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世界説 （ID：globusnews），作者：楊冰夷（發自倫敦），責編：權文武，題圖來自：視覺中國
當6月5日英國女王伊麗莎白二世身着綠色禮服在王室成員的陪同下站在白金漢宮陽台上向民眾揮手致意時，廣場上慶祝她登基70週年的白金禧年慶典儀仗隊奏響了《天佑女王》。
在過去的兩年裏，受到新冠疫情的影響英國幾乎沒有什麼大規模的慶祝活動，但近一個月來，為了這一盛大節日，倫敦各處開始懸掛英國國旗和象徵白金禧年慶典的紫色旗幟，修建十三年之久的英國地鐵伊麗莎白線也宣告開通。王室這場為期四天的慶典活動花費了2800萬英鎊，其中白金慶典這一項就花費1500萬英鎊。
儘管花的是納税人的錢，但花銷問題並沒有澆滅民眾參與慶典的熱情。眾多王室鐵粉在慶典活動開始前一兩天就冒雨在白金漢宮外扎帳篷，以期能在慶典開始時能夠佔據好的觀摩位置；連曾經鼓吹廢除皇室、建立共和的工黨領袖斯塔摩也在慶典日出席觀摩了皇家軍隊檢閲。據YouGov今年五月中旬做的民調顯示，超過六成英國民眾支持保留現有君主立憲制，支持共和的民眾只有兩成，而且各黨派、各年齡層的分類統計中，民眾對君主立憲制的支持都超過了共和制。
●關於英國民眾對君主制和共和制態度的民調，紫色支持君主制，紅色支持共和制 / YouGov
不過，在慶典期間與當地民眾交談後，我發現英國人對君主立憲和王權的態度並不是黑白分明。
很多觀眾是抱着湊熱鬧和見證歷史的態度參加官方慶典活動，而社區層面的午餐會（那2000多場活動很多是由這些組成的）。午餐會作為英國社區居民的一種社交活動，旨在加強社區或一些社羣的聯繫，而白金千禧慶典中的多場地區活動也是如此。似乎並不再是為女王慶祝這一重大歷史時刻，而更像是社羣內部的一種交流。6月3日我去中國城，其中也在舉辦慶祝活動，但內容卻是華人社羣的交流會，穿中國服飾跳中國歌舞，實際內容已經和女王沒有什麼關係了。
這也是過去幾十年來，王室在民眾心中逐漸祛魅和去權威化過程的一個縮影。
從精神領袖到吉祥物
作為歐洲版圖內第一個革命成功的國家，英國的王室地位及其特權既被1689年的《權利法案》所限制，但同時也藉由其得到確定。此後的四個世紀，英國王室在與議會力量的拉鋸中逐漸從封建王權代表轉向具有憲法地位的國家元首，但即使如此，較之其他現代國家，英國王室依然在英國社會生活和民眾觀念中具有相當重要的地位。
直到目前，英國王室依然在國家政治生活中擁有被規定為絕對且唯一的特權，它被認為是榮譽的來源，也是國家最高權力象徵，儘管在現實操作中英國王室已經很少直接干預政府運行。這種觀念上的重要地位在戰爭時期顯得格外突出，二戰時期，倫敦遭到納粹德國日夜轟炸，其中白金漢宮就被炸了九次，但時任國王喬治六世不僅拒絕躲藏避難，而且多次慰問受傷民眾，前往諾曼底、北非等盟軍前線勞軍，成為英國民眾在艱困時期的精神領袖。
喬治六世正是伊麗莎白二世的父親，1952年，喬治六世突然離世，年僅24歲的伊麗莎白作為指定繼承人臨危受命，接任英國國王。1953年6月2日，年輕的伊麗莎白正式加冕，並在位直到如今，已經超越了十九世紀另一位女王維多利亞二世，成為英國在位時間最長的君主。她既是英國的國家元首，也是其他15個英聯邦王國的君主，以及英聯邦的現任元首。女王在位70年，英國已更換了14位首相，對於英國民眾而言，女王是君主制與王室延續的象徵。
女王在位期間，英國告別了曾經的帝國榮耀，英聯邦權力被逐漸下放到各國，亞非多地殖民地宣告獨立，英國本身則從過去的世界中心地位中逐漸隱退，成為一個普通的歐洲國家。
作為英聯邦元首和共同君主，女王無疑是帝國餘暉最後的見證人，但在長達七十年時間裏承擔這一角色的她並未試圖與歷史潮流對抗，而是選擇了順應變化。1962年，繼位十年時34歲的伊麗莎白即下令向公眾部分開放白金漢宮，希望以此拉近王室和民眾之間的距離，在此之後，隨着大眾傳媒的爆炸式發展，屬於歷史的英國王室也在被新的技術潮流和社會形態所改變。
在這一重意義上，女王同樣見證了歷史：正是在七十年前她的加冕典禮上，BBC首次引入了現場直播形式，揭開了大眾傳媒介入社會政治的序幕，此後的七十年裏，日益發達的技術手段和逐漸普及到千家萬户的傳播媒介，讓曾經遙不可及的神秘王室，慢慢成了英國民眾可以“平視”甚至消遣的對象。
