詳細解析《三少爺的劍》,一部不講武俠,卻講人性的古龍武俠小説

《三少爺的劍》是古龍“江湖人”系列唯一面世的一部作品。

“江湖人”系列是古龍想尋求改變的的一個系列,這是在古龍小説中晚期形成的一個想法,想在武俠小説中講述或者尋找江湖人物更多人性的一面。也就是寫出武俠小説的人物的情感與思維,痛苦與喜悦。這個“江湖人”系列,據説古龍已經構思了四部小説,但是由於種種原因,只寫出《三少爺的劍》這一部。

這也是古龍中後期為數不多寫到結尾的武俠小説,對於古龍來説,實難可貴。

古龍名聲大噪之後,小説經常性爛尾,找人代筆的事,對古龍來説是家常便飯。但像《三少爺的劍》能順利結尾,確實讓人意外。

像這樣子讓人求全責備的事古龍沒少幹,但是《三少爺的劍》,《獵鷹》兩個系列,我們多少還是感慨得多,真正責備得少,畢竟可以推説那是因為古龍的英年早逝未能及時完成。也因為這樣,《三少爺的劍》這部古龍有心之作,就好像是雄偉的冰山浮出了一個角,吸引着我們去探索古龍後期武俠那神秘的面紗後又是一個怎樣的江湖?

《三少爺的劍》,與其把它看成一個故事,不如把它看成一個人不斷自我掙扎,自我搏鬥的心理過程。小説其實寫了更多內心的世界,更多的思索,還有更多的反思。

剛一開始許多讀者可能看不明白,為什麼謝曉峯要變成阿吉?可是等到了一定年紀,才明白什麼是被盛名所累,什麼是才回歸初心。可是最後謝曉峯才發覺,就是離開了江湖,可是江湖也不會放過你,只得又回到江湖。

從江湖離開,又回到江湖,看似一切沒變,其實一切已經在變。

不變的是江湖,變得是人心!

在這部小説裏,有兩條線索並列進行,一條是以謝曉峯為中心的明線,另一條是以慕容秋荻為首的暗線。確切地説,暗線是為明線服務的,與其説慕容秋荻是一個女主角,不如説她是一個反派。一個真正的反派,永遠都不會模型化、類別化,簡單到叫你一眼就認出;一個真正的反派,往往是多面的、複雜的、變幻的,甚至是嚴重混淆視聽的,即便是這個出身高貴,因愛生恨,已經和正在博得大多數人同情的慕容秋荻,也絕不能例外。

謝曉峯作為主人公,到第十章才亮相,可謂好戲多磨。前面的十章與之前古龍武俠小説沒太多的區別,本來已經很喜歡燕十三了,這還是傳統的江湖故事,並沒有多少變化。沒有失望,也沒有驚喜。

但是十章後突然峯迴路轉,真正的主角——謝曉峯出現了,好戲才真正的開始。

前面這十章,從謝曉峯這條線索來講,至少有兩個作用:

一,借劍客燕十三執意尋謝曉峯單挑,襯托謝曉峯的成名之累;

二,借謝曉峯父親謝王孫的平淡悠閒,襯托謝曉峯的自我掙扎之苦。這兩個人,當然不是謝曉峯的敵人。

慕容秋荻作為一個處處與人作對的角色,她難道便是謝曉峯的敵人?從表面上看,似乎也是也不是。相對於慕容秋荻而言,前十章擺下了她的兩步棋子:第一,借燕十三之手,除去謝曉峯;第二,利用薛可人和夏侯星之間的恩怨,雖然尚未明寫,但卻為引出“天尊”的龐大組織而設下了伏筆。

謝曉峯的敵人,到底是誰?縱觀全書,答案昭然若揭。古龍千辛萬苦寫了幾十萬字,無非想要告訴世人:一個人真正的敵人,始終是他自己。

整部小説從頭至尾,謝曉峯一直試圖通過不斷與外界作戰,來求得內心的解脱。而慕容秋荻,只不過是這個不停產生干擾,不停滋生事端的“外界”中最強大的一部分而已。

謝曉峯的痛苦根源,來自於他的先天條件太出色。關於謝曉峯種種異於常人,不同凡響之處,古龍這樣交代:

“天上地下,只有這樣一個人。他不但是天下無雙的劍客,也是位才子,自從他生下來,他得到的光榮和寵愛,就沒有人能比得上。他聰明英俊,健康強壯,家世輝煌,聲名顯赫,無論走到那裏,都會受人尊敬。在他四歲的時候,就已被人稱為神童。五歲學劍,六歲解劍譜,七歲時已可將唐詩讀得朗朗上口。別人練十年還沒有練成的劍法,他在十天之內就可以精進熟練。他這一生從未敗過。”

