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歷史學家陳旭麓先生,寫過一本薄薄的《浮想錄》,是他在工作和生活中隨手記下的零碎感想。《浮想錄》中有一段,是陳先生坐火車時的感想:“火車是近代化的使者,它開到哪裏,哪裏沉睡的人民和土地就會跳起舞來(車經湘西的懷化、麻陽、吉首、古丈、大庸想起)。”
陳先生研究近代史,中國走入近代,開始和世界接軌,最早出現的就是電報、郵政、鐵路。火車既是交通工具,更是改變人觀念的利器。他坐在火車上,看到火車把昔日的深山喚醒,加快了山區經濟和社會前進的步伐,他的思緒一定有了縱深感。火車在一個近代史學者的眼裏,就是活的、立體的中國近代史。
資料圖 新華社發(圖文無關)
我讀書,往往聯想馳騁,把過去讀過的有關書織成一張網。讀到《浮想錄》的這段話,我思緒亂飛,想起鐵凝的小説《哦,香雪》。小説開頭就寫道:“如果不是有人發明了火車,如果不是有人把鐵軌鋪進深山,你怎麼也不會發現台兒溝這個小村。它和它的十幾户鄉親,一心一意掩藏在大山那深深的皺褶裏,從春到夏,從秋到冬,默默地接受着大山任意給予的温存和粗暴。”
“然而,兩根纖細、閃亮的鐵軌延伸過來了。它勇敢地盤旋在山腰,又悄悄地試探着前進,彎彎曲曲,曲曲彎彎,終於繞到台兒溝腳下,然後鑽進幽暗的隧道,衝向又一道山樑,朝着神秘的遠方奔去。”
火車開進了大山深處,在台兒溝小站只停留幾分鐘,這幾分鐘裏就有了故事。台兒溝附近的姑娘們,通過火車和車上的男乘務員,看到山外的另一個世界。她們在短暫的時間裏做小買賣,把真正的柴雞蛋賣給乘客,又從乘客的穿衣打扮,瞥見城市和山村的差別。純樸美麗的山村姑娘,從此也有了自己的嚮往和夢想。
當年,孫犁讀到小説後給鐵凝寫信:“在燈下一口氣讀完你的小説《哦,香雪》,心裏有説不出的愉快。這篇小説,從頭到尾都是詩,它是一瀉千里的,始終一致的。這是一首純淨的詩,即是清泉。它所經過的地方,也都是純淨的境界。”鐵凝作品的美,擊中了孫犁,老人家接着寫道:“讀完以後,我就退到一個角落裏,以便有更多的時間,享受一次閲讀的愉快,我忘記了咳嗽,抽了一支煙。”
由陳旭麓先生的隨感,我想到了日本作家芥川龍之介的短篇小説《橘子》。這也是一篇發生在火車上和火車站的故事。作家在這篇小説裏寫道,“我”坐在車裏,情緒惡劣,看見一個道地的鄉下姑娘,“沒有油性的頭髮挽成銀杏髻,紅得刺目的雙頰上橫着一道道皸裂的痕跡。一條骯髒的淡綠色毛線圍巾一直耷拉到放着一個大包袱的膝頭上,捧着包袱的滿是凍瘡的手裏,小心翼翼地緊緊攥着一張紅色的三等票。”對這個小旅伴,起初“我”是很厭惡的。待火車要進隧道時,這個小姑娘又費力要打開車窗。坐過蒸汽機火車的人都知道,以煤為動力的火車進隧道時,即使關着車窗,也有煤煙味滲透車廂。“我”看見討厭的小姑娘要開車窗,就更煩躁了。但是,火車剛剛駛出隧道,這當兒,我看見了在那寂寥的道岔的柵欄後邊,三個紅臉蛋的男孩子並肩站在一起……“這一瞬間,從窗口探出半截身子的那個姑娘伸開生着凍瘡的手,使勁地左右擺動,被温煦的陽光映照成令人喜愛的金色的五六個橘子,忽然從窗口朝送火車的孩子們頭上落下去。我不由得屏住氣,登時恍然大悟。姑娘大概是前去當女傭,把揣在懷裏的幾個橘子從窗口扔出去,以犒勞特地到道岔來給她送行的弟弟們。”
這篇作品裏,“我”對鄉下姑娘從討厭到喜歡,從誤會到誤會消解,是一曲人道主義的頌歌。在文學思想上,可與魯迅先生的《一件小事》媲美。
談到日本作家芥川龍之介,我又想起高倉健主演的電影《鐵道員》,電影是根據作家淺田次郎獲第117屆直木獎的同名作改編的,講述了一個忠於職守、犧牲自我的鐵道員在狹小車站裏度過一生的故事。“除了鐵道上的事,我什麼也不會。”生命盡頭,鐵道員平淡孤寂的一生都被這句話體現出來。社會的飛躍,正是這樣普通的勞動者撐起的。
作家筆下火車的故事還有很多,不勝枚舉。多少年來,由於工作需要,我腦子裏經常裝着一些動態宏觀經濟數據,在交通運輸行業,我最關注的還是我國高鐵建設的里程。高鐵每延長几公里,我心中同時就在聯想鐵路沿線將要發生哪些變化,又會有怎樣的故事。
(原題為《作家筆下的火車》 作者 衞建民 來源 北京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