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8月30日,美國最後一批撤離飛機飛離阿富汗上空,這場前後持續近20年的阿富汗戰爭在一片唏噓聲中落幕。《阿富汗文件》作者克雷格·惠特洛克(Craig Whitlock)獲取了大量美國政府未敢公開的內部文件,並蒐集了戰爭中約1000多名關鍵決策者和戰爭親歷者的採訪實錄,最終匯成這本書。
中國現代國際關係研究院南亞研究所所長鬍仕勝在序言中提到,阿富汗變局算得上是2021年最大的地緣政治事件。據相關數據披露,美國前後4任總統用長達20年的時間,投入高達萬億美元直接耗資在這片遠隔重洋的土地之上。換來的結果是2.4萬名美國士兵死亡、十多萬阿富汗人死亡以及200萬阿富汗人淪為難民。克雷格也在書中深挖了為何如此鉅額的投入也沒能實現美軍試圖重建阿富汗的“目標”。原來,大量的人員和資金都流向了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
下文經出版社授權,摘編自《阿富汗文件》第十三章“深不見底的吸金黑洞”。內容較原文有刪減,標題為摘編者所擬,插圖均由出版社提供。
《阿富汗文件》,(美)克雷格·惠特洛克著,陳小遷、張文鬥譯,中信出版社,2022年3月
“如果把很多水快速倒進一個漏斗,
水就會溢出來”
奧巴馬知道,2009年12月1日關於阿富汗問題的演講是他在總統任期內最重要的演講之一。經過幾個月的深思熟慮,他決定將駐阿富汗美軍人數增至10萬,是其剛上任時的3倍。奧巴馬需要一個莊嚴的場合發表講話,於是選擇了位於紐約州北部的西點軍校。這所有着207年曆史的軍校,是培養軍官的搖籃。
晚飯後,大約4 000名身穿灰色羊毛制服的學員列隊進入光線昏暗的艾森豪威爾禮堂(這裏也是哈得孫河西岸的表演藝術中心),來聆聽他們的最高司令的演講。在33分鐘的講話中,奧巴馬宣佈了增兵計劃,並儘量表現得坦誠相告而不讓人感到絕望。他對學員們説:“阿富汗戰爭並沒有失敗,但這幾年來它一直在倒退。我知道,這個決定對你們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你們的軍隊和你們的家人已經承受了最沉重的負擔。”
與此同時,奧巴馬向通過全國電視直播觀看演講的數千萬美國人傳達了另一個信息,那就是經濟脆弱的美國正在從20世紀30年代以來最嚴重的衰退中復甦,當時美國失業率達到了10%的峯值。奧巴馬在擴大戰爭的同時也想讓民眾放心,他沒有忽略費用支出。
奧巴馬指出,布什政府已經在伊拉克和阿富汗戰爭上花費了1萬億美元。他説:“我們不能只簡單地考慮開銷,而不考慮為這些戰爭付出的代價。應該看到的是,美國人民正集中精力重建經濟,人們都在重返工作崗位。”奧巴馬還説,他反對曠日持久的“國家建設計劃”,並承諾儘快削減井噴式的戰爭支出。他宣稱:“提供空白支票的日子已經結束了,我們在阿富汗的軍事承諾不能是無限期的,因為我最關注的是建設我們自己的國家。”
然而,美國還將繼續簽下一張又一張空白支票。
奧巴馬政府對阿富汗採取反叛亂戰略的基石是強化阿富汗的政府和經濟能力。奧巴馬和高級將領們認為,如果阿富汗人民相信哈米德·卡爾扎伊的政府能夠保護他們並提供基本服務,就會切斷民眾對塔利班的支持。
然而,該計劃存在兩大障礙。其一,18個月對於成功實現反叛亂戰略而言並不長。其二,阿富汗政府仍未控制該國的大部分地區。因此,奧巴馬政府和美國國會命令軍方、美國國務院、美國國際開發署及其承包商儘快加強和擴大阿富汗政府的影響力。軍隊和救援人員建造了學校、醫院、道路、足球場——任何可能贏得民眾忠誠的東西,從未考慮過費用支出的問題。
