瞭望 | 我為抗疫英雄寫本書
文 | 向求緯
2020年的3月,抗擊新冠肺炎疫情的戰鬥還未結束,滿城滿街全是戴口罩的人,醫院裏還是擁擠着互相閃着警惕眼光的排隊看病的人。一句話,戰“疫”的硝煙才在開始飄散,整個氣氛仍然顯得有些緊張。這時我接到重慶市委宣傳部佈置的採寫一部渝東北地區醫護人員戰疫英勇事蹟報告文學的任務。當然先是徵求我的意見,能不能承接下來。一是因為我已年過古稀,身體狀況如何;二是因為疫情尚未遠去,採寫的對象基本上全在醫院,感染新冠病毒的風險仍很高;三是天氣漸漸轉熱,天天採訪,一連數月長時間的採訪寫作能否吃得消……
我當時一夜沒睡好,考慮了整整一個晚上。本來,作為記者,從上個世紀90年代我就開始採寫三峽移民、三峽文物保護、三峽環境保護,寫作報告文學不説是輕車熟路至少也不是什麼難事。但當年是當年,現在是現在,退休後我已有好多年沒寫這樣的“大部頭”了,現在要來採寫一二十萬字的長篇報告文學難度太大,而且是這樣的時段,這樣的環境,這樣的題材。但轉念一想,在這場空前的戰疫鬥爭中,萬州作為與湖北緊鄰的渝東北地區廣闊戰場的主陣地,湧現了許多醫護人員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蹟,我自己聽別人説就時時被感動,被激勵。同時自己是有39年黨齡的老黨員,這次如果不是由我來擔綱把他們報道出來,描寫出來,將是我此後餘生最大的憾事。
於是我把任務接下來了。採寫的主題是“醫者仁心,大愛無疆”,着重寫人物,寫羣像,通過參戰經歷寫一個一個醫護人員的精神風貌、內心世界,而不是全方位的抗疫總結。我擬了個採訪對象的名單,依據是網絡、電視台和我們萬州時報、三峽都市報宣傳報道過的人物,這應該是比較典型了,我選取了各個側面有代表性的50多位。主要在三峽中心醫院、萬州區疾控中心、萬州區人民醫院、萬州區婦幼保健院等單位,基本上都是戰鬥在抗疫一線的重症醫學科、呼吸科、感染科、心血管內科、神經內科、檢驗科、中醫學科、心理諮詢科、婦產科、新生兒科等科室人員,還有重慶市支援萬州戰疫的西醫、中醫學科專家,以及一些鄉鎮衞生院的醫護人員。這樣就保證了這次採寫對象的典型性、代表性和廣泛性。
萬州區委宣傳部、區衞健委出了通知,各個醫療單位都作了具體安排。於是每天,我戴着口罩,帶着筆記本和錄音機,和人們擠電梯,然後在科室的醫護休息室或是值班室等候,像一位天天跑醫院看門診的“老病號”。後來採訪固定地點確定了,就定在醫院的圖書館或辦公室,寬敞、人少、安靜、方便,這樣就比較好操作了。
一天,一天,一位,一位……我們都把口罩摘下來,彼此看看對方的模樣。被採訪者年齡30多歲的居多,其餘為20多歲,40多歲,50多歲。真是年輕化呀,猛一見面根本不像我們通常意義上認定的什麼英雄形象,一個個如鄰家女孩、自家兄弟,平常得很,普通得很,純樸得很,言談之間都自認為“一般般”“沒什麼可説的”“沒什麼可宣揚的”,從內心深處流露出一種很平常很自然很淡定的感覺。
重慶三峽中心醫院重症醫學主治醫師黃霞(2020年1月29日攝) 王全超攝/本刊
我知道很多人在接受記者採訪的時候“説的不如做的”,很多曾經經歷的現場情況特別是一些細節不一定講述得出來。或者,接受採訪時有的人愛將當時的思想狀況來一個“昇華”,豪言壯語燻死人。但這次,卻推翻了我多年採訪的認知。這些醫護人員不管“會説”“不會説”,表情都是那樣的自然,性格都是那樣的可愛,表達都是那樣的真誠,對待這一次抗禦疫情生死考驗的態度和狀況都是那樣驚人地一致:有惶惑,有恐懼,有思想鬥爭,有傷心,有痛苦,有哭泣,卻自始至終表現出一種堅定、一種堅強、一種從容、一種淡定,都是那樣的義無反顧,那樣的無怨無悔!一個個看起來十分尋常的人,平素默默無聞的人,有七情六慾的人,有各種性格差異的人,為什麼在這樣的史無前例的大災難大考驗面前,都能清一色地表現出舍小家顧大家、舍自己救別人、吃大苦耐大勞、抑制自己性格弱點讓內心世界變得強大這樣的崇高品格?
