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健康養老集團所屬誠和敬長者公館養老院,67位平均年齡八十多歲的老人生活在這裏,護理員、社工、物業維修工等42名員工保障着他們的日常起居,日復一日,幫老人翻身、起牀、洗漱,打掃衞生,餵飯,協助大小便。
自3月13日,養老院因疫情封閉管理以來,不少老人因為見不到家人而情緒低落。“哄”老人做核酸檢測,教他們畫畫,一起唱歌、聊天,也成了員工們的職責。
張鑫陪老人聊天、曬太陽。 受訪者供圖
年輕人用熱情填補着空隙,連接起一個個孤獨的暮年人。但在封閉的87天裏,他們自己的生活也被打亂——有護理員錯過了籌備已久的婚禮,有維修工錯過了孩子的成長,有外地來的實習社工看着網上的照片默默遺憾,“我錯過了北京的春天。”
老人轉過來“哄”他們,“我們見不着孩子,你們也見不着父母。我們知道你們不容易,等疫情結束後,咱們一塊出去溜達。”
“哄”老人做核酸檢測
封閉管理這段時間,勸説、協助老人做核酸檢測,是護理員們的一項重要工作。
在豐台區這家養老院,住着67位老人,其中一半完全需要護理照顧,三成是半自理老人,只有兩成能自理。每天早上9點多,實習護理員於嘉鑫例行查房時,會通知大家在房間等待醫護人員上門採樣。有老人不耐煩,於嘉鑫就耐心解釋,“老人是易感人羣,做核酸檢測讓自己安心,也讓家裏人放心。”
這也要求工作人員有充足的耐心。老人動作慢,張嘴做個“啊”的口型,也要幾分鐘。還有些有認知障礙的老人,總是不肯張嘴,護理員便好聲好氣地哄,“我看看您的牙怎麼樣”“您今天吃什麼了,張開嘴讓我看看”,趁着張嘴的一瞬間,趕緊採樣。
檢測完,有的老人忍不住乾嘔,護理員馬上遞上水。有的老人有攻擊行為,一巴掌落在護理員身上。院長助理、養護部經理張鑫被罵過、打過,但她覺得這不是老人本意,“去挖掘一下,他是不是最近有情緒了,覺得沒有人關心他了,或是想家了,還是和別的老人有小矛盾了?”
有一次,老人説被檢測弄疼了,氣得大哭。安撫一通後,張鑫才發現,老人只是想家了,她温柔地説,“現在大家都不能回家,您再忍耐一下,疫情結束以後,就回家聚一聚。”相比年輕人,老人更珍惜和家人在一起的時間,有老人哭着説,“總覺得見一面就少一面。”
今年以來,團聚是奢侈的事。1月23日,臨近春節,北京疫情形勢嚴峻,養老院開始封閉管理,家屬探視暫停了。2月22日,養老院管控降級,允許短時間探視,老人們覺得看到了希望,眼巴巴地盼着能出門、回家的那天。
沒想到,等來的是管控升級。根據北京市民政局的通知,從3月13日早上8點開始,全市養老服務機構進行全封閉管理。不少老人在聽到消息後偷偷抹着眼淚説,“想回家。”
工作人員只能盡力安撫。一番耐心開解下來,老人們也接受了。有人開始在朋友圈裏轉發疫情相關新聞,他們知道,封閉管理是為了自己的健康着想。還有人在做核酸檢測時,會和“大白”説一句,“辛苦了。”
在活動中收穫陪伴和快樂
疫情肆虐兩年來,養老院在防控上積攢了不少經驗。
工作是有條不紊開展的。3月13日,封閉管理當天的清晨,大門口設置了隔離區,置物架也被擺放好,所有送進養老院的物品,都要先在隔離區靜置兩小時並消毒;緊急就醫單、健康監測單、消毒記錄單等各種表格都被打印好;庫房裏,酒精、防護服、N95口罩等防疫物資,一直儲備有兩三個月的量;餐廳照常運轉,食材採買也有穩定的供應鏈。
養老院封閉管理後,工作人員每天定時消殺。 受訪者供圖
生活是有保障的,但大家明白,老人更需要的是心理疏導和精神陪伴。此前,很多老人一到週末就回家;有人本準備和家人一起過生日;有人愛熱鬧,村委會開會也一期不落地參加。
母親節那天,一位老人收到了女兒的信,但因為視力差,看不清,便讓於嘉鑫讀給她聽。老人聽力不太好,於嘉鑫盡力大聲,老人還是無法聽清。於嘉鑫便想了個主意,把信謄了一份,字放大了三四倍。老人終於看清了,讀完後,小心翼翼地把兩份信摺好,連連感謝於嘉鑫,“我一定要收好。”
養老院還會舉辦一些娛樂活動。每週五次,下午三點半,或唱歌,或畫畫,時長一個小時。實習社工王麗雯負責策劃,她總提前幾天想主題。每逢老人生日或節假日,社工們還會給老人們買蛋糕,設計小遊戲。
王麗雯希望大家都能參與進來,獲得快樂。“比如繪畫,有的老人可以在沒人幫助的情況下創作出理想中的作品;有的老人不會畫,那我要給他準備能臨摹的素材;對於能力更低一些的老人,我們會讓他填色。”
有老人覺得活動無聊,對王麗雯發脾氣。“當時大家都在,我下不來台,心裏很委屈。”其他老人就勸,追着開導她,説“大家各有各的愛好”,讓她不要因為這點打擊失去信心。
大多數老人喜歡這種熱鬧的場合。有的能寫一手漂亮的毛筆字,王麗雯就拜託他教大家寫字;有人喜歡唱歌,王麗雯在觀影室裏準備好麥克風,號召會跳舞的同事一起來帶動氣氛。每次活動一結束,不少老人就圍上來,抓着她問,“明天是什麼活動呀?”