在這個貧困的國家,物價飆升到令人難以想象的程度。兩年之內,美國對阿富汗的年度重建援助費用幾乎增加了兩倍,從2008年的60億美元增加到2010年的170億美元。同時,美國向阿富汗政府提供的資金援助,都快趕上這個不發達國家自己的經濟產值了。
2009年5月,阿富汗貨幣交易員在位於喀布爾的貨幣市場上交換成堆的現金。奧巴馬政府向阿富汗提供了數百億美元的援助和國防訂單,加劇了本已嚴重的腐敗問題。
回顧過去,美國政府援助人員和軍方官員均表示,這是一個巨大的戰略誤判。在匆忙花錢的過程中,美國政府用遠遠超出其吸收能力的資金澆灌着阿富汗。
美國國際開發署前官員戴維·馬斯登在接受“吸取教訓”採訪時説:“增兵期間,有大量人員和資金進入阿富汗,這就像把很多水倒進一個漏斗,如果你倒得太快,水就會溢出漏斗流到地上。在阿富汗,我們用‘洪水’淹沒了這片土地。”
美國政府在阿富汗人不需要或不想要的項目上浪費了大量資金。大部分資金最終落入標價過高的承包商或阿富汗腐敗官員的口袋,而由美國資助修建的學校、診所和道路(如果這些設施果真修建了的話),也處於糟糕的建設或維護情況,並且年久失修。
一位未透露姓名的美國國際開發署官員估計,他們90%的投資都是過度支出。“我們失去了客觀性。有人給我們錢,讓我們花掉,我們就毫無理由地這樣做了。”另一位援助承包商説,身居華盛頓的官員預計每天要為阿富汗一個面積相當於美國一個縣的地區撥款約300萬美元用於建設項目。在接受“吸取教訓”採訪時他回憶説,有一次他詢問一位來訪的國會議員是否可以負責任地把這筆錢花在國內,“議員説絕對不行。他只好答道:‘好吧,先生,這就是你剛剛要求我們花的錢,而服務對象是那些住在沒有窗户、用泥巴糊的房子裏的人。’”。
曾在白宮擔任奧巴馬的戰爭政策專員的道格拉斯·盧特中將説,美國在建設水壩和高速公路等項目上大肆揮霍,只是為了“表明我們付得起”。他充分意識到阿富汗人是世界上最貧窮和最缺乏教育的人,一旦大型項目落成,不可能依靠阿富汗人去維護。
盧特在接受“吸取教訓”採訪時説:“好吧,我們偶爾也會超支。作為一個富裕的國家,我們可以把錢倒進洞裏,而不會讓銀行破產。但我們應該這樣做嗎?就不能更理性一點嗎?”
他回憶起自己參加一個剪彩儀式的場景,當天的儀式上他還拿着一把超大號剪刀,剪彩儀式主要是為了慶賀美國“在某個被上帝遺棄的省份”建造了漂亮的新區警察總部。美國陸軍工程兵團負責監督建造工作,新建築有着玻璃外牆和天井前廳,很明顯,美國人並沒有費心思去了解阿富汗人對這種設計的看法。
盧特説:“警察局長連門都打不開,他從沒見過這樣的門把手。而對我來説,這概括了在阿富汗的全部經歷。”
2004年5月,喀布爾的一所警察學院中,阿富汗警察學員走回他們的房間。美國和北約建立阿富汗警察部隊的初步嘗試失敗了。在2005年的一份備忘錄中,拉姆斯菲爾德稱培訓計劃一團糟,並表示他“準備認輸”。
“錢都浪費在虛假項目上”
美國政府批准瞭如此多的項目,以至於無法跟蹤所有項目的進展;美國國際開發署的工作人員及其承包商的流動如此之頻繁,以至於制訂計劃的人很少留下來監督計劃完成。後續的檢查工作也很少,一部分原因是政府援助人員需要軍隊護送才能在阿富汗各地活動。
在經濟問題上,美國常把阿富汗當作一個理論案例,而從不考慮常識性問題。儘管阿富汗是一個自給自足的農業國家,但美國政府堅持把大部分援助用於教育,哪怕當地幾乎不能給畢業生提供工作崗位。一位未透露姓名的特種部隊顧問在接受“吸取教訓”採訪時説:“我們在空置的學校旁邊建學校,這沒有道理。”他還補充道,當地阿富汗人明確表示,“他們並不想要學校。他們想讓孩子們出去放羊”。