女王一直努力順應這一潮流，致力於在大眾傳媒上走王室親民路線，千禧年以後更越來越多地放下威嚴姿態，不憚於在公眾面前展現出自己的情緒。而當此時，這位歷經60年代的殖民地獨立浪潮、70年代英聯邦國家共和呼聲、80年代蘇東劇變和王室形象危機，更在90年代一度陷入漫長的輿論爭議和法律挑戰的年邁女王，對於英國民眾來説已經成為生活的一個固定組成部分——儘管連遇風波，女王本人一直以温和鎮定的形象力圖化解公眾對於王室的敵意，也努力斡旋數次陷入衝突的英國政府與議會，這一切都使她成了多年來英國王室成員中最受歡迎的那個人。
儘管這樣的美名之下，是過去二十多年裏媒體鏡頭和輿論版面中王室整體的一地雞毛——從九十年代掀翻全球媒體的查爾斯王儲婚變大戲，到過去幾年裏亨利王子和他不走尋常路的王妃梅根的種種離經叛道之舉，2019年，安德魯王子更直接涉入了美國富豪愛潑斯坦性侵少女案件，長期以來英國王室所努力塑造的“道德楷模”形象，到今天早已岌岌可危。
也許，在這個鏡頭無處不在的新時代，王室成員登上花邊新聞頭條的事件本就無法避免，但即便如此，已經步入九十高齡的伊麗莎白仍在努力扮演好自己的角色，既協助英國應對近年因脱歐而起的多輪政治危機，也不斷處理自己子女與孫輩的婚姻危機。
曾經高貴不可觸及的王室只能留在記憶中，今天的英國王室已經走下神壇，從危機時刻喚起民眾團結的天選家族，逐漸變成了吉祥物和文化名片。
女王之後，王室何去何從
但在女王獨自挑起大梁的情況下，民眾在認可伊麗莎白的工作之餘，也不免產生另一個疑問：女王辭世以後怎麼辦？
今年2月，伊麗莎白二世被公佈感染了新冠病毒，這條新聞一經公佈，女王的健康問題、後女王時代誰將統治國家、英國奉行數百年之久的君主立憲政體還能否存續的疑問，就在英國社會中不斷蔓延。女王已經96歲，儘管新冠感染已在2月底宣告康復，但此後的3月和4月，女王仍然因為身體原因缺席了多次公眾活動，過去幾天的白金禧年慶典，她再次因為身體原因缺席了第二和第三天的活動。
女王的第一順位繼承人選查爾斯王儲今年已73歲高齡，與黛安娜王妃的婚姻失敗使得他在民間的支持率一直不高。今年年初，女王在公眾演講中表示，她感謝英國民眾對她的支持與愛戴，並希望當查爾斯王儲成為國王時，英國人民將會給予查爾斯和卡米拉同樣的支持。6月2日的慶典開幕式上，女王又再次向英國民眾表示，當查爾斯王儲當上國王時，她希望查爾斯的妻子卡米拉擁有王妃（Queen Consort）頭銜。
英國王室每年約花費納税人3.45億英鎊，這筆鉅額資金在新冠疫情和俄烏衝突下的艱難時期也顯得尤為刺眼。在歡慶背後，英國普通人的日子近來並不好過，過去一年英國的通貨膨脹率已經上升5.5%。英國民生的基本供應很大程度上依賴於同歐盟國家貿易往來，隨着英國脱歐進程的逐步深入，英國貿易成本明顯增加，這直接體現在了居民的賬單上。此外，長期的防疫措施使得英國很多商業活動與娛樂活動停止，人均月收入下降，這種經濟衝擊所造成的社會心理影響，很有可能目前仍未真正顯現出來。
一些英國民眾在發起一項“It's time to make Elizabeth the Last.”（是時候讓伊麗莎白成為最後一個）的捐款活動。支持者認為英國迫切需要憲法改革，包括廢除上議院、通過選舉產生獨立的國家元首，讓英國走向共和政體。
支持英國共和運動的羣體，大量通過社交媒體宣傳他們的政治觀點，很大程度影響了英國的年輕一代。一些民調顯示，英國年輕一代認為只有女王可以代表英國的形象，而對王室未來的走向漠不關心。
很多英國中年人認為，英國要想走向共和政體仍有難度。王室並非君主制唯一的組成部分，英國仍存在為數不少的貴族羣體，他們如今的生活雖然與普通民眾無異，也擁有正常的工作，過着低調的生活，但事實上仍保留着領地和財富的世襲傳統。如果走向共和，那麼如何重新分配“奶酪”將是最大的難題。
此外，如果英國走向反對君主制的道路，則需要一位具有人格魅力並受到廣大民眾歡迎的新星政客引領這一進程，但事實證明並沒有哪一位政客對這一艱難的政治運動感興趣。
當然，女王身後君主制命運涉及的不僅僅是英國本身，而是整個英聯邦國家。澳大利亞新任總理阿爾巴尼斯雖然敬重女王的人格，卻已經多次拒絕承認君主制，表示將要退出英聯邦。女王過世後，澳大利亞很可能借機脱離英聯邦，而一旦澳大利亞邁出第一步，加拿大也有可能會步其後塵。
年過九旬的女王，在執政的70年裏帶領王室度過了王權式微迴歸世俗的危機，如今卻無法確定自己的離去將把英國和英聯邦帶往何處。
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世界説 （ID：globusnews），作者：楊冰夷（發自倫敦），責編：權文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