環球時報專訪知名國際政治學者鄭永年:俄烏衝突對中國的啓示——應更加開放
編者的話:18日,俄烏衝突進行到第23天,雙方仍在交火,而和談也在艱難推進。俄烏衝突將對歐洲地緣政治版圖產生什麼樣的影響?我們還能繼續用中美俄“大三角”的邏輯來看待未來的國際秩序嗎?中國能從這場衝突中獲得什麼啓示?香港中文大學(深圳)全球與當代中國高等研究院院長鄭永年接受《環球時報》專訪時,對這些問題予以解讀。
俄烏衝突會對歐洲和世界產生什麼影響?
環球時報:您認為俄烏衝突可能以怎樣的形式終結?是雙方妥協,還是可能打開“潘多拉的魔盒”,引發更大規模的、涉及更多國家和地區的戰爭?
鄭永年:儘管到目前為止,北約一直不想直接面對俄羅斯軍隊,但我們仍然很難説這場衝突只是俄羅斯和烏克蘭雙方的較量。也正是由於背後這些複雜因素,所以儘管各方都在呼籲停戰,但俄烏都沒有停止的跡象。
不過,從現實來講,俄羅斯的目標應該不是拿下整個烏克蘭,拿下這樣一個領土面積比德國還要大的國家並不那麼容易。烏克蘭也明白,沒有北約的直接介入,基輔無法取得勝利。對於歐洲來説,儘管它們和美國站在一起對俄羅斯實施經濟制裁,但這種制裁對德法等國來説也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
以上這些都是各方可能達成妥協的潛在動力,如何把這些潛在動力發揮出來是一個問題。要知道,如果常規戰爭失控,小型核武器的使用並非完全不可能。一旦這種情形出現,戰火就會蔓延到整個歐洲。
環球時報:俄烏衝突爆發後,德國提高了自己的國防預算,芬蘭對是否加入北約出現了較大的民意轉變……您認為這場衝突會怎樣改變歐洲的地緣政治版圖?這會對世界產生什麼影響?
鄭永年:歐洲儘管現在和美國站在一起,但這種“團結”是非常脆弱的。從長遠和歷史的角度來看,我認為歐洲正處在危險之中,歐盟更是處在尤為脆弱的時刻。
首先,多國表達希望加入北約的意向,德國更計劃將軍費提升到國內生產總值(GDP)的2%,這或許意味着軍事競爭將在歐洲再度上演。從短期看,因為俄烏衝突,歐洲國家對此都沒有反對意見。不過,從長期看,一個再軍事化的德國絕不是法國所樂見的。歐洲內部的地緣政治可能面臨大的變動。
其次,歐洲還可能面臨核擴散的風險。白俄羅斯修改憲法解除國家“無核”地位,會不會產生多米諾骨牌效應?如果真的發生所謂“俄羅斯崩潰”的極端情況,出現核武器擴散,那歐洲將面臨非常大的核威脅。冷戰後,亨廷頓等美國學者認為,歐洲和美國已幾乎成為一體,衝突只會發生在文明與文明之間,但我認為這種看法是錯誤的。從歷史上看,無論一戰還是二戰,都發生在歐洲同一個文明內部。西方文明內部的激烈衝突,未必不會再度上演。
再次,德國的再軍事化可能也會鼓勵日本再次推動修憲,尋求再軍事化,日本多屆政府已提出類似動議,而這將進一步使亞洲的地緣政治版圖發生變化。韓國新當選總統也提出與美國“核共享”的問題。
可以説,從長期地緣政治和經濟角度來看,俄烏衝突沒有贏家,除了美國之外——一個太團結的歐洲就不需要美國了,正因為歐洲內部出現分歧,美國在北約的領導地位才能更穩固。
我的看法是,無論這次俄烏衝突以怎樣的形式結束,歐洲都需要進行一次地緣政治大反思:歐洲事務,未來到底應該由美國主導,還是歐洲國家主導?歐洲到底有沒有能力獨立處理和俄羅斯有關的事務?我們和歐洲自己都不應該忽視歐洲的能量。
還能用中美俄大三角邏輯來看世界嗎?