在某些情況下,美國機構把錢浪費在虛假項目上。
2009年10月,美國海軍預備役上尉蒂姆·格拉澤夫斯基辭去了在硅谷商業軟件公司財捷的全職文員工作,他被派往坎大哈監督阿富汗南部的經濟開發項目。他的任務之一是,尋找一個只出現在紙上的面積達37英畝的項目。在他抵達之前,美國政府已經簽署了大約800萬美元的合同,為坎大哈附近的48家企業建造一個工業園。但在查閲了前期文件後,格拉澤夫斯基無法確定工業園在哪裏,甚至無法確定它是否存在。
在接受“吸取教訓”採訪時,格拉澤夫斯基表示:“這個項目啓動的時候,我們對這個工業園知之甚少,這讓我很震驚。沒有工業園的信息,甚至也不知道位置在哪裏。那是一片空白,什麼信息也沒有。”他花了幾個月的時間才最終確定了工業園的位置並進行了檢查。園區中沒有建築物,只有一些空蕩蕩的街道和下水道。
格拉澤夫斯基回憶説:“我不知道誰負責該項目,但它是存在的,所以我們試着繼續推進。”儘管努力恢復該項目,但在2010年他離開後,該項目還是“土崩瓦解”了。4年後,美國審計人員訪問了這個地方,發現工業園基本上被遺棄了,只有一家簡易的冰激凌包裝公司在此運作。
美國政府原本打算以更加雄心勃勃的國家建設項目支撐這個工業園,那就是阿富汗第二大城市坎大哈及其周邊地區的電氣化工程。由於電力系統老舊,坎大哈電力嚴重短缺。美軍指揮官看到了這個情況,從理論上認為如果能夠提供可靠的電力保障,那麼坎大哈將支持阿富汗政府,轉而反對塔利班。
為了實現這一目標,美軍希望重建位於坎大哈以北100英里的卡賈基大壩上老化的水力發電站。該大壩由美國國際開發署在20世紀50年代建造完成,並在20世紀70年代安裝了渦輪機。但由於多年戰亂和缺少維護,發電站早已不能用了。2004年以來,美國政府一直試圖啓動該項目並增加電力產能,但進展甚微。塔利班控制了大壩周圍地區和一些輸電線路。維修人員需要藉助武裝車隊或直升機才能進入現場。
儘管存在風險,但到2010年,美軍將領們仍在遊説政府向該項目追加數億美元投資,他們稱這是反叛亂戰略的重要組成部分。一些發展專家認為,在敵方領土上資助大型建設項目是沒有意義的。專家指出,阿富汗人缺乏長期維護該系統的專業技術知識,並且質疑這些努力是否真的有助於贏得那些習慣了沒有中央集權管控的阿富汗人的支持。
2007年3月,英國皇家海軍陸戰隊隊員對卡賈基大壩附近被塔利班控制的村莊實施突襲,在爆破圍牆時尋找掩護。美國及其北約盟友花費數億美元修復並升級水電站,嘗試向赫爾曼徳省和坎大哈省供電,但效果不佳。
美國國際開發署的一名高級官員在接受“吸取教訓”採訪時説:“為什麼我們認為向坎大哈民眾提供電力就能説服他們放棄支持塔利班?他們根本不知道應該用電做什麼。”
最後,將軍們的意見佔了上風。布什政府剛上台時,曾在阿富汗短暫服役的克羅克於2011年返回阿富汗,擔任美國駐阿富汗大使。他對大壩項目深感疑慮,但還是批准了其中的一部分工程。克羅克在接受“吸取教訓”採訪時表示:“我決定繼續做下去,但我確定這個東西永遠不會奏效。對我來説,最大的教訓是,不要做大型基礎設施項目。”
這不是將軍們要學的第一課,事實上,大壩項目只是一個開始。
大壩上的渦輪機和發電站需要數年時間才能修好。隨着美國反叛亂戰略的實施,美軍指揮官希望立即向坎大哈提供電力。因此,他們制訂了一個臨時計劃,購買巨型柴油發電機,這些發電機可以在幾個月內就開始運轉而不是幾年之後。為整個城市發電是一種極其低效和昂貴的方式,此後5年中,用於發電的開支高達2.56億美元,主要費用花在燃料上。批評人士再次抱怨該計劃不合邏輯。
