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爾蘭總理説,“母嬰之家”的殘酷真相被揭開,為幾十年來愛爾蘭的“厭女主義”文化打開了一扇窗,整個社會都是幫兇。
有人痛苦尖叫、有人被逼到精神失常、有幼童被當布娃娃般在地上拖來拖去、還有大批嬰兒被抱去做實驗……
這些並非是對於二戰時期納粹“集中營”的描寫,而是愛爾蘭“母嬰之家”曾經的真實境況。
近日,愛爾蘭政府發佈了一份近3000頁的報告,曝光了從上世紀20年代初到90年代末,在愛爾蘭18個“母嬰之家”中,9000個嬰兒陸續離奇死亡的事件。
根據這份報告,在長達70多年時間裏,愛爾蘭未婚懷孕的女性被強制送到這些由教會管理運營的“母嬰之家”。她們的孩子在成長過程中受到虐待,她們本人也被迫跪地勞動,遭到侮辱甚至毆打。更加駭人聽聞的是,一些嬰兒剛生下來沒幾天,還沒來得及看看這個世界,就被送去做醫學實驗,夭折後被集中安置在“母嬰之家”的遺骸坑裏。
·“母嬰之家”資料圖片。
“那裏是醫院、學校、監獄的混合體,充滿了女性的尖叫。在這裏出生的孩子被稱為‘魔鬼之子’。”曾經被送到“母嬰之家”的未婚媽媽菲洛梅娜如是説。
地獄空蕩蕩,惡魔在人間。本應救人於苦難的地方,竟成了殺人刑場,這樣的事實被愛爾蘭總理形容為愛爾蘭史上“陰暗、艱難且可恥的一章”。
嬰兒萬人冢,骸骨堆成山
愛爾蘭西臨大西洋,東靠愛爾蘭海,因全國草地遍佈,素有“翡翠島國”的美稱。大西洋的暖風帶來豐富的雨水,一年四季滋潤着這塊肥沃又廣闊的土地。哀婉低沉的愛爾蘭風笛,訴説着凱爾特人征服與被征服、同化與被同化的血淚滄桑史。
菲洛梅娜就在這片美麗得令人驚歎的土地長大,過着詩意又寧靜的生活。直到有一天,情竇初開的她愛上了一個男人,並意外懷了孕。當時,愛爾蘭的學校沒有性教育課程,避孕套也只有在已婚婦女找醫生開處方的前提下才能買到。更糟糕的是,她是在母親提醒下,才得知自己已懷孕數月的事實,而此前她已在家人的呵斥下,與孩子的父親終止了關係。
菲洛梅娜接下來的命運,只能靠自己。
那是個水仙花開始衝破冬天土壤的美麗季節,菲洛梅娜卻神色慌張,內心孤獨而恐懼。她聽説過家中遠親非婚懷孕後所遭受的厄運——被趕出家門,和其他許多有相似經歷的愛爾蘭女性一樣,被從這個世界“抹除”了。
眼看着腹部一天天隆起,菲洛梅娜被家人視為“奇恥大辱”。有天清晨,她被父親叫醒,睡眼朦朧地登上一輛破舊的馬車。她連行李都來不及收拾,就被送去了附近的“母嬰之家”。她對那裏一無所知,只是小時候曾路過那個被石頭高強圍起的建築,牆上還有尖鋭的玻璃,裏面時不時傳來孩子的哭聲。當時的她怎麼也想不到,自己日後會成為這裏的一員。
·“母嬰之家”資料圖片。
接下來的一年多時間裏,菲洛梅娜被剝奪了自由,即使分娩以後也不能馬上離開,而是和其他未婚媽媽一起,被迫去洗衣店或縫紉店無償勞作。有時,她們還會被迫跪地勞動,遭到侮辱甚至毆打。
穿黑色修女服的人每天都對她説:“痛苦是對濫交的懲罰,你要為自己的罪行贖罪。”“你們毀壞了愛爾蘭的形象,是罪人、污點,你們生下的孩子也不例外。”
孩子們的境遇更加堪憂。作為“私生子”出生,他們不僅不能接受洗禮,還被稱為“魔鬼之種”,甚至被修女們當布娃娃般在地上拖來拖去。他們吃不飽穿不暖,因營養不良而身體虛弱,生病了也無法得到有效的治療。
·“母嬰之家”資料圖片。
