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瞰佛坪縣城。
縣城跳廣場舞的人。
佛坪縣城區圖。
政府樓裏各部門的信箱。
夜晚的老街。
在中國2800多個縣級行政區中,有的以蔬菜集散中心聞名,有的將小吃開遍全國,有的縣是快遞業巨頭,有的縣盛產網絡主播,有的縣每年生產7億雙運動鞋,而佛坪縣以人少著稱。
佛坪縣是陝西人口最少的縣,常住人口3.02萬人,不到鄭州大學人數的一半,一棟互聯網總部大樓就能裝下全縣人。安徽臨泉縣人口超過200萬,是佛坪縣的67倍。從GDP來看,全國百強縣之首崑山是佛坪的352倍。
這裏生活着大熊貓和金絲猴,有時候,動物的新聞比人的多。這裏熟人多,很多人是同學的同學,親戚的親戚,不少情侶走在街上,不可避免地遇到前任。
縣城無論大小貧富,都有一套行政建制支持運轉。一家幾口都是公務員的現象並不少見。
沒有紅綠燈和網約車,也沒有肯德基和外賣
從西安坐高鐵向南,穿過層層疊疊的秦嶺隧道,抵達一塊被大山包圍着像鞋底的狹長平地,就是佛坪縣城了。
這裏沒有紅綠燈,沒有網約車,出租車有9輛。
出租車司機翟小濤子承父業,從父親手中接過方向盤,“佛坪很多人都有我的電話”。縣城十幾分鍾就跑完了,他主要往農村跑,誰家小孩拉肚子、發燒、孕婦不方便了,都給他打電話,山裏的溝溝塹塹幾乎快跑遍了。雖然車輛不多,但交通局和運管所的配置齊全。
橋頭的十字路口幾乎是縣城人口密度最高的地方,一到傍晚,就進入廣場舞時間。退了休的男人“上班式”地在路邊打牌下棋,與上下班的人保持着一致的節奏。
一年兩次,縣城可以用“人頭攢動”來形容,一是臨近年關,購買年貨的人填滿了縣委縣政府前的街道。當地農民的菜攤擺在路邊,討價還價的嘈雜聲、刀剁在肉案上的砰砰聲,聲色交融。在縣城幾乎走幾分鐘就能遇到熟人親切招呼。
另一次是夏天的“秦嶺大熊貓文化旅遊節”,拍照的遊客擠在街上,網紅也來直播“帶你遊佛坪”。
餘下的大部分時間,人都是不多的。一個名叫“烤鴨店”的烤鴨店掛着自轉的烤鴨,瞧不見店主人。一處名叫“鮮花閣”的花店在上午11點仍然關着門。
佛坪沒有肯德基和麥當勞,唯一一家類似的店鋪叫“樂麥客”,招牌下寫着“中西式複合餐廳”。縣城沒有咖啡館,奶茶店也很難覓得蹤影。縣城的文旅大廈裏有一家電影院,一共兩個影廳。
曾經有個90後試圖在家鄉搞外賣生意,但很快倒閉了。同樣倒閉的,還有一家健身房,佔地一層樓,牆上的運動標語已經褪色。
雖然商貿稱不上發達,縣裏還是完備地配置了食品藥品檢驗檢測中心、食品藥品稽查大隊、質量技術監督檢測檢驗中心、中藥產業發展領導小組辦公室、節能監察中心、以工代賑辦公室、價格認定中心、生產力促進中心、電子商務產業發展辦公室、手工業管理辦公室以及居民家庭經濟狀況核對中心。
一家有7個包間的餐廳的老闆説,在佛坪“幹中餐的不如賣面的,賣面的不如賣饃的”。生意越小,生意越好。賣炕炕饃(當地特色小吃)的一天能賣出兩三百個,老闆的臉被做成表情包,在縣城人的微信羣裏流傳,幾乎人人認識。
經濟發展靠什麼
在縣城常能看見拎着尼龍公文包的年輕人疾步行走。一公里的街上有交通局、婦幼保健站、消防大隊、公安局、交警大隊、文化中心、電信局、教育體育局、環保局、地税局、林業局、農業局和水利局。
