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兵是從未見過小叔的,他對小叔朱陶然的瞭解是隨着朱家的三封信逐漸深入的,這三封信不僅牽出了朱陶然的過去,也連起了朱家的現在。
第一封信·揭開藏了17年的秘密
“你們家我知道的,是烈屬家庭吧。”
1976年的一天,一封來自杭州的信敲開了朱兵家的門,開門的是朱兵的奶奶黃淡華,郵遞員不經意間説出的“烈屬家庭”,讓黃淡華愣在原地,頃刻淚流滿面。當時的朱兵只有13歲,正在讀初中,“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記得奶奶那個時候特別難過,汪汪的淚總是不離眼。”
1958年8月24日,朱兵的小叔朱陶然在廈門鼓浪嶼的金門海戰中犧牲,彼時黃淡華正重病纏身,擔心一向疼愛小兒子的老人知道後難以承受打擊,朱兵的父輩選擇了隱瞞,這一瞞就是整整17年。在奶奶口中,朱陶然從小聰明、機敏,模樣長得俊,很討長輩的喜歡,他在蘇州讀高三的時候正值抗美援朝時期,便揣着滿腔的熱情響應號召從了軍,成了東海艦隊的一名防化兵,這是朱兵對小叔最初的印象。
1957年,朱陶然入伍後在上海穿着海軍藍大衣拍攝的照片
小叔犧牲的事情公之於眾後,父親朱超然拿出了珍藏多年的朱陶然的遺物,其中有一件列寧裝、一件海藍色的海軍呢大衣和一件軍裝。那個年代能穿一件呢大衣特別有面兒,朱兵作為家裏唯一的男孩擁有了這個風光的特權,每次穿上衣服的時候,朱兵自然而然地會想起朱陶然這個名字,也對這位小叔慢慢地產生好奇,只不過當時他的形象在朱兵的心中還只是個模糊的影子,真正讓朱兵記憶中朱陶然的輪廓豐滿起來、從黑白照片中走出來的,正是這封來信的人,他稱呼她為武菱阿姨。
第二封信·牽起63年不滅的愛情
“對祖國來説,你是一個戰士。而對我,你就是整個世界。”
1951年,武菱還在河南開封讀高中,當時全國人民掀起給解放軍寫慰問信的熱潮,懷揣着對軍人的崇拜,武菱和同學聯名給守衞祖國海防的人民海軍寫了一封信。這封信恰巧落到了時任南京華東軍區政治部文化補習學校教員的朱超然手中,學校領導將這封信交給朱超然回覆,就這樣朱超然和武菱建立起了聯繫。兩年後,在朱超然的引薦下,弟弟朱陶然也開始與武菱通信,朱陶然和武菱就這樣結識了。
《薩特闊》裏唱起同樣盼望來信的歌曲,《海上獵艇》上帶你窺探大海的神秘,武菱和朱陶然從文學、電影,談到理想、人性。雖然朱陶然總説他工作必須保密,但兩人仍有説不完的話題,直到朱超然夫婦牽線搭橋下兩人見了面,終於一見定情。武菱高中畢業前,朱陶然來信跟她正式表白:“我深愛着我的軍隊,但我也以同樣的程度愛着你。”
1958年8月,朱陶然所在艦隊接到命令,參與廈門鼓浪嶼一帶封鎖海域的任務,當時的朱陶然已經被上級安排去哈工大深造,只需留守基地待命,但他仍然爭着要上艦,他出發前在信中跟武菱説:“部隊已經批准我的結婚申請,戰役結束後,我們就結婚。”8月底返校後才接到信的武菱歡喜極了,按捺着激動的心情給朱陶然回了信,但信遲遲沒有迴音,直到等來朱陶然的遺物和他在海上犧牲的消息。
1958年8月10日,朱陶然在廈門鼓浪嶼拍攝的照片成為犧牲前的最後留影
受到打擊的武菱一度悲傷得不能自已,為了不打擾她開始新的生活,朱超然夫婦回到松江老家時沒有告知武菱,但武菱卻沒有一刻忘掉過朱陶然,她堅持了17年輾轉聯繫上了朱家,將朱陶然生前的故事帶到朱兵的面前。朱兵説,這份愛情對於小叔來講是悽美的,是戛然而止的熱戀,但對於武菱阿姨來説,卻可用偉大來形容,是堅守了63年不變的初心,這直接影響了他的愛情觀和家庭觀。直至今日,已經84歲的武菱,還每年在清明時分給朱陶然寫一封信。
武菱請人為朱陶然定製的軍艦模型,旁邊是寫滿思念的卡片
第三封信·現在的我讀給過去的你
“我沒見過他,但卻感覺走進了他的一生,或者也可以説,他走進了我的一生。”
朱兵是沒有見過小叔的,朱陶然犧牲後的第八年,朱兵才出生在上海松江的家。小時候的朱兵不算是個規矩的孩子,打架辯論樣樣拔尖,經緯見識也處處優秀,甚至因為調皮經常被罰寫檢查,愛讀書、愛鑽研、愛自由,朱家人都説,“真是跟你小叔一個脾氣。”
朱兵(左)和朱陶然(右)20歲時的樣子
