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岷江大峽谷
文 陳大剛
序章——史詩般的穿越
一座山——岷山,5000萬年前在地球造山運動中隆起,千里穿越,雄視中國西部。
一條江——岷江,從海拔5588米的岷山主峯雪寶頂南麓啓程,穿越阿壩藏族羌族自治州松潘、茂縣、汶川,一路狂奔直向成都平原。
一條路——213國道,與岷江如影隨形,穿越千里岷山大峽谷,成為連接重慶、四川、甘肅、青海的交通大動脈。
一個民族——羌族,從甲骨文上古樸滄桑的“羌”字啓程,穿越時空,與岷山、岷江、213國道構成了中國西部一道特殊的文明景觀。
茂縣警方就是站在這樣的“景觀台”上,穿越自然,穿越歷史,穿越烽火連天的歲月,金戈鐵馬亮劍,書寫英雄史詩!
一堂特殊的地理課
有山、有水,還有世上獨一無二的羌族風情,茂縣絕對是理想的旅遊目的地。去茂縣之前,我在網上做了功課,還真是這樣。那裏有松坪溝小九寨溝疊溪海子,有海拔4800米的九頂山雪峯,有高山花海草甸,還有“羌管悠悠霜滿地”的碉樓羌寨……所以一到茂縣,我就用仰慕的神情向主人訴説。茂縣副縣長、公安局局長羅江濤哈哈一笑,“你那是一種遊客心理。其實,每個地方都有好東西,就像你們瀘州用國家名酒瀘州老窖和郞酒待客,我們也用這些風景風情待客。”
不過,羅江濤接下來卻給我上了一堂美麗的岷江峽谷風光背後的地理課——
千里岷山都在地震帶上安家落户。從有文字記載開始,人們就把這一帶的地震請進了史書,《舊唐書》就記載。“貞觀十二年春正月壬寅,松崇二州地震,壞人廬舍,有壓死者。”古松州包括現在的茂縣。而大明一個朝代就記錄了30次。1933年那次地震最為慘絕——整個疊溪古鎮與合鎮人全部墜入岷江。松坪溝風景區的海子,就是那次地震留下的堰塞湖。最近一次,就是著名的“5·12”汶川地震,茂縣也是重災區。至今,茂縣還在為汶川地震買單——岷江峽谷的山體在那次地震中大多被震松,外表看上去植被很好,但“內體是虛的”,一遇大雨,就有山體垮塌,就有泥石流。
岷江也不是一盞省油的燈,就如同一匹桀驁不馴的烈馬,一到雨季,就會攜帶兩岸野山的泥石流呼嘯奔突,一言不合就會搶上岸毀房斷路沒商量。
如果説羅江濤的“地理課”顯得有些抽象的話,那麼,茂縣山水實地給我上的課就非常“具體生動”。我是8月底進的茂縣,迎頭就吃了一悶棒。
——剛到汶川老虎嘴,就看到了一大堆泥石,面積超過一個足球場。公安局來接我的司機小劉介紹,去年泥石流衝跨了橋,今年岷江洪水又衝塌了路,搶了幾天才通。
——進入茂縣,瓢潑大雨,越野車的雨刮器被如注的暴雨死死按在擋風玻璃上,根本使不上勁。
——到牟託村時,雨雖然小了點,但路邊不時就有垮塌的泥石,而且我居然就看到了前面山上有飛石下來,司機小劉神情頓變,抓緊方向,一腳油門衝過,“這種地方一秒鐘也停不得。”
——南新鎮七星關棚洞前一天山體塌方,上千立方泥石衝下山,將幾十米長的棚洞掩埋了一半,又從棚洞上衝下硬生生擠佔了岷江半邊河道,泥沙還從棚洞窗口進入搶佔了洞內大半道路。我們進洞時,交警正實施臨時交通管制單邊放行,公路局幾輛大型機具還在清理洞內泥沙。小劉説,如果沒有這個棚洞,213國道至少得關閉三天以上。這種棚洞就是在容易出現地質災害的路段用鋼筋水泥修築的“隧道”,茂縣境內有五六個。