在另一條更短的街,會依次路過扶貧辦、民政局、財政局、檢察院、工商局、住建局、陝西佛坪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管理局,折返時經過氣象局、法院、電力局和勞動服務局。一位老縣城人到了60歲才知道深山裏的家鄉還有一個海事局。
佛坪縣委機構編制委員會辦公室介紹,截至2020年年底,全縣有各類編制2194名,其中行政編制640名,事業編制1554名。根據《佛坪縣2019年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統計公報》,機關事業單位養老保險人數2991人。一份2005年的佛坪縣財政支出統計表顯示,當年行政管理費支出1802萬元,排在支出的首位,佔全年總支出的37%。那一年的經濟建設支出是405萬元。
在佛坪,工商業發展相對緩慢。
山茱萸是佛坪的特產,一到春天,漫山遍野的細小黃花吸引着外地遊客,等到秋天,結成紅紅的果實,是六味地黃丸的主要成分。山茱萸雖是難得的資源,但這些年來從技術、融資,到產業鏈的延伸上都發展困難。當地人在冬天看到個兒大肉厚的山茱萸爛在樹上,內心惋惜,“賣的錢連摘它的工錢都覆蓋不了”。
除了做藥材,當地想把山茱萸做成食品,卻很難在技術上突破,產品要麼酸澀,要麼失去營養價值。
1999年和2000年,工商銀行佛坪縣支行和建設銀行佛坪縣支行相繼撤銷。
今年兩會上,全國政協委員、陝西省政協副主席李冬玉建議優化縣級行政區劃,她説,越是人口規模小、經濟欠發達的縣人口流失越嚴重。西部某省52%的縣人口流失。某縣2019年常住人口3.02萬,地方財政收入3661萬元,一般公共預算支出8.65億元,行政事業和社會組織120餘個,財政供養人員6000餘人。她因此建議,對人口規模低於10萬人的小縣進行合併試點,減少行政資源浪費。
關於合併的説法,一直刺激着關注佛坪命運的人的神經。當被問到合併的傳言時,一些公務員搖着頭不想討論。
1958年,佛坪縣制撤銷,境內轄地嶺北劃歸周至縣,嶺南分別劃入洋縣和石泉縣。“鑑於大縣大社不利於管理,1961年又恢復佛坪縣建制。”
一些不願合併的人認為,佛坪處在兩縣之間,距離兩邊都較遠,合併後將不利於管理。而且此地有大熊貓,又是引漢濟渭工程的涵養地,功能特殊。縣的設置除考慮人口和版圖因素外,還有政治、經濟、文化、民族、管理、軍事等多個維度。
西安交通大學公共政策與管理學院人口與發展研究所副教授、博士生導師杜金鋒認為,撤縣要考慮縣城原先輻射範圍的人口獲取公共服務的便利程度,撤縣後相應的設施等級會降低,如農村人口看病會更不方便。
他曾跟澳大利亞的學者交流,那裏地廣人稀的地區,沒有配置醫院,但會派直升機定點為居民檢查。這提供了一種思路,“公共服務設施可以在區域間流動,而不是靜止的。”
杜金鋒説,經濟發展的根本驅動力是產業,“公務員經濟縣”中,公務員對當地的經濟只能是保障,而不是促進。撤縣後,當地的消費將繼續萎縮。
“未來撤不撤縣,核心是對老百姓的公共服務,合併後,還能否保證剩下人的生活便利。”西安交通大學社會學系副系主任悦中山表示。
佛坪有兩處公園建在山上,山裏人把登山當做一件苦事,而不是娛樂,因此有人一年也沒去過一次公園。“這裏的需求不是公園,本身就在自然景觀裏,也許健身設施才更有吸引力。”杜金鋒提到,無論從機構設置還是公共服務設施來説,縣城參照了大城市的標準,實際上應該因地制宜,滿足當地人的需求。
