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中的晴雯是一個極度追求“本我”的人,任何事情她都先從自身的喜好出發,而不是站在集體利益或者社會利益上考慮問題,這就導致她與社會嚴重脱節,這裏的“社會”指的不僅僅是怡紅院,更是整個賈府。
通過書中的一處情節可以佐證這一點,在第五十一回,襲人因為母親去世,所以請假回家,因此伺候寶玉的事情,便落在了晴雯和麝月的頭上,麝月恪盡職守,入夜卸完殘妝便開始鋪牀,唯獨晴雯坐在薰櫳上圍坐。
麝月便勸晴雯:“你今天也別裝小姐了,我勸你也動一動兒”,可晴雯始終沒有起身幹活,還聲稱:“等你們都去盡了,我再動不遲,有你們一日,我且受用一日。”倒是寶玉自己起身出去,放下鏡套。
從這處細節我們可以看出,晴雯雖然是個丫鬟,但她始終在心態上以“小姐”自居,伺候寶玉原本就是她的本分,可她卻將自己與麝月等人區別開來,她並不認同自己是丫鬟中的一份子,在心理上自絕丫鬟羣體,導致她無法以平等的心態與襲人、麝月等人交際,將自己孤立成“既非丫鬟,也非小姐”的尷尬境地。
一個人一旦脱離了自己的社會屬性,便會陷入認不清自己定位的泥沼之中,晴雯正是如此;而反觀襲人,她一直堅守自己做奴才的本分,對寶玉的一切都悉心照顧,與賈寶玉發生“雲雨關係”之後,立刻站在丫鬟的角度替自己想好了未來的發展出路——寶二姨娘。
可晴雯一直找不到自己長遠的目標,因為她的思想脱離羣體而單獨存在!
因為晴雯缺乏“社會性”,她的所作所為,外人看起來便會覺得格格不入,最直接的一個現象就是晴雯喜歡“懟人”,或者可以説是叛逆性,晴雯對大觀園中所有丫鬟們的諂媚、討好,甚至是努力工作的行為統統感到不恥,這也讓她淪為眾矢之的。
林紅玉只不過替王熙鳳辦了件差事,晴雯便在旁邊諷刺:“怪道呢,原來是爬上高枝兒去了,連我們也不放在眼裏”;第三十七回秋紋得到王夫人賞賜的衣服和老太太給的獎賞,正高興呢,晴雯在旁邊説道:“呸!沒見過世面的小蹄子”;甚至對寶玉和襲人,她都直言嘲諷:“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做得那些事兒”。
晴雯的叛逆是跟她的“社會性”缺乏有直接關係的,就好像《麥田裏的守望者》中的霍爾頓一般,看什麼都不順眼,看誰身上都有毛病,始終無法跟世界融為一體,只能在這種矛盾中反覆煎熬,要麼適應社會,要麼只能被社會淘汰,就像晴雯最終只能被趕出怡紅院一樣。
晴雯心理的另一特點就是對平等地位的執著追求,這跟明清時期小説創作的大環境有着直接的關係,這在一時期,世俗生活的小説題材普遍出現,與此同時,對人性的研究也開始進入小説家們的視野,晴雯人性中的渴望平等,就是在這樣的大環境下產生的。
晴雯追求平等的心理,是基於在怡紅院中“吃穿用度和主子一樣”的前提,人只有在滿足最基本的生存需求後才會開始追求“人人平等”這種精神需求。
晴雯跟襲人不同,襲人在滿足基本生存需求之後,心中所思的是自己的前途,如何一步一步達到自己事業的巔峯,這一點在跟寶玉發生夫妻之實,並制定下“寶二姨娘”的奮鬥目標之後,變得格外明顯,為此襲人甚至不惜向王夫人“告密”,以此為自己的“姨娘事業”打下堅實的基礎,她的月錢也從普通大丫鬟的一兩變成了姨娘待遇的二兩,襲人的目標感一直很強!
可是晴雯就單純許多,她並沒有事業上的野心,在滿足基本的生活需求之後,她轉而追求的是人格地位上的平等,不得不説,晴雯的這種精神追求比襲人的事業追求更具有時代進步性。
在書中第五十二回中,因為墜兒偷平兒的蝦鬚鐲,被晴雯得知,她爆碳般的脾氣登時發作,隨手拿起枕邊的一丈青就往墜兒的手上亂戳,並將宋嬤嬤叫來,要將墜兒趕出怡紅院。宋嬤嬤便要求等花襲人回來再説,晴雯直接反擊:“什麼花姑娘、草姑娘,我們自然有道理。你只依我的話,快叫她家的人來,領她出去。”
在晴雯身上,我們看不出任何“奴性”,她的話句句透露出對“平等觀”的認同,在她眼中,襲人和她是平等的,所以不需要襲人回來,她自己就可以做主將墜兒攆出去。不僅是對下人,晴雯對主子寶玉也是如此。
第三十一回“撕扇子作千金一笑”中,晴雯不小心摔壞了扇骨,正趕上寶玉心情不好,便對晴雯發火:“蠢材,蠢材!將來怎麼樣?明日你自己當家立事,難道也是這麼顧前不顧後的?”正常的奴才聽見主子這麼批評自己,必定是閉嘴靜靜聽着,可是崇尚“人人平等”的晴雯可不會慣着寶玉,立刻就冷笑着還嘴:“二爺近來氣大的很,動不動就給臉子瞧!”