——車在七星關岷江邊等候放行時,混濁的江水就在我腳下呼吼,“暴雨一來,垮塌的山岩和泥石流都衝入岷江,而且那江水三伏天也冰冷得像石頭一樣割人。”小劉這樣一説,讓我覺得眼前那一江奔騰咆哮的江水,就是兩岸山岩托胎投生。
兩天後,我到了松坪溝,景區專門闢了一個地震亂石公園,那些房屋大的巨石裸露在蒼天下,穿透87年歲月風塵,依然在向人們訴説岷江邊那一場山陵崩、巨石殞、水流斷的驚天動地……
亮劍——213國道“抗災保暢”
授課繼續——關鍵是岷江流域一到夏季就有暴雨,七八兩個月簡直是兵荒馬亂,泥石流、道路塌方、洪水沖毀橋樑道路,地質災害一個連一個,你想擋也擋不住。213國道攤上這樣的“地理課”,簡直沒有一天省心的日子。關鍵是這條國道肩負重任,承載着無數人的希望,天天風風火火地奔馳着幾大集團軍。
旅遊方面軍——想去九寨溝、黃龍賞識天下最美的水嗎?想到紅原與若爾蓋草原騎馬看九曲黃河第一灣嗎?那你必須向213國道簽到。
跨省方面軍——西北甘肅青海同內地四川重慶之間的官方、民間、文化、商業、人流、物流若想彼此互通“人煙”,也必須先恭恭敬敬向213國道請安。
本土集團軍——茂縣深山高谷的羌族同胞更是深知,那滿山遍野的櫻桃、枇杷、青李、翠紅李、茂汶蘋果、紅袍花椒要想到成都重慶換成白花花的銀子,也只能借重213國道。否則,就只有乖乖呆在岷江河谷中喝西北風。
所以,你要説213國道是旅遊大通道、經濟大通道、文明大通道,甚至是茂縣羌人的生命線都可以!
所以,在茂縣的213國道上你就可以看到這樣一道特殊的文明景觀,從早到晚,幾十噸的大卡車、紅的橫的白的各色旅遊車、大大小小的轎車越野車一輛連一輛,應和着岷山大峽谷的風聲,應和着岷江的濤聲,對歌而行。而茂縣,則是213國道上最大的“服務區”——人、財、物聚散地。
內地是“條條道路通羅馬”,“水路不通走旱路”,而在茂縣,213國道幾乎是獨門獨路。路一斷,你要另闢蹊徑,就只有往北川方向347國道繞,但一繞就要多出上百公里,並且,那條道與213國道是同一個媽生的,動不動就是泥石流。除此之外別無他途。當年汶川地震,周邊北川、黑水、松潘全部震斷,茂縣因此成為一座孤島,幾天不與外界通人煙。
天下的路都是人修來走人行車的。213國道一出事,就成了人的事。具體地説,就成了保障道路交通安全的警方的事,就成了茂縣警方的天職!於是,“抗災保暢”,就成為茂縣警方重中之重的“課堂作業”——交警大隊首當其衝,全副身心幾乎都衝着這條路;213國道沿線派出所,工作重心就是協助交警“抗災保暢”;局機關從局長、政委到民警,人無分老少男女,那雙眼睛夢中也盯在這條路上。“我們手中的劍當然要打擊違法犯罪,也要維護社會穩定,但主攻方向是‘抗災保暢’,到了茂縣這個山頭就得唱好這首歌。”羅江濤如是説。
茂縣警方必須這樣亮劍出招!因為在這條路上,已經排查出來的山體垮塌與泥石流事故隱患點就多達1400多處——那是一柄寒光閃閃的達摩克斯利劍,高高懸掛在213國道上,也是他們頭上。
茂縣應急管理局副局長餘宗明在接受採訪時説,每年茂縣的道路交通地質災害,沒有兩位數就下不來。別的地方應急管理重心是安全生產,我們這裏必須是道路交通。在公安、公路、交通、國土、水利諸多部門中,公安是首發陣容,絕對主力!
