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江晚報·小時新聞 記者 吳朝香 通訊員 陳曉華
窗外有時是金色的朝陽,有時是火紅的晚霞,有時是碧藍的天空。
依在窗口的有時是三番五次住院的老太太,她的情緒總是不高;有時是等待手術的中年男人,他緊皺着眉頭;有時是術後康復的老伯,他神情略顯淡漠……
這是浙江省人民醫院神經內科的病房,17樓,走廊的這扇窗户正對着上塘高架,視野開闊。
很多住院患者和他們的家屬都偏愛這扇窗,他們常常站在窗口往外看,一言不發,一站就是更久。
“我經常會腦補:窗外到底有什麼?他們在想什麼?看什麼?”95後範超傑是浙江省人民醫院的一位男護士,每天進出病房的他注意到這扇有魔力的窗,喜歡攝影的他一年時間拍攝了四五百張照片。鏡頭下,是各種靠在窗邊的病人:那些被疾病困住的人,通過這一方窗欞,看外面的大千世界。
他給這些照片起名叫:窗外。
“窗外或許什麼都沒有,但只要你相信,窗外或許什麼都有。”範超傑説。
浙江省人民醫院護士 範超傑
範超傑工作兩年,輾轉過三個病房:ICU、肝膽胰外科、神經內科。
大概喜歡攝影,他細膩而感性。
“我剛到肝膽胰外科的時候,一位40多歲的男患者,被確診肝癌晚期。我看到確診結果後,看到他在病房裏,很開心地和周圍人聊天。我想:他知不知道自己確診了?如果知道了結果,他會是什麼樣?還是説,他已經知道了,只是把悲傷藏了起來。”
範超傑拍的第一張“窗外”照片,是一位80多歲的老奶奶,她是一位腫瘤患者,腫瘤的治療總是伴隨着痛,進展也是反反覆覆,她因此也進出醫院很多次。
“她住院時,對自己的病情很淡漠。醫生討論病情、詢問時,她總是面無表情。説哪裏症狀有緩解,也不開心,哪裏不太好,也不緊張。大概治療久了,有些麻木或者不報希望了。”
讓範超傑印象深刻的是,老人的兒子態度很積極。見到所有的醫生和護士都示好性質地笑,每天都詢問媽媽的病情。
有一天早上,快6點鐘,從病房忙完出來的範超傑,看到老人披着衣服往走窗邊走,那天早上的朝霞特別豔麗,金黃色的光透過窗户灑到走廊上,從上到下都像被鍍了一層金,連老人身上也是如此。
她腳步蹣跚,但卻一直盯着窗外看,眼神裏也像是有了神采。
範超傑的心裏微微一震,這是老人住院來,他第一次看到她情緒的波動。
“你一定要相信,總有一天會有光照進你的生命裏。”拍下老人的背影后,範超傑在照片下寫下了這麼一句話。
還有一位生病的老先生,每天都要在病區走廊走上幾十遍,那來回百米的距離,他走得似乎一點都不煩。
“也許生命的末期,才更知活着的意義吧。”範超傑想。
老人披着衣服往走窗邊走
深讀
“她才36歲,這麼年輕,收拾得很乾淨,除了吸氧面罩,沒有任何插管。但是她已經不行了。這和我想象的病危患者是不一樣的。”這是範超傑來工作後,送走的第一位患者,雖然時隔兩年,但他依舊印象深刻。
25歲的範超傑是浙江省人民醫院的男護士,入職兩年,卻見證了無數生離死別。
這個瘦瘦高高的男孩喜歡攝影,總是用手機記錄病房裏的喜怒哀樂。
“有一位女孩出了車禍,沒搶救回來,離開時,她的未婚夫堅持給她穿上婚紗;有一位20多歲的男生 ,腦外傷,他父親決定放棄治療,他的未婚妻哭着説:不願意。”
範超傑説,什麼最重要,生命最重要,“特別喪的時候,想想那些很想活着的人,會覺得,好好活着最好。”
她看着表情木訥的他,笑了
住院患者最喜歡站在病房走廊盡頭的窗口往外看,這裏也成為範超傑最常拍攝的地方。
範超傑拍攝的照片中有一張:一對50多歲的夫妻站在窗前,妻子握着患病的丈夫的手,歪頭看着他,淺淺地笑,丈夫有些茫然地看着她,沒什麼表情。他們身後是淡青色的天空和絢麗的霞光。
她看着漸漸康復但表情木訥的丈夫,突然笑了。
“這位男患者是頭部神經出現異常,手術後一直在住院,剛來的時候,不能説話,不能下牀。”範超傑説,男人的妻子是他見過最樂觀的家屬,“很多家屬,在我們面前可能會努力維持平靜,但私下會流淚,或者顯出愁苦,有些是剛入院時,很有信心,隨着治療週期的增長,就變得焦灼。但她一直是樂呵呵的。”
在一般人看來,女人對老公説不上細心,反而有些馬虎:半夜盯着老公的掛瓶時,會自己睡着;醫生交待要每天給患者按摩腿腳,加速康復,她時常三四天也不去做,某天,醫生問起,她就不好意思地笑:忘了。
在範超傑看來,女人對老公很上心,“她老公住院有大半年,都是她一人陪護,沒有請過護工,也沒讓孩子們輪換過。她説,其他人來她不放心。這麼久,白天晚上都是她一個,怎麼可能不累?不光體力,精神上也受不了。所以她才時而會有疏忽。”
範超傑拍下夫妻兩的這張照片時,男人身體已經康復地蠻好,可以下地活動,口齒不清,但也能開口了。那天上午,女人扶着他,在走廊裏散步,多活動有利於他的康復。
