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木軒

晚潮丨那個木頭打的碗櫥

由 都超英 發佈於 綜合

  □錢歡青

  我們家最早的碗櫥是竹子打的,矮,小,縮在狹小廚房的角落,總覺得黑乎乎的。

  母親説就連這竹碗櫥,也是我們家自己打的,“你爹三兄弟分家,我們分到了什麼?一張小圓桌,一張半桌,四副碗筷,沒了!樓梯都是分家後現打的。”

  我知道那張半桌,八仙桌一半大小,當然也有四條腿,既沒上漆,面板又薄,貼灶台放,用來擱廚房雜物。為什麼要現打樓梯呢?因為父親三兄弟分家之前住的三間老屋,是連成一體的,只有東西兩間有樓梯。分家時三兄弟抓鬮,父親分到了中間的堂屋,只好在堂屋北側樓板挖一個洞,打一個樓梯上去。一間房要一家四口住,捉襟見肘,碗櫥只好委屈地縮在樓梯下面。

  那時候我還不記事,不知道竹碗櫥怎麼打出來的。反正竹匠佬有的是辦法,大小不同的毛竹,他們揮一把鈎刀,咔咔咔,就能變出齊備的碗櫥材料來:粗壯者作櫥之足,“苗條”者當櫥之“門框”,當然還要篾一堆細竹片兒,穿來插去,編成好看的“門扇”。但竹子畢竟硬度不夠,所以碗櫥不能打太高,可不能碗櫥一倒,滿地破碗。用的年數長了,竹碗櫥開始搖搖晃晃,吱吱呀呀。

  爹媽於是決定請木匠佬來打一個木碗櫥。那時候我上小學了吧,天天吃完晚飯守在叔叔家電視機前,等着看《上海灘》。

  我記得打木碗櫥的事,是因為天天有好菜吃。

  木匠佬排場蠻大的,工錢按天算不説,早中晚三餐也蠻講究,下午還要吃一頓點心,中午晚上要有酒。菜呢,魚或肉,最少要有一樣。母親買的最多的是雞架或雞頭,説是木匠佬説味道好,他最愛吃。後來我想想,木匠佬一定是為了讓主顧家能省點錢又不失體面,才這麼説的,要不然碗櫥終於完工那天母親燒了一海碗紅燒蹄膀,他吃得那麼高興呢。

  打木碗櫥確實挺複雜的,準備各種木料不説,光碗櫥的幾扇門,要用無數的小木條拼貼出好看的圖案來,就絕非易事。等到大功告成,木香四溢的高大碗櫃立起來了,還要上漆,漆一遍一遍上,木香一點一點全被蓋住了。

  我很奇怪地問過木匠佬,木頭味道這麼好聞,為什麼要上漆啊?木匠佬很有耐心地説:不上漆呢,蟲子要把木頭蛀掉的,陰雨天一多,木頭也會爛掉,用不住的。

  木匠佬究竟用了多少天才打完碗櫥,我忘了,只記得時間很長,那一段時間家裏天天木頭香,木匠佬天天叮叮咚咚。也看不明白他到底在忙活什麼,過幾天,一堆木條刨好了,又過幾天,一扇櫥門拼好了。反正木匠佬總是胸有成竹,一根料不會多,一根料不會少,打出一個碗櫥來,就像拼出一個已經拼了一千遍的積木來一樣容易。

  那些天,我和姐姐也天天能吃到雞架,雞架雖然肉很少,卻真是好吃極了,不過我們不喜歡吃雞頭,看到父親陪着木匠佬,啃一會兒雞頭,抿一口黃酒,就覺得奇怪:一個雞腦殼,光禿禿只有一層皮,有什麼好吃的?

  很多年過去了,這架木碗櫥,爹媽還在老家用着。架子依然結實,櫥門依然好看,油漆一點沒掉,只有銅門鼻和抽屜把手,略有黑鏽,還有榫卯結合的部位,長年累月攢下一些油黑油黑的“包漿”。

  那是母親熬的一大碗豬油漾出的幾滴,燒的一大碗紅燒蹄膀晃出的幾滴,炒的一小碗醬油螺絲飛出的幾滴,那是那些歲月裏的湯湯水水,留下的痕跡。

  如今再也不會有木匠佬、竹匠佬到家裏來打碗櫥了。如今人人忙忙叨叨,容不下氣定神閒打出一個碗櫥的慢時光。

  至於那些有着一手好手藝的木匠佬、竹匠佬們,也都在時代的滾滾潮流中走散了。

  生活不易,早前,一門手藝可以養家餬口,可以在廣袤的鄉村,贏得一點點温熱的尊重與敬意,一點點生命的尊嚴。萬一風雲機會,説不定還能在生存的縫隙裏生長出一棵名叫藝術家的大樹來。

  《白石老人自述》裏,那個當年的“芝木匠”、後來的齊白石,這樣寫道:“我因家裏光景不好,掙到的錢,一個都不敢用掉,完工回了家,就全部交給我母親,母親常常笑着説‘阿芝能掙錢了,錢雖不多,總比空手好得多。’”

  當學徒是沒有工錢的,出師了就有點工錢了,成了雕花匠,工錢就更高一些了,在一個主顧家裏借到一部乾隆年間翻刻的《芥子園畫譜》後,“阿芝”夜夜臨習,廢寢忘食,慢慢又變成了畫匠,日復一日,阿芝“詩畫篆刻漸漸成名”了。

  這樣的人生恐怕在這個時代已經消失了吧。不知道為什麼,讀《白石老人自述》,極平淡的字裏行間,總是一點一滴觸動着我的心底。這是阿芝的人生,也是我們村那些木匠佬、竹匠佬的人生。

  這是多麼不易的人生,這是多麼斑斕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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