血肉之軀穿越暴雨飛石
路在心上,心在路上——茂縣警方彷彿就是為路而生,為213國道而生。
七八兩個月是他們的心結、情結,也是他們一年中必須用全力邁的一個坎。只要一下暴雨,就必然有泥石流或者是道路坍塌,非常靈驗,是不需要證明的“絕對真理”——天邊第一聲雷響起,對他們來説就是戰場上的炮聲。
“內地警察弟兄夢中出現的大多是刑事案件。我們茂縣警方夢中的‘常客’,則是213國道泥石流、道路塌方、洪水沖毀橋樑道路。”採訪中不下3人向我説了類似的話。
縣局搞宣傳的王濤告訴我,每年6月以前,一到星期三就開始盼週末休息,到了七八兩個月,不用盼,沒有周末之説,深夜一聽到雷聲,人就本能地要從牀上跳起來。基本上要到8月中下旬連續出現幾個晴天,大家才可以説阿彌陀佛,放下那顆懸吊吊的心。今年天氣特別怪,5月份雷雨就來搶班奪權,到了九月還硬賴着不走。就前幾天,南新塌方,土門泥石流,通往黑水與北川路基坍塌,四處告急,簡直沒一天讓人省心。
不省心的事一來,公安交警與轄區派出所就得第一個上。首先,在積水嚴重路段、泥石流路段、飛石路段、路基坍塌路段採取臨時性交通管制。其二,解救被困車輛人員,指揮疏導他們迅速脱離危險地段,轉移到安全區域——縣城專門設有大貨車與旅遊大巴車臨時停放大型停車場。其三,開闢救援通道,保障搶險排堵車輛機具順利進入。其四,協助現場排堵搶通,或者是搶修臨時便道。其五、根據道路搶修與現場山體安全情況,分時分段單邊放行……這一套組合拳打下來,少則一天,多則三五天。這期間,他們都是在山體垮塌與飛石威脅下“打拳”。吃住就近解決,能有一口熱湯喝,那就叫舒服。而內地遇到大規模堵車幾乎是看年看月才有一次,一般兩三小時就搞定,並且與生命危險沒一毛錢關係。省公安廳交警總隊下派到茂縣交警大隊任代理教導員的張建軍深有感觸地説,成都街上的交警是比劃手勢指揮交通,茂縣的弟兄們是用血肉之軀在暴雨飛石中玩命。
臨時交通管制下的交通疏導與分時分段放行,不能站着比手勢,必須跑前跑後,一跑基本上就是一天。高原氣候多變,前一秒,被暴雨洗澡,全身濕透;後一刻,烈日又將身上雨衣烤乾,而裏面的警服雨水未乾又新添汗水;山體滑坡落石路段泥漿被曬乾,車輪掀起的塵土遮天蔽日,大沿帽、手套、口罩全是塵土,鼻子眼睛睫毛面目全非。夜間,則是蚊蟲“伺候”,沒有一個人的皮膚能夠全身而退。由於道路損壞車輛無法通行,他們還要經受特殊的“分時分段放行”——保護羣眾在涉危路段步行通過。有老人小孩行動不便,就揹着抱着他們走。一個經常跑這條路的青海貨車駕駛員説,我們經過危險路段時,也就是一腳油門的事,只要看到他們在,心裏就踏實。人心肉長,要是自己親人也像他們這樣一天到晚與危險打交道,我是睡覺也不踏實。
採訪時,交警大隊長馮志彥有些無奈地説,“茂縣交警不好當。”213國道一出事,不只是過往遊客與大貨車司機們盯着,上到書記縣長,下到山上老百姓都在盯着,大家都要進出呀!一般民警不用細説,就説大隊幾個領導,如果不把雙腳跑酸、跑痛、跑僵,不把喉嚨喊疼,嗓子喊啞,不把臉曬脱皮,就下不了戰場。
南新交警中隊長吳和雲説,辛苦、勞累、危險都是必須的。每有大災,從羅副縣長到大隊領導都在現場扛飛石,弟兄們豈能不用命!
