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木軒

孤味深長,尤其在渣男、婚驢 帽子滿天飛的時候

由 藍樹芬 發佈於 綜合

◎楊時暘

最近幾個熱門的台灣電影中,《無聲》以題材的凌厲抓人眼球,號稱華語版的《熔爐》,但處理方式不過爾爾;《同學麥娜絲》有着前作《大佛普拉斯》的加持,依舊荒誕、黑色、幽默,有着中年的頹唐和某種奮不顧身的浪漫,但缺少前作那種故意藏鋒但實則無比鋭利的狠勁兒;倒是《孤味》沒有噱頭也缺少光環,一派温情脈脈,一個母親和幾個女兒在日常生活裏打轉,流淚、歡笑、冷戰、擁抱,顯得過於傳統卻又真的慰藉人心。

林秀英在自己的70歲壽宴上接到了丈夫的死訊,這丈夫有名無實,十年未曾聯絡,彌留之際是他的一位女友蔡小姐貼身照護。即便有積年怨悶,但林秀英還是把喪禮辦得得體,幾天之內,林秀英與丈夫的陳年舊事、感情舊賬、內心舊傷都重新浮現,三個女兒聚在一起重新認識父母、回憶過往、也反觀自身。幾人之間有時突然驟雨響雷,事後也都歸於風舒雲淡。短短几日紓解數十年的鬱結與憤慨,完成一次真正的告別。從故事層面去看,《孤味》並不大開大合,沒有戲劇衝突,一切都如流水淙淙,它決意以細膩取勝,家庭中的暗礁與暗流,每個成員內心所掩埋和掩藏的都在一次次家常瑣細的對話中不經意地流露。一個母親,三個女兒,鏡頭圍着她們轉來轉去,心事欲言又止,新愁續着舊事,嘆息連接着埋怨,埋怨後又是忍不住的心疼。很多人拿《孤味》對比《海街日記》,確實,它們很像,娓娓道來,慢慢流淌,女性羣像戲中每個人都自然又得當。

要説《孤味》的故事主線,無非是林秀英與丈夫多年來的積怨,年輕時林秀英篳路藍縷,靠一家小吃攤養活一家,直至做成台南赫赫有名的飯店,而丈夫的生意賠得底掉,又拈花惹草,二人分分合合,林秀英始終未同意離婚。女兒之中,大一些的對於父母的吵鬧稍稍有些印象,所知的也未必全對,小一點的對於父親只覺得不過是個影子。而到了那場喪禮之上,女兒們對於生活中始終缺席的父親倒是沒什麼埋怨,反而越發好奇,操勞一生的母親對此卻越發介意。

《孤味》算得上典型的女性戲,幾個女人的命運設定也都頗具心意,除了林秀英之外,那放浪形骸卻留有真心的大女兒,看似婚姻幸福但似乎也有隱藏裂隙的二女兒,天真卻孤身一人的小女兒,她們各自代表着一種生活選擇或者被命運選擇的狀態,各自承受着一些代價,甘苦自知,不足為外人道,某種程度上,她們所經歷的與母親年輕時所經歷的情感波折與生活選擇又有什麼差別?外人看到的只不過都是表象,只有她們自己才知道經歷的到底是什麼,而一種選擇背後的代價又是什麼。當然,在此之外,還有一個一閃而過的、從小就過繼出去的女兒,一臉幸福地出現,又旋即離去,像一個夢境閃滅,那似乎在宣告,脱離這個家庭會更幸福,但那不過又只是一幅表面的掠影,至於是真是假,誰又知道呢?

《孤味》雖然聚焦女人的情感,但它倒不是有意識地講述女性的被壓抑或者女權的新覺醒,它只是老老實實地敍述真實生活,從女性視角里看出現實細密針腳裏的雜陳況味。你很難講林秀英一生拒絕離婚,含辛茹苦的命運到底是守舊的愚鈍還是自願的痴情,就像沒辦法評判蔡小姐到底是個不知羞恥的小三還是白頭終老的良伴,這故事微妙的部分就在於此,它剔除了一切道德評判,而承認人心和感情中的不可言説。這故事關於記恨與寬恕,探討每個人都想定義卻又終不得法的愛的含義。

林秀英和蔡小姐在喪禮之前一直未曾見過,是隔空的敵人,就像那場喪禮上的法事,佛家和道家彼此較量般一同上陣,各自竭盡全力地做着虛妄的表演,喪禮成了她們相識的契機,最終在寺院的香火中讓一切積怨燃盡飛昇,融化了那些無奈的和無解的經年陳垢,算是一次晚來的滌清。

《孤味》像剝開洋葱又剝開筍衣,露出的心蕊辛辣或者柔嫩,是愛是恨,是責罰是嬌嗔,最親密的總佈滿裂痕,距離遙遠的卻總有光暈,一生怎樣才算無悔?怎樣才算虛擲?大女兒一直劈腿是灑脱、是失德?是一次次投入的愛,還是看透人生?二女兒表演性的開明,實際上仍是個緊繃的東亞母親,這相較於上一代,進化的又是什麼?小女兒繼承了飯店,不過依然以孩子的心態對待一切,她的天真成了家庭積怨的破拆器,但那會成為她日後的保護層嗎?

你會發現,這故事裏其實沒有誰是真正“失德者”,即便丈夫流連花花世界,但他一直想要離婚,並不想佔着一個名分,更何況他那些與親戚交惡的事也都是另有版本;而四處留情的大女兒婚前就説清自己無法安定下來,並不想矇騙那個痴情郎君;蔡小姐也並非露水姻緣,她的深情哪裏又亞於林秀英。

感情不是一紙文書能定義和囊括的,也不是旁人能揣度猜測的,愛那麼博大,那麼複雜,有時又那麼狹隘,那麼排他,但這故事裏的愛都是真切的,林秀英是真切的,蔡小姐也是真切的。這是一個動不動就將他人定義為渣男和婚驢的時代,一個對別人喊着浸豬籠,對自己提倡性自由的時代,一個竭盡全力為自己尋求利益和偏袒,再將這一切都打扮成莊嚴面貌加以辯護的時代。在這樣的背景下,《孤味》的故事真令人動容,它讓人心恢復褶皺與層次,讓愛回到愛,有淡淡憂傷的光暈,有闊達的理解和悲憫,承認人性的侷限也展現人心的曠遠,讓人明白愛不可捉摸、不可定義,就像林秀英所做的那樣,只留下一些恬淡回憶、幾聲嘆息和一些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