,如果有來世,我希望你能找個有本事能掙錢的女子,那麼,她就可以承擔起你的一切美好……”
她最後又留戀地看了一眼玻璃窗裏的老公,深深吸了一口氣,便轉身,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小説名:人間百態:重症監護室外的掙扎,作者:張子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