説起213國道的搶險保暢,公路局楊冀茂局長説,我們與公安就是一對難兄難弟。我經常同他們開玩笑,不想見到他們,一見面到就是給我們找事做。因為經常在暴雨垮方現場一起玩命,自然成了哥們弟兄。説起公安弟兄,他如數家珍,從交警的大隊領導到中隊長,到沿線幾個派出所所長與民警,他一口氣就背出10多個人的名字,説他們都過得硬。彷彿這些人就是與他一起下過鄉,一起扛過槍,一口鍋裏添飯吃的過命兄弟。應急管理局餘宗明説,交警弟兄沒一個軟蛋,事情一來就往上衝,指東打東,指西打西。兩人都反覆説,茂縣公安太不容易了,風險高,警力少,待遇低,還要用命拼。還開玩笑説,公安的女民警都嬌養在辦公室,213國道沿線交警中隊與派出所都沒有女民警,因為那不是女人乾的活。
不過,茂縣警方也有成就感。每當經過日以繼夜奮不顧身的辛勞,道路交通恢復正常,看到那些旅遊大巴、自駕遊小車、大貨車按着喇叭揚眉吐氣奔馳在213國道上,他們心裏就有一種“五星紅旗,我為你驕傲,我為你自豪”的滿足。交警隊的羌族小夥子吳澤龍一臉天真地説,“那喇叭聲比王菲,比劉歡的歌聲還好聽。”
三大戰役劍嘯長空
採訪中我有一個很深的感受——每年七八兩個月是茂縣一年中的高考,過關了,金榜題名,“一人蔘軍,全家光榮”;過不了,名落孫山,為他人恥笑。
王濤認同我的説法,並且補充,2020年雖然是多事之秋,但與前三年遇到的大事比起來,只算是小考——王濤的話我也認同,並把他説的近三年茂縣警方經歷的大考概括為“三大戰役”。
第一大戰役——“6·24”!
2017年6月24日5時45分,茂縣疊溪鎮新磨村突發山體高位垮塌——幾乎是一座山垮了下來。天崩地裂,頃刻之間垮塌方量達1800餘萬方,76户286人受災,其中73人失聯,10人遇難,河道堵塞2公里,整整一個風光秀麗的羌寨就在人間消逝。
6時02分,疊溪派出所副所長鍾灶輝接到指令出警, 6時13分他趕到現場時,山體還在不斷垮塌、石頭滾落髮出奪命之聲。職業敏感讓他第一時間設置警戒,不讓聞訊而至的羣眾靠近。自己卻單槍匹馬衝進現場,實時實地向縣局報告受災情況,請求大部隊與大型挖掘機械支援,並聯系附近派出所、交警中隊第一時間趕來救援。與此同時,他又冒着山體不斷垮塌,碎石從身邊不斷擦身而過的危險,深入垮塌中心龍潭虎穴,竭盡全力呼喊,尋找生命跡像。
7時許,鄰近較場中隊、石大關派出所民警趕到。
賡即,交警大隊到位。
7時10分,羅江濤帶領大部隊進入戰區——他與政委張志豔分別任總指揮與副總指揮,一線指揮作戰,同時協調縣上相關部門及鄰近警方救援;副局長黃文全帶領50人與專業救援力量聯手,開展搶險救援和生命跡象搜尋工作;時任副局長張波帶領30人,對災區中心進行警戒隔離,維護救援秩序;交警大隊對現場及周邊道路交通秩序進行及時疏導和維護,確保災區生命救援通道暢通。
與此同時,全局請假外出人員和參加培訓人員全數歸隊,十萬火急奔赴災區……
第二大戰役——“8·16”!
2018年8月16日,又是疊溪,洪水沖塌道路,泥石流沖垮橋樑。213國道又成了一個巨大的城露天停車場,數千輛車被攔下,成了山上飛石的靶子。電閃雷鳴,亂石騰飛中,交警大隊與鄰近幾個派出所好男兒第一時間衝上戰場。十萬火急將危險中的車輛疏散到安全區域,又設置警戒,配合公路局搶險疏通道路。兩天兩夜,他們吃住都在現場。期間,至少有5個弟兄與死神擦肩而過——山上滾落的巨石就從他們身邊飛過。交警大隊副大隊長餘和敬回憶這一段經歷時,臉上甚至還有一種後怕。他説,弟兄們都是血性漢子,別看平時也會説幾句閒話發牢騷。但一到危險關頭,沒一個喊黃,都敢拿命來拼。可能那就是深入到弟兄們血液中的職業本能吧,當時一心想的就是爭分奪秒把人員車輛轉移到安全地帶。至於自己的安全,根本沒功夫考慮。彷彿只有別人才不安全,自己則有天神佑護,是金鋼不壞之身。餘和敬是羌族漢子,他居然打趣地説,“我們羌族老人們常説,山上的飛石不打好人。”不過,他又補充,第一次出事是自然災害,但如果出現第二次車輛損毀與人員傷亡,那就是我們的責任。
第三大戰役——“8·20”!