古龍寥寥數筆描繪的這一人生境界,可稱作見山是山,見水是水。這看似簡短的幾句話,其實是對謝曉峯前半生的高度概括。

接下來古龍筆鋒一轉,出人意表地寫道:

“無論誰都知道謝曉峯就是這樣一個人,可是又有誰能真正瞭解他?然而是不是有人瞭解他都無妨。有些人生下來本就不是為了要讓人瞭解的,就像是神一樣。就因為沒有人能瞭解神,所以他才能受到世人的膜拜和尊敬。在世人心目中,謝曉峯幾乎已接近神。”

沒有人瞭解神一般的謝曉峯。殺戮太多造成的負荷,高處不勝寒的負荷,使得謝曉峯長期處於壓抑之中,開始厭倦和反感自己從前過了三十二年的生活。於是,隨着古龍這幾句輕描淡寫的話,謝曉峯開始進入人生的第二境界: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事實上,整部小説,幾乎都在講述這人生的第二境界,一種不斷肯定和不斷否定的矛盾,一種自我放逐,自我反思,自我鬥爭的苦痛。

謝曉峯在第十章中現身,化名為沒用的阿吉,藏於鬧市,苟且偷生。他要讓世人知道,謝曉峯已死,活着的這個,是沒用的阿吉。一個打不還手,罵不還口,受盡欺凌,任人宰割,隨便怎麼樣都無所謂的人。

然而這個險惡的江湖並不因為你一無所有,一無所求,就會放過你。當阿吉不得不出手殺人的時候,他的痛苦是那樣強烈:“我本來不想殺人的,你們為什麼一定要逼我?”他的仇家看到他殺人時的從容和殺人後的冷靜,均倍感恐慌,卻沒人能聽到他內心的吶喊:“我又殺了人,我為什麼又要殺人?”

儘管變成了沒用的阿吉,謝曉峯的仇家仍然層出不窮。他沒有更好的選擇,不出手,那些朋友就只有等死,老苗子,娃娃,韓大奶奶,啞巴夫婦……都會因他而喪命。而他的仇家更是千奇百怪,大老闆,竹葉青,鐵拳,鐵頭,鐵虎,九大殺手,以及後來的厲真真,田在龍等人,形形色色,竟無一不是受“天尊”慕容秋荻指使。這些人也是江湖人,自然要遵守江湖生存法則,除了聽命,別無他法。慕容秋荻作為一個反派的嘴臉,在這場險象環生的追殺大行動中,頓時暴露無遺。

首先,慕容秋荻不懂愛。愛一個人,不存私念,無怨無悔,方為真愛。而慕容秋荻命人追殺謝曉峯的手段,可説是卑劣無恥,殘忍已極。其次,慕容秋荻不懂恨。若想除之而後快,那便痛快去做,卻又反覆投懷送抱,欲擒故縱,可謂虛偽已極。慕容秋荻的殘忍和虛偽,還表現得十分巧妙,她對謝曉峯説:“雖然這是我叫人去傷了你的,可是那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只要你開口,我隨時都可以去替你殺了那些人。喜歡你的女人太多,我知道你漸漸就會忘了我的,所以我每隔幾年就要修理你一次,好讓你永遠忘不了我。”

説這些話的時候,她完全不帶感情,倒帶了些微的神經質。面對這樣一個心狠手辣的情人,謝曉峯只能忍受再忍受。這是一種知根知底後的忍受——“他能避開這一劍,並不是他算準了這一劍出手的時間和部位,而是因為他算準了慕容秋荻這個人。他了解她的,也許比她自己還多。他知道她不是潑婦,也知道她絕不會有無法控制自己的時候。”

謝曉峯經歷的種種考驗來自四個方面,朋友,敵人,親人,和情人,幾乎所有人或多或少都受慕容秋荻的控制或影響。燕十三,鐵開誠,簡傳學,厲真真,竹葉青,小弟,娃娃,謝鳳凰,華少坤,包括慕容秋荻自己(情人豈非是最大的冤孽),都成為謝曉峯修行路上的孽障。這些看似天意實則人為的孽障都沒能打倒這位無所不能的三少爺。

“劍光閃動,劍氣縱橫,鮮血飛濺,仇人倒下。我就是謝家的三少爺,我就是謝曉峯。天下無雙的謝曉峯。

可是,面對仇家,所向披靡,自省的苦痛卻總是一次又一次從靈魂深處湧出來:“究竟是誰比較快樂?是阿吉?還是謝曉峯?”