兩人不由自主走到那扇窗前,她看着表情木訥的他,突然笑了。大概是因為窗外景色宜人,大概是因為他終於能下牀了,能嗚嗚呀呀開口了……
她握着愛人的手,哭着説:我帶你回家
患者住院後都有一個情緒波動期。這是範超傑的一個心得,“剛治療時,特別積極和配合,治療後期,又變得情緒低落、易怒。”
不過,剛工作時,他體會不到這些。有一次,他去給一位50多歲的男患者扎針,對方把胳膊縮在被子裏,不配合。
“我去拉他的手,他突然發火,一邊叫罵,一邊用腳踹我。”同事很快過來,將他拉開,“我當時覺得很生氣,也很委屈。”
事後,範超傑才知道,患者是肝癌晚期,治療了很久,基本沒什麼希望,第二天準備出院。“出院意味被下了判決書,他不甘心,所以憤怒。我剛好撞上,被當作一個發泄的點。”
範超傑的怒氣和委屈煙消雲散。他細膩而敏感,很容易就體會到那種暴戾情緒背後的絕望。
醫院的病房裏,最不缺悲歡。
範超傑護理過一位24歲的男患者,對方下雨天,走樓梯時,不小心滑倒,傷到脊椎。“脖子以下都失去了知覺,不能説話,只有眼睛可以動。”
每次去護理,範超傑都特別留意男患者的眼睛,“他的眼神裏是恐懼、無助,我們會寬慰他,給他説病情,他什麼都能聽懂,但只能眨眼睛做回應。每次看得都特別難受。”
範超傑跑去問醫生,小夥子最好的結果是什麼。
“醫生説,他比較年輕,生命力旺盛,最理想的康復結果是可以拄枴杖行動,或者坐輪椅。但不可能恢復到受傷以前了。”
範超傑認真翻過男患者的病例,“他有一個1歲的孩子,他應該是剛剛感受到做爸爸的喜悦吧,但是後半生卻只能這樣。”
年輕的重症患者總是最能讓範超傑觸動,“會忍不住像,他就和我差不多大啊。”
範超傑工作後送走的那位36歲的女患者是胃癌晚期,當時的他惋惜:她還這麼年輕啊。
工作久了,他才發現,離開的會有更年輕的人。
那位20多歲的腦外傷男孩,是騎摩托時出了車禍。搶救多日後,人依舊無意識。
“他父親把家裏的房子都抵押了,也是傾盡所有去治療,但是沒希望,就決定帶兒子回家。”範超傑記得,小夥子的未婚妻在病房外開始掉淚,“她不願意放棄,但又沒辦法。她後來走到病牀前,握着他的手,一遍遍説:我要帶你回家了。眼淚就掉在他胳膊上。”
4個素不相識的人,擠在窗口往外看
這個時候,範超傑會想,那些能走到病房走廊,走到窗前遠眺的病人,應該是不幸中的幸運者。
在病房拍攝的照片,範超傑都是用手機。
4個素不相識的人,擠在窗口往外看,窗外是碧藍的天。
“來回進出病房,經過窗口時,看到被感動的瞬間,拿出手機順勢一拍。”他幾乎都是抓怕,那些患者和家屬都不怎麼在意他拍攝的舉動,“很多人會拿手機對着窗口拍外面的風景。這個窗外經常有絕美的夕陽。”
偶爾,有熟識的患者會給他招呼,還主動擺個姿勢,讓他拍。“這些一般都是病情比較輕的,或者治癒快出院的。”
範超傑説,這扇窗户也是他工作時最大的慰藉,“病房裏待過的人多少會懂得這扇窗户的意義吧。”
他還拍攝過一張特別有意思的背影:窗外是碧藍的天空,4個人擠在窗口往外看,他們彼此不認識,有家屬也有患者。
看到病房裏的陽光,他一夜的疲憊盡失
在病房久了,範超傑總是能敏鋭地捕捉到患者們微妙的情緒。
一位50多歲的男患者,肝癌早期,住院治療期間,特別喜歡找醫護聊天,每天都去護士台,看誰有空就和誰聊。
“他好像經濟條件不錯,説自己開了很多民宿。想不通為什麼會得病,説自己很少出去吃飯,怕不乾淨,下館子很挑剔,不喝酒,只有一個抽煙的習慣,他覺得這個不會有影響。”
男患者和誰聊都談笑風生,説自己的生意、家庭、經歷,好像很輕鬆。
“其實我覺得他是害怕,他內心深處有恐懼,所以需要不停找人説話。想想看,他事業很好,孩子還在讀書,他覺得還有很多事情沒有完成……”
剛工作的時候,範超傑很容易產生無力感。但是漸漸地,他捕捉到,病房裏也有温暖和喜樂。
照顧老公半年多的妻子,在老公情況轉好時,會笑意爬上眼角;一位陪護老伴的阿姨,看到他們就表揚,不是説護士有耐心,就是説打針手法好,簡直是花式誇獎;一位大伯時不時拿水果、牛奶給他們,説:你們太辛苦;病房走廊的窗户外,天氣好時,圍在那裏往外看的人最多。
無論你在遭遇什麼,窗外的美景最能慰藉人。
“窗外有什麼呢?有遠處高低交錯的房子,有17樓距離以外的學校操場,有高架橋川流不息的騎車,有忽明忽暗的雲朵,有傍晚五六點鐘絕美的夕陽。”但範超傑覺得,窗外應該也不止有這些。
這麼多照片中,有一些是範超傑最喜歡的,其中一張病房裏的照片,早上的霞光照得病房裏金燦燦,患者們陸續起牀、洗漱。
“早上六點走進病房看到陽光的那一刻,一夜的疲憊都消失殆盡,因為看到光。”這是他對這張照片的註解。
【來源:錢江晚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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