2019年8月20日凌晨,暴雨成災,汶川境內國高速路被沖斷,213國道多處塌方,上千車輛、上萬旅客被堵在茂縣境內。前方通報,搶通道路至少得三天時間。此時,進出阿壩州的通道,就只有通過國道347線經茂縣繞道北川。張建軍臨危受命,與兩個弟兄登車就往北川探路,協調北川警方實話交通管控,疏導交通。張建軍回憶,當時暴雨瓢倒,越野車根本沒功夫理會一路上的垮塌飛石,就只是往前衝,途中居然就聽到車頂“轟”地響了一聲。到了北川后,情況還好,雖然茂縣與北川兩邊都有多處塌方,但短時間內可以疏通單邊放行。只是看着他們車頂杯子大一打凹的地方,前來迎接的北川弟兄嚇了一大跳,“你們在玩命呀!” 形容他們是冒着槍林彈雨殺出重圍找援軍。
張建軍今年53歲,是交警總隊政治處副處長,穿白襯衫的三級警監,響應公安部與省公安廳號召“上山下鄉”。弟兄們笑他是以“上校”銜幹上尉的活,而且還是代理。他哈哈一笑,“到哪個山頭唱哪首歌。”還把因病提前退休的愛人也搬到茂縣“唱歌”——為他煮飯。
三大戰役劍嘯長空,他們在千里岷山千里岷江鑄造了一個書寫着尊嚴與崇高的“光榮榜”——213國道成為過往車輛與遊客的平安吉祥路,沒有發生人為造成的二次災難。人員傷亡零,車輛毀損零;人員車輛滯留期間,治安案件零,刑事案件零。茂縣公安局先後被省委、省政府授予“四川省6.24茂縣特大山體滑坡災害搶險救災先進集體”“四川省道路交通安全綜合治理工作先進集體”,省公安廳榮記集體二等功1次,5人獲得公安部與省公安廳表彰,7人榮立二等功,38人榮立個人三等功,23人受到嘉獎。
甲冑武士張弓舉劍
茂縣前身叫“羌族自治縣”, 當下是中國僅有的四個羌族聚居縣之一,80%是羌族原住民。
生活應該有儀式感,每一個古老的民族都有自己獨特的儀式。在茂縣我就有幸看到了羌族舉辦的古老開城儀式——羌族這個“雲朵上生存”的民族沒有文字,所以他們就通過這樣的儀式,在“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與“投足以歌八闕”中,“書寫”自己民族的經典,復活先人的英雄史詩,召喚塵世中子孫的靈魂……
開城儀式上最搶眼的是那些身披甲冑的武士,他們在炮聲與鼓樂中張弓舉劍,莊嚴地向天地宣示——既然選擇了岷江河谷作為自己棲居的家園,他們就要像岷江一樣,在天地之間彰顯自己的存在,讓精神飛翔在陽光下,飛翔在藍天白雲上,飛向詩和遠方!