菲洛梅娜擔心自己的孩子也有如此遭遇,便想盡快帶着孩子離開愛爾蘭。然而修女們嚴正告誡她:“你可以遠走高飛,但你的孩子要留下來,這是規矩,鐵打的規矩。”
多年後,她向政府派來的調查人員傾訴這段往事時,悲憤而壓抑。根據她的回憶,孩子出生時,修女強行以鉗子接生,自己沒有自由,沒有自尊,生下孩子,卻被剝奪做母親的權利,像一塊兒抹布一樣被隨意丟棄。
離開“母嬰之家”的幾十年間,菲洛梅娜一邊奔走維權,一邊四處尋找孩子的下落。有修女説,她的孩子已經被送去美國,還有人説,孩子被一個本地家庭收養,對方不願讓她接觸親生母親。
然而,她最近從調查人員那裏聽説,不少“母嬰之家”的孩子被當作白喉、脊髓炎、蕁麻疹等疫苗試驗的“小白鼠”,或送到醫院進行“解剖學研究”。這些實驗導致大量孩子死亡,且不能被埋葬在墓地,而是被集體葬在萬人冢中。
在一些“母嬰之家”的廢棄地下室中,成百上千的嬰幼兒遺骸被遺棄,而這些廢棄空間原本是作為化糞池或污水處理之用。
·一家名為蒂厄姆的“母嬰之家”資料圖片。
這個消息令菲洛梅娜毛骨悚然。她離開“母嬰之家”時,孩子還不到一歲,此後再無音訊。
根據官方報告,被調查的18家收容所中,兒童死亡率達到15%。最離譜的是,其中一個名叫貝斯伯勒的“母嬰之家”在1944年主導了一項醫學實驗,最終導致參與實驗的82%的孩子死去。
同時期其他“母嬰之家”的情況也好不到哪裏去,比如在貝瑟尼“母嬰之家”裏,1943年出生的嬰兒中,有62%的人在生命第一年夭折。
·一名生還者在蒂厄姆母嬰之家遺址悼念。該收容所遺址污水池中早年被發現埋藏數百具嬰兒遺體。
建“母嬰之家”目的不純?
如今聽來匪夷所思的愛爾蘭“母嬰之家”,是如何產生的?
據英媒報道,20世紀20年代初期,為了解決越來越多未婚母親生育的社會問題,一些宗教團體開始招聘受過訓練的護士和助產士,建造“母嬰之家”。
“母嬰之家”建造的初衷,正是為那些“誤入歧途的女子”量身打造愛心庇護所,以救助和矯正她們的身心。因此,不少未婚單身婦女懷孕後,都會像菲洛梅娜一樣,被原生家庭秘密送到“母嬰之家”分娩,然後進行收容教育,為修女無償勞動,以償還修女所提供的服務。在她們的家人看來,這是一件有傷風化的事,將她們藏到“母嬰之家”能夠最大限度地避免流言蜚語。
·一位孩子死於“母嬰之家”的受害女性。
愛爾蘭地方政府也對“母嬰之家”持鼓勵態度,會根據未婚母親和嬰兒的數量,按人數每週付給修女1愛爾蘭鎊(2002年前愛爾蘭的通用貨幣)。孩子斷奶後,會強迫與母親分開,被外地人收養,或被送往寄宿學校。
被剝奪親生骨肉撫養權的女人們,回家後大多也都保持沉默,沒人敢提出質疑。畢竟,在當時的愛爾蘭社會,這些孩子很難被社會或原生家庭接納,更沒有繼承權。
直到愛爾蘭“嬰幼兒遺骸坑”陸續被發現,越來越多的學者和受害者呼籲政府介入調查,愛爾蘭政府終於在2014年宣佈將對“母嬰之家”兒童死亡事件展開調查。很多像菲洛梅娜一樣的受害女性開始勇敢站出來,講述自己的故事。
“我等這一刻已經等了幾十年,我和我的孩子被迫骨肉分離,再無重聚之日,僅僅因為孩子出生的那一刻,我是未婚的,這怎麼都是一件令人難以釋懷的事。”菲洛梅娜説。
·越來越多的女性站出來抗議。
這項持續了6年的調查顯示,從1922年至1998年間,約有56000名女性,她們從12歲到40多歲不等,曾被送往18個“母嬰之家”生產。在那裏出生的57000個孩子中,約有9000人死亡,佔總數的15%,死亡率接近婚生嬰兒死亡率的5倍以上。