有人在採訪時説,他自己都不知道上戰場的時候為什麼那樣堅定,不管不顧,在病區的時候為什麼那樣勇敢,那樣不顧自身安危,好像這不是平常自己的性格呀!有人説剛去時怕這怕那,防護服一穿進病房一看到病人,便什麼都不怕了,便什麼都忘記了,只剩下拼命救治病人這一個念頭。後來被選為全國抗疫先進個人、優秀共產黨員的黃霞,參與救治“重慶第一例”重症病人,有幾次昏倒在重症病房,醒來後又堅持上班。後來她戴着口罩的特寫照片被刊登在人民日報公益廣告版上,她的事蹟給全國人民很大的激勵。
看來人的潛能,許多時候是不為人知,甚至不為己知的,只有在特定的天大的緊急狀態下才能激發出來,一發散出來便具有不可抗拒的力量。以這次抗疫白衣戰士為代表的中國老百姓,平素看不起眼,普通平常,在關鍵時刻和危急時刻暴發出來正能量,這是和我們黨多年的教育、人民多年的哺育、社會主義祖國多年的薰陶分不開的。
對於我來説,這次採訪寫作真是一次受教育的過程。這不是套話,是內心話。從3月到7月,4個多月時間裏,面對一個個活生生的人,真實的人,走過抗疫戰役硝煙的人,我這本已蒼老的、“塵埃落定”的情感世界又一次掀起了波濤。不是嗎,有人在談到隔離期間,只能偷偷地遠遠地看一眼自己的兒女卻不能相認相見時再一次掉下眼淚;有人在談到隔離很久回到家中和兒女相見兒女已不認識自己時仍禁不住失聲痛哭;有人在談到專注地搶救病人面對感染的危險渾然不覺時,直言現在才感到後怕;有人在談到病人通過不識面目的防護服“認出”了自己熟悉了自己記住了自己時感動得熱淚盈眶……太多震撼的場面,太多感人的細節,太多悲壯的鏡頭,太多出彩的語言!
那麼作為作者印象最深刻的是什麼呢?我想説,眼睛,護目鏡裏邊的眼睛,口罩之上的眼睛!千遮萬遮遮不住,千捂萬捂捂不住,這次醫患之間、同伴之間、親友之間交流最多的就是眼睛。這一次我看到眼睛真的會説話,會表意,會傳情呢。這次戰場上的醫護人員的眼睛真是超負荷運轉,承受了很大的壓力,受了很多苦,很多委屈。眾裏尋他千百度,眼睛卻在寂寞苦痛處。三級防護中的眼睛,長時間在病房裏捂着遮着浸着腫着的眼睛,不能揉不能揩不能閉還要努力睜大保持視線清晰的眼睛,對面前病人的病情心情細微變化明察秋毫的眼睛,在和親人視頻聊天時看得見的勒痕累累紅腫發青的眼睛……那都是些貯滿國家的囑託人民的希望上級的期盼的眼睛,咫尺天涯望穿秋水始終朝着家的方向的眼睛呀!
都説眼睛是心靈的窗户,這扇窗户這次開得好大,開得好久,開得好清晰,開得好艱難,開得好苦!但是,這一雙一雙的眼睛卻是這樣的懂事,這樣的明理,這樣的清澈,這樣的明亮,這樣的動情,這樣的動人!反正從今往後,我是再也忘不掉白衣戰士們的這一雙雙眼睛了。
於是,我將作品的名字定為《最亮的眼睛》,而且每一章的標題都與眼睛有關,每一章開頭處還用一首關於眼睛的詩歌作為引子。有人説整本書都只剩下眼睛了。我説沒錯,防疫抗疫的工作將進入常態化,別説醫護人員,人員密集場所的所有老百姓都得隨時戴上口罩防護自己,滿大街還不是隻剩下眼睛來説話,來交流,這樣人與人之間心靈的窗户就前所未有地打開了,整個社會整個國家就更加心靈相通了。
作為一個老人,一個老共產黨員,這次採訪寫作使我終生難忘。是親愛的黨多年的培養教育使我能夠勇於承擔重任,是人民羣眾中這一批平凡普通的英雄人物教育激勵了我,一位老黨員老記者老作家的這一筆精神財富,這輩子算是夠我受用了。
作者 :向求緯,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重慶市作家協會榮譽副主席。出版詩集、散文集、報告文學集10餘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