隨後,晴雯跟寶玉大吵一架,直到寶玉主動“撕扇子”討晴雯開心,這才將兩人之間的矛盾解開。由此我們可以看出,晴雯“平等”的思想跟寶玉的溺愛是有直接關係的,如果當初晴雯沒被送給寶玉,而是繼續伏侍賈母,或者伺候王夫人等人,那麼晴雯的“平等觀”必定會被扼殺在搖籃裏,因為這些封建大家長是不會讓晴雯動任何關於“平等”的念頭。
我們肯定晴雯追求平等的同時,也要清醒地看到,晴雯的這種平等觀是很不成熟的,一方面賈府中階級分明,奴才是奴才,主子是主子,大環境是不允許晴雯有“平等”的念頭;此外,晴雯心中的平等只限於對自己,而對同是奴才階層的襲人、麝月、秋紋、小紅等人,她表現出不屑為之為伍的高傲,她並沒有主動意識到自己思想的昇華,完全只是憑藉主觀感覺行動。
平等永遠是相對的,而不是絕對的,晴雯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對誰都任意展露自己高傲的姿態,在賈府中得罪了一票人,成為大觀園內的眾矢之的,第七十七回,病重的晴雯被趕出怡紅院的時候,園中的婆子們拍手慶祝:“阿彌陀佛!今天老天睜了眼睛了。把這一個禍害妖精退送了,大家清靜些。”
晴雯被趕出怡紅院後,死在了姑舅哥哥的破屋子裏,最後一次見寶玉時,她説出了自己心中的怨憤:“我雖生得比別人略好些,並沒有私情蜜意勾引你怎樣,如何一口咬定我是個狐狸精?我太不服?”
也就是説,晴雯至死也不明白自己被趕出怡紅院的內因,只看到了表面現象,覺得自己是因為長得太好看遭人妒忌,卻連自己早已是大觀園中大部分人的“眼中釘”的事實都沒有看到。
晴雯缺乏最基本的社會交際能力,是她在大觀園中被孤立的直接原因!
光是對賈寶玉的乳母李嬤嬤,晴雯在言語中就得罪了兩次。《紅樓夢》第八回,寶玉讓寧府送來一碟豆腐皮的包子,本是給晴雯留的,沒想到被李嬤嬤拿走,寶玉一回來晴雯就開始告狀,恰好寶玉當天心情不好,就聲稱要回賈母,將李嬤嬤攆出去,若不是襲人在場,在旁勸阻,事情必然鬧大。
在晴雯的認知中,事情只有對錯之分,卻忽略了最重要的人情世故,李嬤嬤拿了她的豆腐皮包子就是不對,所以她就要告狀。易位而處,如果是襲人,必定會聲稱包子是自己吃了,將事情圓過去,即便自己受點小委屈,也不會將事情鬧大。
而在第十九回,寶玉帶着侍從茗煙偷偷去襲人家做客,晴雯等丫鬟在房中隨意玩鬧,磕了一地的瓜子皮,李嬤嬤來了後不免就罵了幾句,一個丫鬟立刻回罵:“好個討厭的老貨!”脂硯齋評語:這等話聲口,必定晴雯無疑!
試想賈寶玉房中,除了晴雯,誰還敢如此囂張!
書中此類情節不是少數,第五十二回,平兒竭力想捂住墜兒偷蝦鬚鐲的事情,晴雯卻擅自做主攆走了墜兒,她根本沒有意識到如此大張旗鼓地趕人或許會連累多少人?還言辭辱罵,得罪了墜兒她娘;
第七十三回,晴雯為了幫助寶玉逃課,故意讓寶玉裝病,説有人跳牆寶玉被嚇着了,引發大觀園轟轟烈烈的抄檢活動,坑了巡夜人員;
第五十二回,晴雯生病,恰好無人在房中,晴雯便大罵:“哪裏鑽沙去了!瞅我病了,都大膽走了,明兒我好了,一個個的才揭你們的皮”,對同為丫鬟的姐妹們也是極盡嚴苛,喪失人心成為必然。
晴雯屬於典型的情商低,她的諸多作為,在她自己看來,並沒有什麼大不了的,甚至你讓晴雯自己説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她可能都説不出來,因為她做事根本不過大腦審核,只憑自己一時的心情,可就是在她自己的不在意中,她已經將大觀園中的丫鬟、婆子們得罪遍了,晴雯被趕,只需要一個契機。
最終,在王善保家的竭力推薦下,晴雯上了王夫人的“黑名單”,被趕出怡紅院,落了個香消玉殞的結局。
心思單純的晴雯至死也不明白自己被趕的真正原因,也沒有反思自己在人情世故中有哪些做得不對的地方,堪稱是《紅樓夢》一書中缺乏社會交際能力的典型反面案例!
結語:晴雯形象的單純天真,渴求平等固然體現了《紅樓夢》小説的進步性,但她缺乏最基本的社會屬性,導致身在賈府的她與眾人相比顯得格格不入,而站在現代人的視角,我們更應該吸取晴雯的教訓,身在社會就應該充分發揮自身的主觀能動性積極融入社會,往小了説,要有團隊意識,往大了説,要有民族意識,這樣才能在現代社會中游刃有餘,不至於像晴雯那般成為“孤立”的個體!
參考資料:
曹雪芹:《紅樓夢》脂硯齋批評本80回本
張燕:《淺論晴雯的性格悲劇》
王螢螢:《晴雯是如何把自己修煉成婆子公敵的》
孫璐楊、陳書宏:《從哲學的維度看晴雯悲劇的成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