小叔是一個怎樣的人呢?朱兵開始好奇,主動查閲資料研究金門海戰的歷史背景,從武菱和父母與小叔的信件中不斷描畫出朱陶然的身型、個性,成年後便順理成章地配合武菱阿姨承擔起朱陶然的資料整理工作。在朱兵的家裏,屬於朱陶然的文件夾中有着名目清晰、保存完好的資料與信件,其中有本翻爛了的《八·二三金門炮戰》,斷裂的那頁是關於1958年8月24日小叔犧牲那天的記載,泛黃的空白處爬滿了註腳,這本舊書就是朱兵花費數月辛苦淘來的。
朱兵從網上淘來的《八·二三金門炮戰》,記載朱陶然犧牲那天的那頁已被翻爛
在不斷跟小叔“對話”的過程中,朱兵也漸漸長大,喜歡思辨的他進入了華東政法學院(現華東政法大學)就讀法律系,畢業後又進入了市級機關從事市場秩序檢查工作,牽頭制定了上海最早一批市場秩序規範相關的地方法規。地方法規的制定很出彩,但榮譽對於朱兵卻是看得最輕的東西,朱兵的母親説,這一點朱兵跟朱陶然很像,“當年弟弟走的時候軍銜只是個上尉,但實際一直承擔的是大尉的工作,他也不是個在乎名頭的人。”
朱兵在“公平競爭與市場經濟”2004上海國際研討會上發言
不在乎名利,最讓朱兵珍視的是家庭。“二十幾年前,就有企業以十倍的高薪來挖我,但我回絕了,因為那份工作要經常全國各地出差,當時我女兒只有兩歲,我不能丟下她和她媽媽兩人在家。”在機關一直工作到快退休,骨子裏帶着一股傲氣的他內心深處也有柔軟的地方。
朱兵説,除了每年大年初二奶奶黃淡華的忌日,朱家全體老小十幾口人都會聚齊的時刻就是清明節,在烈士陵園祭奠朱陶然的日子。2015年後,武菱阿姨由於腿腳不便,便開始用寫信的方式每年給朱陶然捎去想説的話,而這些絕不缺席的信都是由朱兵在墓前誦讀的。2018年,朱陶然逝世60週年的時候,武菱寫了一封紀念長信,“……自你離去的這60年,我就好像離開了燦爛陽光,沒有什麼更值得高興的事,日子過得平淡。”每次讀到這,朱兵都會忍不住哽咽,“這些不是什麼感人肺腑的句子,但卻是隻有親身參與的人才懂的心情”。
武菱在朱陶然逝世60週年寫的長信
對於朱兵來説,武菱帶來的不只是一個更有血肉、更立體的朱陶然,她更像是過去的朱陶然和現在的朱家之間的一條紐帶,由珍貴得如執念一般的愛編織而成,將現在朱家的每個家庭都緊密地聯結在一起。每年清明節的這場儀式,每次追溯小叔的生平故事,每回武菱阿姨提筆寫下的回憶與淚,都將朱陶然這個人更近一步地推到了朱兵的身邊。
很多後人看烈士,都是烈士陵園墓碑上的一個名字,而朱兵看朱陶然不是。他認識他、瞭解他,朱陶然身上發生的不是“事蹟”而是“回憶”,而且這份認識每年都會因為武菱阿姨的參與而加深和更新,這是一個很奇妙的過程,好似他們就這樣以不同的方式一步一步地走入了彼此的一生。
“我不認為他是英雄,是偉人,我覺得他就是個普通人。”朱兵沒有也不想在心中過分美化他,“他的犧牲很壯麗,但他很平凡。”對他而言,朱陶然就是一個普通的小叔,一位普通的軍人,對待工作兢兢業業,對待國家忠誠勇敢,對待感情從一而終,時而倔強、時而調皮,會因堅持自己的觀點而與最親的人爭得面紅耳赤,也會像所有的年輕小夥一樣向戰友顯擺漂亮的女朋友。正是因為這份“普通”,才讓朱兵每每在想起他的時候格外地親切,親切得彷彿他們叔侄倆一直都未曾離開過彼此的世界。
朱兵在2011年給小叔朱陶然寫的遷墓祭
2011年11月11日,松江烈士陵園改建工程決定為烈士們單獨立墓,武菱和朱家連續十年的上訪請求終於得以實現。遷墓祭是朱兵寫的,他在裏面這樣寫道,“親愛的陶然叔叔……幾十年來,我們從來未曾與您相忘。”
烈士檔案:朱陶然,1933年出生於上海市松江縣,1951年響應國家抗美援朝的號召報名參軍,因在學校學習的化學專業,於是在南京海軍學校學習防化業務,畢業後分配至東海艦隊所屬艦上1784部隊工作,成為中國人民解放軍海軍組建的第一批防化兵的一員,後擔任支隊防化業務長。曾參與海陸空三軍第一次聯合作戰,解放一江山島等多個浙江沿海島嶼。1958年8月24日,隨175魚雷快艇出擊,在台灣海峽參加封鎖金門的海戰,被敵方擊沉落水失蹤,搜救無果,於第二年的8月20日在部隊政治部金門海戰烈士追悼大會上,正式被追認為烈士,年僅25歲。
■文 王博文 ■受訪者供圖
■欄目責編 陸佳
■欄目主編 周樣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