一位身份不明的北約官員在“吸取教訓”採訪中説,他的任務是設法從國際援助者那裏為發電機爭取資金,但毫無進展。他表示:“所有仔細研究這個問題的人都會發現,數學計算並不合理,這完全是胡説八道。我們去向世界銀行尋求幫助,但世界銀行的人完全不想參與……大家看到這個項目就覺得很瘋狂。”
根據聯邦政府的審計報告,截至2018年12月,美國政府已經在坎大哈和鄰近的赫爾曼德省的大壩、柴油發電機及其他電力項目上花費了7.75億美元。大壩的發電量增加了近兩倍,但從經濟角度看,這個項目沒有任何意義。2018年,美國國際開發署承認,阿富汗坎大哈地區的公共事業始終需要外國補貼才能運轉。
“超限”行動:
作為武器的金錢
曾在阿富汗服役並在布什政府和奧巴馬政府擔任白宮工作人員的海軍海豹突擊隊前成員傑弗裏·埃格斯認為,這些項目沒能達到目的。在一次“吸取教訓”採訪中,他提出了所謂“超限”的問題:“為什麼美國要採取超出自己能力範圍的行動?這涉及戰略學和心理學方面的考慮,是一個很難回答的問題。”
在布什和奧巴馬執政期間,美國官員都堅決避免使用“國家建設”一詞。雖然每個人都知道實際上他們就是在進行國家建設,但有一條不成文的規定是,不能在公共場合承認美國是在阿富汗進行國家建設。
戴維·彼得雷烏斯將軍是少數幾個打破規定的人之一。
2011年7月,美國和北約駐阿富汗聯軍部隊指揮官戴維·彼得雷烏斯將軍在位於喀布爾軍事總部的住所裏鍛鍊。
奧巴馬總統在西點軍校發表演講6個月後,彼得雷烏斯來到眾議院軍事委員會參加有關阿富汗戰爭進展問題的聽證會。來自新罕布什爾州的民主黨眾議員卡蘿爾·謝伊-波特直截了當地問他,美國是否在阿富汗進行國家建設?彼得雷烏斯回答説:“確實如此。”
謝伊-波特對他的坦白感到吃驚。她説:“我只想説,我已經一次又一次地聽到人們説,我們不是在進行國家建設,我們來到阿富汗是因為其他原因。”
但彼得雷烏斯堅持自己的立場。他説:“這是阿富汗戰略的關鍵組成部分,顯然可以定義為國家建設。我不會逃避,也不會玩修辭遊戲。”
美軍在阿富汗的戰略原則是,將國家建設中最重要的資金作為一種強大的戰爭武器。戰地指揮官認為,他們可以通過資助公共工程項目或通過“現金換勞動力”項目僱用當地人來贏得阿富汗人的支持。2009年,美軍下發了一本手冊,名為《指揮官如何將金錢作為武器》。引言中引用了彼得雷烏斯作為少將在伊拉克作戰時説的話:“在這場戰爭中,錢是我最重要的彈藥。”
從指揮官的角度來看,快速地投擲彈藥比明智地使用彈藥更好。通常情況下,美國國際開發署會對項目提案進行數月或數年的研究,以確保它們能帶來持久的效益。但是美國軍方等不了那麼久,軍隊試圖贏得戰爭。一位未透露姓名的美國軍官在接受“吸取教訓”採訪時説:“彼得雷烏斯拼命砸錢來解決這個問題。在他任職時,最重要的事情是開支。他想讓阿富汗人去工作。”
在“吸取教訓”採訪中,彼得雷烏斯承認這是一種揮霍無度的策略,但他認為,鑑於奧巴馬總統將在18個月後下令增援部隊撤軍,美軍現在別無選擇。他表示:“增加投入的原因在於,我們需要儘快維持支出漲幅,因為馬上就會削減開支。我們的支出速度要比自認為更有力量時快。”
國家建設計劃的實施依賴美國軍方、美國政府官員和私人承包商的協作。在實際進行中,不同羣體之間不斷髮生衝突。
美國軍方堅持加快投入的意願與美國國際開發署和國務院的其他部門產生了分歧,後者甚至難以找到足夠數量的願意前往阿富汗的工作人員。在戰場上,軍事指揮官經常把美國國際開發署的工作人員和承包商看作行動遲緩的官僚,認為他們只滿足於領取薪水,而軍隊做了大部分工作。