離開的
人少是先天不足加人口流動的結果。新中國成立前,佛坪縣城僅有南北走向一條300米的街道,城內居民不足1000人,現在縣城內的常住人口有8000人左右。
1990年,全縣人口35710人;2010年,變成32999人;2019年,全縣常住人口30181人,30年間,總人口減少5529人。
記者遇見陳麗穎時,她是縣城圖書館裏唯一的讀者。圖書館相對迷你,一樓只有兩面牆的書架,種植技術書籍與世界名著並列。陳麗穎出生於1993年,坐在角落裏安靜地看一本厚書。
“我不屬於這裏,總有一天會走的。”她在江蘇的一所學校學習藝術,後來考上了研究生。畢業後,她得到一個在西安的大專當教師的機會。
“當時我父母不讓我去西安,一定讓我留在這裏工作,那個機會就錯過了。”陳麗穎花了半年時間消化這件事,現在提起來仍心有不甘,“講的科目也是我喜歡的,藝術史。”她回家後,在少年宮做美術教師,教幼兒園和小學的孩子畫畫。
她想給縣城帶來不一樣的東西,給學生看設計感很強的建築,比如線條流暢的美術館和博物館,孩子們卻顯得躁動,不能接受這些“怪建築”。
有一個學期,陳麗穎嘗試大城市的教學方法,給孩子們一個主題,讓他們自由發揮作畫。結果發現,很多學生什麼都畫不出。後來,她恢復了傳統的教學,自己畫一個,底下的學生跟着她畫。
“你怪小孩沒有想象力嗎,想象的前提是基於生活,很多東西他們沒有接觸過,怎麼去創造?”
縣城在重山阻隔中,多年保持着弱小的格局。她已決定在今年夏天離開。那本厚厚的書是關於高等教育的,她還是想找回當初那個機會,去高校工作。
一位從佛坪到北京打工的90後始終記得離家的場景。那是2008年,外出還沒有高鐵,父母送他到汽車站,走了30分鐘。他們提着他的包,給他買了新衣服,擔憂着兒子的第一次遠行。兒子望着父母的背影,像很多遠離家鄉的人一樣暗暗下決心,一定要出人頭地,改變這個家庭。
黃文慶1978年坐林場拉運木料的解放牌汽車來到佛坪,3年後進入佛坪中學任教,直到上完高三最後一課退休,大半生幾乎都在佛坪,是這裏唯一的特級教師。
“高中難辦,大量學生到平川上學。”縣城裏條件還行的家庭,選擇把孩子送到漢中或是西安的寄宿學校讀書,一到週五,有“大部隊”的家長奔赴城市給孩子送吃的、洗衣服。同一時間,漢中一所私立學校會派兩輛大巴車把學生送到佛坪汽車站。
縣裏只有一所初中和一所高中,一共1089個學生。唯一稍顯擁擠並在建設第二所的學校是幼兒園。
從佛坪中學考出去的師範生基本都沒回來。一個高三學生在店裏打工,她正準備讀一所高職,她説這些年學校一年沒有幾個人考上一本,考上名牌大學的幾乎沒有。她的同學八成來自農村,在綠水青山裏長大的她覺得西安“是很美的地方”。她有些害羞,沒出過遠門,只在短視頻裏搜索聽過的地名,一個一個划着看。
佛坪中學的教師最費心力的是招生。每年中考的前30名,能留下10個在本地讀書已算不錯,即便學費住宿費全免,外加獎學金,還是難以讓學生留下,教師的孩子也會出去讀書。
“人少的地方往往偏僻,基礎設施建設受到限制,現代文明也不容易進來。”黃文慶説。
佛坪只有一家被代管的醫院,兩輛救護車長期安靜地停在門口。
