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樹基溝到北三家,約有十餘公里,三面環山,中間是平坦的溝。兩條瘦瘦的鐵軌沿着南面的山腳蜿蜒伸展,逢河搭橋,遇村設站,末了穿過一條長長的隧道,懸在半山腰上——嗚!嗚嗚……轟!隆隆……車到了終點北三家站,這裏東達縣城清原,西通煤都撫順,可謂交通要地。火車的起點是樹基溝。往大里説樹基溝是鎮,曾有過上千人口;往小裏講是一個街道,一個村落,是山旮旯。日本掠奪者發現了這裏的礦藏,後來夾着尾巴滾出了這塊土地。新中國成立後,年輕的父輩們從四面八方趕來,成為樹基溝的主人。開山劈石,入井挖巷,建立了自己的礦山,也養育了他們的妻子兒女。我家住在鐵道旁的一幢平房裏,面山而居,勤儉度日。1966年某一天,我呱呱墜地的哭聲裏不知是否有門前火車的轟鳴,但我的確出生了,而且從此長大,美好的少年時光也永遠留存在那裏了,留存在那兩條窄窄的鐵軌上。
白天,父親上礦工作,母親下地務農,長我幾歲的哥哥或做工或上學,我和弟弟在家。
但這是我們最快樂的時光,無憂無慮,呼朋引伴。我們的戰場就是門前的鐵路,大家拿了木條拽了棍子,鐵道南鐵道北,折戟沉沙,征戰百回。如果是火車通行的時間,我們就離開鐵道,站在一旁,歡呼着看火車過去。瘋累了,玩餓了,我們就齊齊地坐在鐵道上,看那土坡下的房頂是否有炊煙升起。每每這時,也就聽到了母親親切的呼喚。在我六歲那年,意外的事情發生了。父親在礦上是搬運工,負責將井下運出的礦石裝上車斗送往北三家站,礦石統一由此送進城冶煉。一天傍晚,父親班上的同志(那時不稱同事)跑到我家,讓母親帶上父親的衣服和一些錢,跟他們走。我與弟弟懵懵懂懂,母親的眼淚卻流了下來。幾日後,母親回來告訴我們,父親出了事故,腿摔傷了。一個月後,父親從醫院裏回來,拄了枴杖。出事那天下午,父親與班上的同志坐在運礦石的車斗裏,出站不久即發現車閘失靈,幾節車廂靠慣性行駛,沒有任何辦法能夠阻止它,也無法聯繫上別人。如果火車中途脱軌或一任到底,後果都不堪設想。面對生與死的抉擇,在一個山角轉彎處,父親和他的同志毅然跳下了車……父親不是最慘的,因為有的同志再沒有醒來。火車在一段脱繮野馬似的狂奔後,忽然遇到長長的慢坡,居然停住了。今天當我寫下這段往事時,我覺得它是殘酷的,無情的。但在當時,以至之後若干年間,面對門前的那兩條鐵軌,我沒有怨恨,也沒有仇視,仍然那樣痴情於它,願意走近它,在它沉默樸實的枕木上徜徉。
上學以後,這條鐵路便是通向學校最好的途徑。每當清晨,我們就背上書包三五成羣地走在它身上。如果不是通車時間,它要比公路安全得多。難忘的是臨近考試的時候,即使再懶的學生也會被家長早早叫起,拿上書本來到鐵路邊温習功課。而那明月當空山鄉沉靜的夜晚,這裏更是留下了青春的倩影和呢喃的私語。如果説故鄉最熱鬧的是節日,那麼最能給節日帶來喜悦的就是那列小火車。每當火車駛進故鄉駛進車站,就會有大爺大娘們走出家門,就會有漂亮的姑娘媳婦們迎接出來,就會有孩子們張張笑臉、朗朗笑聲。旅人們更是不等車停穩,就從窗口收回手臂奔向月台,熟悉的握着手,陌生的點着頭。親如兄弟,暖似一家。我是1983年離開故鄉去外地讀書工作的。那時父母和弟弟還住在樹基溝。每逢星期天或節假日,我都要回來與親人團聚,都要乘星期六的晚車九點到家,星期一的早車五點出發,寒來暑往,匆匆數年。有時我想,故鄉的小火車載着我們——又何止我們——而是幾代人,從大山的褶皺裏走向外面的世界,無論你是升了要職、發了財、成了名,或是平民百姓,你都是故鄉的小火車頭拽出來的!正如一車車礦石,或冶煉成金,或終身為石,但這並不重要。你只要記住你是從故鄉走來的,你的身後是如父親脊背一樣隆起的大山,你就有了無窮的力量。如今,父輩們早已經退休,樹基溝坑口也久已關閉,大部分居民遷徙他鄉,就連那唯一的學校也將停辦。樹基溝由鎮變村,一座礦山的興衰史就這樣接近了尾聲。那麼,故鄉那如電影《林海雪原》裏的窄窄的鐵道上,那列晃晃悠悠、悠悠晃晃的小火車呢?還在嗎?當我佇立城市的街頭,穿行於霓虹燈閃爍的光影裏,我再也看不見故鄉的那列小火車了:黑色的車頭,兩節綠色的車廂,或是裝滿礦石的車斗。我知道這種懷想緣於一個浪子對於故鄉的眷戀,緣於一箇中年人對於童年的嚮往。我彷彿又聽見它在唱了——嗚!嗚嗚……轟!隆隆……
本文配圖來源:新華社
欄目主編:黃瑋 文字編輯:伍斌
來源:作者:程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