茂縣警方有80%也是羌族子弟。在採訪中,無論是駕駛員、還是交警、派出所民警,一問出身,大多是羌族。看了羌族的開城儀式後我有一個奇特感受,恍然覺得那些民警就是羌族甲冑武士轉世投胎,換上警服前來守護這塊土地,守護這條路,為羌族的榮譽,為岷山的尊嚴而張弓舉劍。
王濤是縣局安排陪同我採訪的羌族小夥子。我到縣局那天是星期天中午,小夥子剛從土門塌方現場趕過來,腳上的陸戰靴、身上的作訓服從上到下都是泥漿,身後的警車車窗以下幾乎看不見白色。他先向羅江濤報告,“我們是早上7點接報後趕過去的,三輛車困在垮塌的泥石中,20多人已經安全轉移。交警中隊正協助公路局開展道路疏通。”
王濤對213國道有深厚的感情。他回憶説,小時候這條路是泥石路,車少人少,過年時,在城裏工作的父母帶他回老家,到了山下了,先得讓馬幫來馭東西,人跟在後面上山,一走得一天。有了213國道,茂縣山水也跟着發達。靠山吃山,茂縣山上5月櫻桃9月蘋果,“雲朵上”的人家幾萬元是小打小鬧,上20萬元才叫小康,更有豪橫的上百萬。百姓富治安好,沒人會為幾百塊上千塊錢犯事,散放在高山上的牛羊,也不擔心有人偷。但這些都託213國道的福——茂縣經濟、旅遊、文化的發展,都拴在213國道上。小夥子居然還當過三年半扶貧第一書記。一村民心臟動手術無力承擔費用,他網上發起求助,還幫着網上賣蜂蜜籌錢。離開山村時,許多村民一直把他送到213國道上。
吳和雲曾獲“四川省優秀民警”殊榮。他的防區不僅要參加夏天的“高考”,還要參加元旦春節期間“春運”——這裏有一個高山滑雪場“九頂山太子嶺滑雪場”。高峯年頭要接待上十萬遊客,滑雪的車輛從213國道一直排了20多公里到山頂,得用對講機呼喊指揮,山上下來一輛,山下才能放一輛上山。正是冰雪季節,那滑雪場海拔又高達近3000米,路上幾乎天天有暗冰,車輛拋錨就成了常事。天天從早到晚打組合拳——刺骨的風雪中指揮交通,伏在雪地上幫助拋錨車輛換胎或者是上鍊條,清除道路暗冰,傍晚要將下山的最後一個遊客送走才收隊。一天下來人累得像條狗……吳和雲在説自己的這些“張弓舉劍”時,臉上除了有一種“大無畏英雄氣慨”,更多的是為滑雪場的人氣而驕傲。當然,他特別得意的是,被他和派出所民警救助的幾個遊客美女主動加了他們微信。
而且還有子承父業——
餘和敬的父親就是茂縣城市所在地鳳儀派出所所長退休。採訪中,他向我説了一段讓人感慨的話,213國道交到我們手裏,是我們的責任,也是我們這個民族的驕傲和光榮。我們不能讓因自己的失誤讓這條路蒙羞。
疊溪交警中隊長陳磊是楊冀茂局長如數家珍時第一個背出的名字,他父親就是一位犧牲在派出所崗位上的烈士。弟兄們説他身上有英雄父親的風采,人稱213國道上的拼命三郞,“6·24”與“8·16”兩大戰役他都趕上了,幾天幾夜沒閤眼。但在我的感覺中,這個硬漢胸中卻有一汪似水柔情。他多次在風雪路上救助過往遊客與大貨車司機。我在他手機中就看到一個甘肅司機給他的留言——“向四川交警致敬,向羌族人民致敬”。在這個留言背後有一個故事,甘肅司機在路上停車時,車輛失控撞了一個民房,房主開口要5萬,司機向房主下跪求寬大,房主一口咬定不拿錢就不能走人走車。陳磊接報後實地實事求是處理,賠償1萬5,併為一時拿不現錢的司機擔保,先放行送貨。還有一次是湖南一老人旅遊時,一時衝動在疊溪買了近萬元旅遊商品。回去後後悔,專程返回要求退貨。陳磊協同派出所民警一起做店主工作,最終老人退貨成功,買了1000多元的特色產品,皆大喜歡。“茂縣是旅遊大通道,也是旅遊勝地,萬不能讓遊客説我們羌族閒話。”陳磊如是説
還有不穿警服的羌族後代,我也把他們看作是甲冑武士轉世投胎。