許多縣城人生孩子都選擇到山外的都市,雖然佛坪配置有疾病預防控制中心、流動人口計劃生育管理辦公室、衞生計生綜合監督執法大隊、新型農村合作醫療經辦中心、婦幼保健計劃生育服務中心和老齡健康服務中心。
不大的新華書店,裏面多一半是兒童的書,店員説“現在大人看書太少了,基本不看”。書店前是固定牌攤,招牌下有一半店面售賣雞爪。記者去時,博物館裏,展示民俗的假人比遊客多。
黃文慶記得,許多年前,縣文化館訂了一本雜誌叫《兵器》。很多人議論,“訂這本雜誌有啥用,你製造兵器嗎?”“人們的觀念是實用的,殊不知這是人的求知慾。”黃文慶説。
他主編了當地的期刊《佛坪文藝》,出版了17期,“演員少,舞台上轉來轉去就是那些人亮相。”即便這羣最活躍的文化人,也從未在佛坪搞過一次文化沙龍。
不久前,這裏剛成立了一個體制內的單位:文聯。
黃文慶説,小縣城人長期以來有意識的慣性,對大城市無比嚮往。
杜金鋒曾做過異地扶貧搬遷的調研,當一方水土養活不了一方人,流動是一種必然。他調研的一户人家,必須要挑水喝,單趟就30分鐘,一個40歲的壯勞力沒有外出打工的唯一理由是給父母挑水。
無論是從農村到縣城,還是從縣城到大城市,悦中山認為,中國未來的縣城總體人口規模在縮小,人口外流是趨勢。他在漢中調研,當地去年有340萬人,今年只有320萬,政府也在擔憂人口的流失。西安户籍放開後,渭南市一年流失近14萬人。杜金鋒在陝南的調查顯示,農村在過去幾年減少了30%人口,商洛市減少了38% 。
但悦中山相信經濟學家的理論,只要放開限制,未來自然會有勞動力的合理配置。“人們用腳投票。”
留下的
縣城橋頭最明顯的位置掛着一張巨幅廣告,“××教育”——一家培訓公務員和事業單位考試的機構。掃廣告上的二維碼,“××幫你盯公告,第一時間獲取職位表,不必熬夜,不會錯過!”還會送上事業單位考試衝刺密卷。
很多留下的年輕人沒有過多選擇,希望跳入有編制的池子中。
有人考到超齡仍沒考上,有人為考編制已經花了十幾萬元,並仍在繼續。有的考生提個箱子,隨時出發,哪裏有考試奔哪裏,遠至蘇州。有的跟大學裏的老師打好招呼,逃掉課程,一門心思備考。
縣城工作的優先級是行政單位、事業單位、國有企業。相親時,女孩只要有編,家底不錯,再打扮一下,就是“白富美”了。
碩士畢業的陳麗穎在當地算是高材生,別人問她在哪個單位工作,她答自己沒有編制、不在系統裏,“對方的微表情很讓人難受”。
縣城的建築中,有兩棟商品房高樓建於10年前,剩下大多是家屬樓和自建房,以林業局的高樓為最,林業局在這片山林裏是搶手部門,熱門的還有“管人的和管錢的”部門。
2019年,佛坪招了20多個行政編和50多個事業編,“有編制才能把人才留住。”編辦工作人員説。為了騰位子,有的幹部51歲退二線。
一位在基層的選調生説,工作是扶貧、各種填表、處理糾紛,一個幾百人的村子,一年能用掉幾十箱A4紙。
在政府部門工作,有些人中午溜達着回家吃飯睡個午覺。一位養豬户説這裏是山區,養豬的人少,管理畜牧業的部門可能清閒。
也有公務員感受到的是繁忙,最近一年,某公務員沒在零點前睡過覺,一次到了下午3點,她感到心慌,才意識到還沒吃午飯。
退休教師黃文慶願意女兒女婿在體制內工作,“平平穩穩,生存有保障”。他年輕時教學出了名,市裏的私立學校來挖人,工資翻一番,提供一套房,他拒絕了,“我還是覺得體制內更保險。”