其實他內心何嘗不清楚,即便慕容秋荻不興風作浪,江湖人也絕不會輕易放過他。古龍這樣寫道:“有人恨他,幾乎完全沒有別的原因,只不過因為他是謝曉峯。”因此,這個“外界”,不單單是慕容秋荻和她的“天尊”組織,而是整個江湖。

面對野心勃勃的仇家,謝曉峯洞若觀火:“江湖中永遠都有厲真真這種人存在,他殺了一個厲真真又如何!又能改變什麼?”謝曉峯的無奈,是一種無法擺脱束縛的無奈,是一種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一日為偷,終身為賊的無奈。

面對自己的兒子小弟,謝曉峯的自我搏鬥更勝一籌。小弟對自己種種瘋狂的折磨,同時折磨了父子兩個人。慕容秋荻要看見的,正是小弟帶給謝曉峯的百般折磨,為此她甚至設計讓這對父子去爭奪同一個女人——娃娃。

作為謝曉峯來説,從未盡過做父親的責任,沒有撫養過兒子一天,沒有給他一個正式的安定的家,已經愧疚在先,只好千方百計彌補。危難關頭,臨敵之時,他甚至情願為兒子去死。他的付出終於感動了亦正亦邪的小弟,當小弟背叛母親“天尊”,背出密信的內容,謝曉峯不禁深感安慰:“小弟已經是一個男子漢了。”

最後這個神出鬼沒的少年,殺了江湖上若干成名已久的俠客,娶了厲真真,自立了門派,欲當武林盟主,大有取代其父其母的陣勢,謝曉峯只能默默嘆息:自己為人父的責任其實才剛剛起步,而小弟,很難保證不會成為另一個自己。正是因為小弟的出現,謝曉峯才意識到他活得如何,如何活着,已經不是他自己一個人的事了,有了兒子,責無旁貸,逃避是徒勞無益的。

出完仇恨和責任兩張王牌後,古龍意猶未盡,似乎小弟的出現,帶給謝曉峯的心理衝擊,在表現力上還欠點火候。接下來關於生死的思考,終於使謝曉峯進入自我反省的最後階段。

這個階段可謂是黎明前的黑暗。謝曉峯身中劇毒,從無望到有望再到無望,古龍詳細描述了他的心理活動:“他不怕死,也許只因為他從未受到過死的威脅。直到那一天,那一個時刻,他聽到有人説,他最多隻能再活三天。在那一瞬間,他才知道死的可怕。雖然他還是不想死,卻已無能為力。但是現在的情況又不同了。一個人在必死時忽然有了可以活下去的希望,這希望又忽然在一瞬間破人拗斷,這種由極端興奮而沮喪的過程,全都發生在一瞬間。這種刺激有誰能忍受?”

生死關頭,謝曉峯心中充滿迷茫:“是霧一樣的夢?還是夢一樣的霧?如果説人生本就如霧如夢,這句話是太俗,還是太真?”

最後,當燕十三苦心孤詣救了謝曉峯性命,只為與他一決生死,這位在劍法上從未遭遇對手的三少爺,自然回以同樣的赤誠:“只要能看到世上有那樣的劍法出現,我縱然死在他的劍下,死亦無憾!”

酒逢知己的快樂,棋逢對手的欣喜,隱藏在緊張而又嚴肅的決戰氛圍裏。

古龍是這樣解釋謝曉峯和燕十三那種奇妙的對手關係的:“只有虎豹,才能追查出另一隻虎豹的蹤跡。也只有虎豹,才能感覺到另一隻虎豹的存在。因為他們本是同一類的。除了它們自己外,這世上絕沒有任何另一類的野獸能將它們吞噬!這世上也絕沒有任何另一類的野獸敢接近它們,連狡兔和狐狸都不敢。所以它們通常都很寂寞。”

此時,謝曉峯長期的自我掙扎,因為燕十三的出現,實際上已經得到了一個緩衝。可以説,如果燕十三不出現,如果燕十三不救他一命,如果燕十三沒有因為心懷不忍而將第十五劍刺向自己,謝曉峯心裏那個沉重的十字架還將繼續揹負下去,永世不得超脱。正是因為遭遇了一個最好的對手,謝曉峯終於得到真正的解脱:“我可以死,卻絕不能敗在別人的劍下。因為我是謝曉峯!”

結尾,鐵開誠替他説出了人生的第三境界:“只要你一旦做了謝曉峯,就永遠是謝曉峯。”繞了一大圈,終於回到見山還是山,見水還是水的哲理裏去。

涅磐是如此痛苦,我們的人生豈非也是一樣。讓我們回到小説開頭,看看謝曉峯的父親謝王孫的出場:

“看起來他雖然並不太老,可是他的生命卻已到了黃昏,就正如這殘秋的黃昏般平和寧靜,這世上已不再有什麼今他動心的事。他慢慢的彆着腰,輕輕的將這片枯葉放在地上。他的武功已到了化境,已完全爐火純青,已與偉大的自然渾為一體。所以沒有人能看得出來。”

謝曉峯的解脱,似乎與其父又不相同。謝王孫如同一名隱士,看淡紛爭,安之若素,而謝曉峯卻像古龍一樣,永遠是入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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