——南新鎮的九頂山太子嶺山村中,有一個20多歲的羌族小夥子邱亞,在太子嶺高山滑雪場中當教練,月收入好幾大千。高峯時上萬。山上幾個羌族村寨,也依託這個滑雪場做起了旅遊,過上了好日子。他的體會很深。沒有213國道,就沒有這個滑雪場。這小夥子還有一個身份——汶川地震中駕機多次飛入災區的英雄邱光華的遠房侄兒。小夥子那身板看上去還真有幾分英雄相。在他心目中,來到山裏的遊客都是尊敬的客人。幫助有難的客人就是自己分內的事。他曾多次為滑雪的遊客找回丟失的東西,最多一次價值高達數萬元。2019年,他還主動帶路同派出所與縣局快速反應中隊幾名民警一起,到九頂山山峯下搜尋一天一夜,成功解救了一位徒步登山迷路7天的驢友——人找到時,已經是蓬首垢面,渾身跌傷,命懸一線野人一個。南新派出所民警敬佩説,有幾次邱亞在雨季碰上道路險情,二話不説,就投身搶險,簡直就是一個不要工資的“輔警”。
——羅江濤是藏族人。説到羌族同胞時,他臉上就充滿了敬佩之情。他講到一件事,“6·24”那天清晨,他接到報告就火速帶領隊伍奔赴現場。第一時間處置完現場,已經是上午九點過。他和弟兄們都還水米未進後勤上説,因為事發倉猝,道路又堵斷,估計要11點盒飯才能送到現場。就在空空蕩蕩的肚皮“飛沙走石”之時,現場發出了歡呼聲,原來是鄰近飛虹鎮上“迴歸飯店”羌族女老闆劉陳軍帶人送來了幾筐熱氣騰騰的大饅頭——羅江濤説,那是他此生中吃過的最香的饅頭。也是這個女老闆,在“5·12”汶川地震中,架起大鍋大灶,免費向受困孤島的遊客提供飯菜。這女老闆是茂縣人大代表,這樣的人當然能代表人民,代表羌族這個民族慈善仁心的顏值擔當,代表這個民族在天地間演唱的古老歌謠。
——餘和敬感慨地對我説,岷江兩岸的父老鄉親純樸善良。“8·20”“8·16”及九寨溝地震路段堵車時,沿途都有老百姓向司機遊客送熱水、玉米、土豆、饅頭、水果……
採訪中的這些見聞,讓我時時心頭一熱。有比較就有傷害,在內地常常會看到這樣讓人難堪的場面,道路上一旦發生大規模堵車,幾乎就成了一些當地人發財致富的機會——礦泉水10元,方便麪20元,雞蛋5元,愛要不要。
哦,路與人就是這樣血肉相連,相依為命。213國道將現代文明輸入岷江河谷,也把這個民族帶向新的天地——他們的子弟通過這條路走向外面精彩的世界,山裏的物產通過這條路換來全家的幸福。呵護這條路,就是呵護希望;守護這條路,就是守護自己民族的尊嚴。
尾聲——十月,茂縣等你
離開茂縣那天清晨,清新的陽光如同溪水中剛提出來一樣,飄蕩在山峯上、岷江上、羌寨碉樓上、213國道上——哦,已經是連續幾個好太陽,藍藍的天上白雲飄,彷彿是欣喜地昭告,茂縣警方已經成功穿越2020年七八月的電閃雷鳴,烽火連天!
王濤與吳澤龍來送行,邀我十月到松坪溝看紅葉。車到南新時,吳和雲與邱亞正好站在路邊。他們輕鬆愉快地告訴我,七星關棚洞已經疏通,雙向通行。也同樣熱情相邀十月看紅葉,還加上冬天到九頂山太子嶺滑雪——邱亞説,我親自教你滑雪。
我很感動——除了感動於他們純樸友善與熱情好客,更感動於他們大戰之後臉上喜悦的“畫風”。那是一種有如嘔心瀝血寫完一部長篇小説之後的輕鬆愉悦。
我把目光投向他們熱情洋溢推薦的茂縣金秋十月,眼前出現了這樣一幅畫面——松坪溝幾山赤橙黃綠青藍紫,彩練一樣倒映在透明的海子中,雲朵上的羌寨碉樓,羌笛柔和了一山的月光,清澈的岷江素湍綠蕩,在陽光下翻卷潔白的浪花……她們應和着213國道南來北往的喇叭聲,應和着茂縣警方的忠誠奉獻,應和着羌族子弟的熱血真情,如同羌族歌手演唱的多聲部歌曲,穿越岷江峽谷,穿越時空,響徹天地……
這樣的聲音比王菲的歌聲還好聽!
有機會,應該到213國道上去聽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