“受傳統意識影響,吃官家飯,也是種榮耀。”黃文慶説,“在佛坪,創業的很少。”
姜東屬於“異類”,他是佛坪電商第一人,1987年出生,長期在外打工,2014年回鄉創業。
“結婚後,總要落葉歸根”。他看到家鄉山裏的棕櫚能做成牀墊,便和妻子創立了公司,早期不懂電商,印了廣告單到江蘇、山東一帶跑市場,收效甚微。一次在火車上遇到妻子的一位東北老鄉,才開始有了第一張、第10張、第100張牀墊的銷路。因為處在山裏,每天的運費都要貴50元。“我們在外面見識過別人的事業心,人總是不甘於平凡。”
創業最大的阻力來自家裏,父母一看到貨碼在那,賺不到錢,矛盾就來了。嚴重的時候,他跟父親幾個月不説話。直到家人聽到手機“叮咚”一響,訂單來了,氣氛才緩和。
另一重阻撓是村裏人的冷嘲熱諷,外地買家找不到廠子,在村裏問路,有村民就説他家牀墊如何不好。“嫉妒你説明自己本身膽小,他敢去銀行貸款幾十萬元、上百萬元創業嗎?”
觀念的束縛之外,創業也面臨着缺人的問題。姜東想聘請一些優秀的電商人才,發現“少得很,要麼就是半吊子”。
村民大多沒有在工廠工作的經驗,不瞭解規章制度。很多人在工地做習慣了,累了就在地上一坐。住在周邊的人,家裏有事總要請假,來回幾個小時,如何計算工資。
一位50歲的工人分配到的任務是晾曬棕,姜東發現他的心思不在活兒上,而是偷瞄着老闆,如果老闆不在,他寧可在太陽下暴曬,也不三下兩下把活兒弄完去陰涼下歇着。
“他們聽我談產品聽不懂。我説這個東西敢不敢搞一下,他們説,‘什麼東西,騙人的吧?’”
他所在的村子叫銀廠溝,端一碗飯,沒吃完就能走遍村子。村裏只有375人,去年死亡3人,出生2人。姜東有濃重的鄉土情結,喜歡走親訪友。他感到這些年,村莊少有孩子嬉笑打鬧的聲音,也少有豬叫和狗叫,有的人家大門一鎖,幾天看不到人。以前大家聊天的大碾盤,現在建成了停車場。他有時懷念小時候一羣孩子拿着鐮刀去打豬草,旁邊跟着小花狗的日子。
姜東在銀廠溝常感到一種不被理解的孤獨,“好像你跟不打遊戲的人解釋這個道具如何好,別人聽不懂”。在南方,他遇到問題,找個茶社,叫幾個朋友出來聊,總是能找到問題的核心,“就像文藝復興時候,那麼多思想一起碰撞”。在這裏,人們習慣反問他“有啥用”。
城市綜合徵
一位當地人曾外出打工,坐42個小時火車,落地廣州。一出站,就混入人羣中。她在東莞的車間裏加工工藝品,“天使的翅膀”和會發光的擺件,一年後回家, 孩子叫她阿姨,不叫媽媽。 “孩子不認我了,還打什麼工”。
2017年佛坪開通了高鐵,成為縣裏的大事。這是當地領導努力爭取的結果,被濃墨重彩地寫進縣誌裏。自1825年設立佛坪廳,縣城建制幾經變遷,儘管人少,佛坪在努力維護自己作為一個縣的地位。
為了能有人氣,佛坪想了許多法子,比如緊緊攥住大熊貓這張名片。山上的廣告牌、高鐵站的拱門、橋頭的裝飾、姜東的棕櫚牀墊上,全是熊貓的身影。
佛坪的人類活動較少,秦嶺又為熊貓提供了十多種竹類,使得這裏成為國寶的棲息地。當地曾推算,佛坪境內每100平方公里有大熊貓7.8只,密度為全國最高。
在《佛坪縣2019年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統計公報》中,人們能看到佛坪的發展。