老人在養老院活動室練書法。 受訪者供圖
“一羣十八九歲的小姑娘領着老人玩。”50歲的物業維修工劉海悦很羨慕,“誰不願意跟年輕人一起玩呢,多有青春的氣息呀。有時候老人就是老小孩,也需要哄。”他常想,要是自己老了之後,也能住進這樣的養老院就好了。
連接一座座孤島
劉海悦在這裏工作了四年多,門鎖壞了,電視打不開了,熱水器不出熱水了,老人們都會找他修。封閉管理後,他明顯感覺到,老人們找他的次數變多了。“有時候我來修了半天,發現那東西根本就沒壞。”但老人總會客氣地留他多坐一會兒,和他説説話。
這種“小心思”不難被識破。劉海悦也不急着走,“有什麼可着急的呢,其實陪他們聊天,不也是我的工作嗎?”
劉海悦在工作。 受訪者供圖
在養老院裏,見不到熟悉親人的日子裏,老人難免被寂寞、冷清包圍。而其中有些人,更容易活成難被觸及的孤島。
64歲的馬建國患有焦慮症和認知障礙症,不認識人,也無法自理,刷牙、洗臉、吃飯、上廁所都需要人幫忙。今年,家人剛把他送過來沒幾天,就碰上了疫情。陌生、封閉的環境讓他緊張,他總愛把自己關在房間裏,不願意和人打交道,對試圖靠近的工作人員更是充滿了警惕。
剛搬來的那天下午,先後有幾個護理員想進屋看看情況,都被趕了出去。養護部經理張鑫不放心,剛打開門,話還沒來得及説,就被馬建國向外推了個趔趄,“咣”的一聲,門又被關上了。一直等到晚上,老人睡了之後,工作人員才走進房間,拿走了餐盤,打掃了衞生。
張鑫沒有生氣,她知道,很多有認知障礙的老人是沒有安全感的,害怕外界的傷害,所以才會表現得暴躁,“但這種老人更需要別人去關注他們,站在他們的角度來交流。”
她每天都來敲門、打招呼,“馬叔、馬叔、馬叔,我來看看您,看看您,看看您。”馬建國説話會不斷地重複,張鑫總結了經驗,也學着他講話,“用老人説話的方式開口,才不會被拒絕。”
“吃飯沒,閨女叫什麼,老伴叫什麼,家住哪……”張鑫一點點地打開老人的心扉,慢慢地,馬建國雖然不瞭解眼前這個瘦小的女孩,但也感覺到了善意和安全。當張鑫提出給他刮鬍子時,馬建國沒有拒絕。
再後來,他開始讓護理員給他洗澡,現在也能和大家坐在一起吃飯了。大家把馬建國的照片和視頻分享給他的家人,看到老人的變化,家人很感動,直向張鑫和她的同事説“謝謝”。
張鑫幫老人繫鞋帶。 受訪者供圖
和老人一起過春天
封閉管理87天,養老院的工作人員也思念着自己的家人。
劉海悦一年多沒回過家了。他的工作本不算太忙,平時是他和主管兩人輪班。沒有疫情時,每到休息日,坐高鐵五十分鐘,他就能回到位於張家口的家。
因疫情防控要求,主管居家辦公後,只剩他一人在崗,“現在也沒有準確的休息日了,24小時待命,半夜老人搖鈴説東西壞了,我也得趕緊去修。”封閉久了,對劉海悦來説,工作更像是一種打發時間的方式,“我多幹點活,時間也會過得快一點。”
他惦記着上初二的小兒子,每天和家裏通電話時,他總感嘆,“孩子長大了,不會哭着鬧着説想我了。”
張鑫原定於“五一”舉辦的婚禮也推遲了。為了能以最好的狀態和她一同出現在親友面前,張鑫的男朋友用了兩個月時間,減了二十多斤重。現在,儘管失落,但他明白,張鑫放不下這些老人。
20歲的於嘉鑫本在大連職業技術學院讀大專三年級,學習養老服務與管理。去年十二月,她和同學來到北京實習。之前,每到休息日,他們會一起遊覽北京的各大景區,或者去逛商場。知道養老院要封閉管理的時候,她正在八大處公園玩。
三個月來,實習生們沒點過一頓外賣,於嘉鑫一直饞熱騰騰的涮羊肉。張鑫心疼這幫孩子,煮了一大鍋奶茶,“儘管學校允許他們提前結束實習,但是大家沒有放棄。”
王麗雯常在手機上看到網友們分享的北京的照片,從貴州來這裏實習後,她還沒來得及出去玩,“好不容易來一次,我還有好多地方沒去呢。”
三樓露台上,老人給自己的小菜園澆水、鬆土。 受訪者供圖
好在,養老院裏栽了幾棵海棠和月季,風一吹,白色的花瓣鋪一地。王麗雯帶着老人一起拍照、賞花,看到大家開心地笑,她就覺得,本以為已經錯過的春天,原來早被裝進了小院裏。
(文中馬建國為化名)
新京報記者 吳夢真 彭鏡陶
編輯 彭衝 校對 劉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