在阿富汗東部的霍斯特省,美國陸軍上校布賴恩·科佩斯領導印第安納州國民警衞隊開展農業綜合經營項目,並向村民傳授修剪果樹的現代農業技術。他説,阿富汗農民已經落後了一個世紀,但美國援助人員對他的抵制和批評比任何事情都更讓他感到沮喪。在軍隊口述史採訪中,科佩斯説:“援助隊伍中的一些人帶有某種精英偏見,真的看不起穿制服的人,認為他們是一羣笨手笨腳的‘尼安德特人’。”援助人員則抱怨説,軍方將他們視為不瞭解任務緊迫性的、膽小怕事的辦公室小職員,一位身份不明的美國國際開發署高級官員在接受“吸取教訓”採訪時説:“我們一直在追趕巨龍,但總是被甩在後面,在軍方眼中永遠不夠好。”
他們還抱怨説,那些軍人不理會他們對具體項目價值的看法。一位未透露姓名的美國國務院前官員表示,當他質疑在坎大哈敵對地區修建高速公路是否明智時,他被軍方官員“狠狠地揍了一頓”。他在“吸取教訓”採訪中説:“所以我們就該推進項目,然後飛進去挨槍子兒嗎?試想一下,我們在一個危險地區修路,但就連美軍武裝直升機都無法在那附近降落。”
阿富汗政府官員説,他們也對軍事指揮官堅持在仍受塔利班影響、難以進入的地區開展建設項目感到困惑。阿富汗負責地方治理的前副部長巴爾納·卡里米説,美國海軍陸戰隊清除了赫爾曼德省的叛亂分子後,美國人一直糾纏他,要求他派遣阿富汗政府官員到加姆塞爾。他説,美國海軍陸戰隊並不在乎塔利班仍然控制着通往該地區的主要道路。
在“吸取教訓”採訪中,卡里米表示:“他們開始嚷嚷道:‘我們已經肅清了加姆塞爾的反政府武裝,你要來這裏建立政府管理機構。’我告訴他們我到不了,因為我沒法從公路通行。他們是坐直升機抵達的,但我不可能讓所有下屬都坐上飛機。我的手下怎麼能到得了呢?他們會在路上被綁架的。”
曾在美國國際開發署擔任項目經理的阿富汗人薩菲烏拉·巴蘭表示,美國人如此熱衷於建造東西,但他們很少關注誰能從中受益。他説,塔利班曾破壞阿富汗東部農業省份拉格曼的一座橋樑。美國人急於替換它,就僱用一家阿富汗建築公司用不到一週的時間建造了另一座橋。
但是,這家建築公司的老闆有一個兄弟,在當地的塔利班分支組織工作。兄弟倆合力建起了繁榮的事業:塔利班的那個兄弟炸燬了美國的項目,然後不知情的美國人付錢給另一個兄弟重建項目。
2005年,一個女孩在蘇聯建造的劇院的廢墟上玩晾衣繩。阿富汗極度貧困,基礎設施破爛不堪,自1979年蘇聯入侵以來,阿富汗一直被接連不斷的戰爭破壞。
“抱薪救火”式的投資
美國國際開發署的官員指責軍方過於心急,並表示所有方法都是落後的。他們説,更有效的做法是,首先把重點放在和平省份的建設項目上,以鞏固那裏的民眾對中央政府的忠誠,然後將工作逐步擴展到動盪地區。
一位未透露姓名的美國官員在接受“吸取教訓”採訪時問道:“為什麼不把穩定地區作為讓人羨慕的樣板呢?阿富汗人是我見過的最容易嫉妒的人,但我們沒有利用這一點。相反,我們在孩子們不敢出家門的危險地區建造學校。”
龐大的市政工程導致了國家建設計劃的失敗。然而,規模較小的項目也助長了投資熱潮,許多項目都來自“指揮官緊急響應計劃”(CERP)。經美國國會批准,“指揮官緊急響應計劃”允許戰場上的軍事指揮官繞過正常的合同規定,在基礎設施項目上的最高權限可達100萬美元,儘管大多數項目的成本都不到5萬美元。
指揮官承受着巨大的開支壓力,他們盲目地複製過去項目中的“指揮官緊急響應計劃”文件,認為不太可能會有人注意到。一名軍官説,同一家診所的照片出現在阿富汗各地大約100份不同的診所項目報告中。