報告還顯示,“母嬰之家”中甚至存在着一種“人口販運”制度,婦女和嬰兒被當作商品進行交易。
·人們在萬人冢悼念。
政府道歉:陰暗且可恥
在愛爾蘭歷史上,因保守氛圍和宗教習慣持續影響,禁止墮胎的文化根深蒂固,這也使其成為西歐生育率最高的國家之一。對於未婚先孕,大家首先是去譴責女性,卻從來沒有男人承擔罪責。因此,愛爾蘭的未婚媽媽受到極大歧視,對自己的身體幾乎沒有發言權,生活在如影隨形的恐懼中。
如今綜合調查報告出爐,愛爾蘭政府宣佈,正在設法以“最好的方式”處理歷史上“陰暗、艱難且可恥的一章”。
“過去幾十年以來,愛爾蘭存在着殘酷、令人窒息的‘厭女主義’文化,普遍存在着對未婚母親及其子女的污名化。報告以令人震驚的方式提醒着我們,愛爾蘭曾有黑暗的過去,那時我們的孩子沒有以應得的方式獲得珍愛。”愛爾蘭兒童和青年事務部部長奧戈爾曼説。
此外,對於遇害的孩子們,奧戈爾曼還提出要“通過挖掘,在可能的情況下識別遺體,進行有尊嚴的葬禮”。奧戈爾曼承諾,國家也正在考慮儘可能搜尋被收養孩子的信息,幫助受害者們重聚,並進行相應的經濟賠償。
·官方對已經確認身份的遇難嬰幼兒進行悼念。
有學者分析稱,從上世紀八九十年代開始,大量移民和外資進入愛爾蘭,注入更多自由派思想,使得愛爾蘭對於未婚媽媽羣體的態度經歷了急遽的轉變。
愛爾蘭1985年解禁使用安全套及殺精劑。1992年,愛爾蘭婦女出國墮胎行為首次被認定為合法,但附加了“可能導致生命受到威脅”的墮胎理由。
隨着時代的進步,愛爾蘭“母嬰之家”逐漸被歷史淘汰。1996年,愛爾蘭最後一個“母嬰之家”關閉。未婚女性可以自由選擇生產地,隨時回家,不再遭到強制干涉。
2013年,一名愛爾蘭女性在被醫院拒絕終止妊娠後死於膿毒症。這一事件促使政府通過法案,允許婦女在生命受到威脅的情況下墮胎。
事實上,“母嬰之家”一直都流傳着嬰兒集體死去的醜聞,但一直未能有機構進行核實調查。對此,愛爾蘭蒂厄姆地區主教邁克爾·內亞里感嘆道:“這些脆弱的女子當時已經被逐出家庭,還要看着深愛的孩子死去,那種無助和苦難真的難以體會。”他表示,自己將與當年運營“聖瑪麗之家”的修女會領導人一同設立一處紀念館,展示所有死亡嬰幼兒的名字和年齡。
·萬人冢外,有人掛起玩具娃娃,提醒人們不要忘卻死去的孩子們。
愛爾蘭總理米歇爾·馬丁對曾在“母嬰之家”遭受苦難的媽媽和那些慘死於此的孩子們表示歉意。他説,調查報告為幾十年來愛爾蘭的“厭女主義”文化打開了一扇窗,整個社會都是幫兇。“我代表政府,為他們遭受的恥辱和傷害表示歉意,對於某些人來説,這一痛苦延續到了今天......是國家對不起你們。”
·愛爾蘭總理米歇爾·馬丁。
聽到總理的道歉時,菲洛梅娜哭了。在過去數十年間,她苦苦尋親,卻未獲當局或教會積極配合,只獲取了一些片面的信息,甚至遭到部分修女的惡言相向。
直到現在,菲洛梅娜還是會經常胡思亂想:如果避孕在當時很容易,也許這個孩子根本不會出生;如果孩子活了下來,如今或許已經有自己的家庭,過着平凡的生活,但這個世界沒有“如果”……
欄目主編:秦紅 文字編輯:董思韻 題圖來源:視覺中國 圖片編輯:項建英
來源:作者:金台環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