初步核算,2019年全縣實現生產總值114767萬元,比上年增長8.1%。農林牧漁業完成總產值33463萬元,比上年增長4.2%。規模以上工業總產值26618萬元,同比增長13.2%。全年接待遊客197.6萬人次。羣眾安全感不斷提升,公眾安全感滿意率為96.03%。
公報還提到,佛坪主動出擊招引項目,建立招商引資聯席會議制度開闢重大招商項目、重點工程項目“綠色通道”,舉辦首屆“古道明珠、靜美佛坪”招商推介活動。
黃文慶説,過去講究“人定勝天”“人海戰術”,人少的地方都有種自卑。現在科技發展了,許多事情不靠人數決定。“佛坪人口雖少,但人均綠地、藍天、氧氣的比例很高”。
他熱愛這個工作了半輩子的地方。2002年,佛坪遭遇洪水,237人死亡或失蹤。救援隊帶着物資和藥品乘直升機來災區探望,螺旋槳捲起地上的灰塵,黃文慶看到,許多佛坪人哭了。
這裏地廣人稀,人們往往比都市更看重人與人之間的情感。小學同學很可能還是初中同學,也是高中同學。不管是學校醫院還是機關單位,面熟的人多。下班後朋友打來電話,相約一起燒烤,人們騎着電瓶車就去了。燒烤店老闆也是認識多年的,大家對每道菜都熟悉。
熟人太多有時帶來一些麻煩,人們吃飯喜歡去包間,在大堂,熟人多,少不了要多敬幾杯酒。還有人吃早點時背對着大門,不然一個饃還沒吃完,就抬頭跟人打了十幾次招呼。
黃文慶喜歡這裏的人情味兒。過去走在街上,誰家女子、誰家老漢都清清楚楚,哪一户來了客,幾乎整個縣城都知道。
即便不知道對方名字,也很可能瞭解他家在哪裏,做什麼工作,兄弟姐妹幾個。兩個人談戀愛,如果一方有隱疾,另一方不知道,馬上有人從好幾代前説起。
相親在這裏很普遍,一位當地年輕人經人介紹認識了在西安商場打工的女士,兩人匆匆見了一面。他最終娶到她的方式是討好她在當地的家人,秋收的季節去地裏摘玉米、過節了帶着禮品探望、修房子跑去幫忙,這期間他沒再見過女方,直到她回家,相處了幾個月,他便提着四色禮(煙酒等)上門提議把婚事定下。
中等家庭結婚時起碼有四五十桌酒席,有的有八九十桌。這裏的人很大一部分支出是人情份子,有人估算,一個公務員一年的份子錢大概是兩個半月的收入。
在這樣的人情社會里,言論、道德、口碑就能約束一個人,悦中山説,一般不用動用法律。這裏的犯罪率很低,一是犯了事在山裏跑不出去,二是人和人之間總有千絲萬縷的關係。
但講究人情的地方也容易忽視制度,若在圈子裏,很容易得到資源,如果不在就被排斥,“影響了整體的公平。”悦中山説。
留在這裏的人則找到了一種適合自己的節奏,上了年紀的人安靜地坐在老街兩側,與面前的一排盆栽一同曬太陽。過去幾百年,佛坪人一直在這塊勉強平整的土地上平靜生存。入夜,圓月照着青山輪廓,像古詩畫面。
一位老縣城人説自己患有城市綜合徵,一到大城市,呼吸也急促了,聽力也不行了,心慌得很。一進山,所有症狀都消失了。他退休後,愛好養花、去河裏撿奇石、集郵,還種了一小塊地。
“也許未來佛坪會成為秦嶺裏的後花園。”悦中山説。
(文中陳麗穎為化名)
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楊傑文並攝 來源:中國青年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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