一位曾在阿富汗東部服役的美軍民政事務官員在“吸取教訓”採訪中説,他經常看到“指揮官緊急響應計劃”的文件中提到“sheikhs”,這個詞是從伊拉克重建項目中剪切粘貼而來的。“sheikhs”是阿拉伯語中的尊稱,但在阿富汗通常不使用這個詞。這位美軍官員回憶説,他曾告訴自己的士兵,如果他們不能證明項目是有益的,“那麼最明智的做法就是什麼都不做。但是我的話沒人聽。他們説‘我們不能什麼都不做’,我告訴他們‘我們還是把錢扔掉吧’”。
曾在阿富汗東部的霍斯特省擔任民政指揮官的印第安納州國民警衞隊軍官科佩斯把大量援助比作“可卡因”,稱其“讓每個機構對此上癮”。在“吸取教訓”採訪中,他説自己偶然發現了一個耗資3萬美元建造的温室,由於阿富汗人無法維護它而廢棄了。他的團隊用鋼筋建造了一個新的温室,效果更好,儘管迫於壓力要花更多的錢,但實際上成本才55美元。
科佩斯説:“國會給了我們錢,讓我們花光。態度就變成了:‘我們不在乎你怎麼花錢,只要你花掉它。’”國防部的統計數據顯示,儘管美軍盡最大努力花錢,但只花了國會為其撥款的37億美元的2/3。根據2015年的審計報告,在國防部實際支出的23億美元中,只有價值約8.9億美元的項目能夠提供財務明細賬目。
在“吸取教訓”採訪中,其他機構的官員對這種浪費和管理不善的行為感到震驚。在2011—2014年擔任美國國際開發署阿富汗項目主任的肯·山下説:“‘指揮官緊急響應計劃’不過就是四處撒錢。”他把這些錢比作換取選票的現金。一位身份不明的北約官員稱,該計劃是“一個毫無責任感的深不見底的吸金黑洞”。
阿富汗國家建設計劃存在着浪費、低效和想法不成熟等諸多問題,但美國政府官員最困惑的是,他們永遠無法判斷這些項目是否真的能幫助他們贏得戰爭。
一名在增兵期間被派往喀布爾美軍總部的軍官説,很難追蹤“指揮官緊急響應計劃”的項目是否真的建成了。在一次“吸取教訓”採訪中他説:“我們想用硬性的、量化的指標來告訴人們某個項目正在產生預期的結果,但我們很難去定義這些指標。我們不知道如何衡量一家醫院的存在是否降低了當地民眾對塔利班的支持。這個問題總是我們推進不下去的最後障礙。”
美國政府很不熟悉阿富汗文化,即使是最善意的項目也註定要失敗。2008—2015年擔任坎大哈省省長的圖裏亞萊·韋薩説,美國的援助人員曾經堅持開展一個公共衞生項目,教阿富汗人如何洗手。他在接受“吸取教訓”採訪時説:“這是對當地人的侮辱。在這裏,人們每天進行5次禱告,每次都要洗手。”他接着補充道:“即使不這樣,也不需要教授如何洗手的項目。”
韋薩説,一個好的項目應該提供工作或賺錢的技能。但這類項目也可能適得其反。阿富汗問題專家、海軍研究生院教授托馬斯·約翰遜曾擔任加拿大軍隊的反叛亂顧問,他説,在坎大哈的一個項目中,美國和加拿大軍隊每月向村民支付90-100美元,用於清理灌溉渠道。
但是到最後,軍隊發現這一計劃間接擾亂了當地學校的秩序。約翰遜在“吸取教訓”採訪中説:“該地區教師的收入要低得多,每月只有60-80美元。所以一開始,所有學校的老師都辭職,加入了挖溝工人的行列。”
在阿富汗東部,一個幹勁十足的陸軍旅決心改善公共教育,並承諾建造50所學校。然而,一位參與該項目的軍官表示,這在無意中幫助了塔利班。這位未透露姓名的美國軍官在接受“吸取教訓”採訪時説:“學校裏沒有足夠的教師,所以校舍荒廢了,其中一些校舍甚至成了炸彈製造工廠。”
原文作者 |(美)克雷格·惠特洛克
摘編 | 申璐
編輯 | 宮子
校對 | 盧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