環球時報:您在不久前的一篇文章中寫道,俄烏衝突可能會徹底影響我們的國際秩序。目前,很多人習慣用中美俄“大三角”的邏輯來看待國際秩序。俄烏衝突後,我們還能繼續這麼做嗎?
鄭永年:自冷戰結束後,美國越來越輕視俄羅斯,認為俄羅斯是一個“麻煩製造者”,而中國才是主要的競爭者,甚至是敵人。因此,在過去這些年,美國做的一直是試圖構建一個針對中國的“亞洲小北約”,美國的戰略重點日益從歐洲、中東轉移到亞太地區。我認為,俄烏衝突的爆發不會改變美國的整體戰略方向,但它讓美國精英階層認識到一個現實:美國在過去這些年中低估了俄羅斯。
總的來看,二戰後的國際秩序正處在迅速解體的過程中,很多國家都在尋求自己的地緣政治勢力範圍,並希望建立對自己有利的國際秩序,俄羅斯只是其中之一,因此再用中美俄大三角的視角看待今天的世界已經不夠了。
北約VS“小蘇聯”?
環球時報:從俄烏衝突爆發的原因來看,北約的擴張是否已經到了極限?
鄭永年:北約的擴張是不會停止的。軍事集團和經濟集團不同,它的特徵就是“無限擴張性”。我們可以把北約看作是美國主導的一個軍事帝國,而如果我們用西方“絕對的權力導致絕對的腐敗”理論來看待北約的話,事實上,北約已經是國際政治中“絕對權力、絕對腐敗”的最典型案例。北約在歐洲的擴張什麼時候才能停止?現在絕對不會,或許要到出現另一個集團能與它抗衡、形成一種平衡時,它才會停止。
當地時間2022年3月16日,比利時布魯塞爾,北約秘書長斯托爾滕貝格在北約成員國防長會後出席記者會。
一個更值得警醒的趨勢是,作為軍事集團的北約不僅不會停下在歐洲擴張的腳步,或許還會擴張到亞洲。準確地説,美國現在在亞洲的所作所為已經和當年組建北約沒有什麼區別,事實上的“亞洲版北約”的雛形已經存在。亞洲安全很脆弱。美國試圖建立的“亞洲版北約”和中國的矛盾之所以沒有急劇升級,完全是因為中國不希望效仿此前的蘇聯去組建自己的團體。俄烏衝突之後,亞洲成為世界經濟中心的態勢將更加明顯,美國對亞洲的介入也會進一步擴大。中國和其他亞洲國家應當好好總結、認真應對——儘管亞洲沒有烏克蘭,但亞洲許多國家和地區都可能出現類似今天烏克蘭危機的情況。
環球時報:有觀點認為,俄羅斯的意圖是建立一個以“俄白烏”三國為中心、以中亞國家為緩衝地帶的“小蘇聯”。您怎麼評價這種看法?俄羅斯的戰略意圖是否能實現,是否會帶來國力透支?這對中國和世界有什麼影響?
鄭永年:在與西方的對抗中,俄羅斯很難被徹底打敗。作為一個大國,即使失敗,也往往是暫時性的。只要俄羅斯感到國家安全受威脅,只要北約還存在,俄羅斯就有意圖去重新構建一個“小蘇聯”或者類似的安全機制。儘管我們不希望看到這一幕的發生,但俄羅斯此舉背後的動因是現實的。
西方國際政治的邏輯就是這樣,從古希臘開始就存在兩個集團之間的對抗,俄羅斯也是西方文明的一部分。除非這次俄羅斯被徹底打敗,否則歐洲乃至世界的兩極化將不可避免。一旦俄美再度形成類似冷戰時的態勢,中國將很難選擇站在哪一邊,印度等國也是一樣。這對整個世界來説都是一場災難。
俄烏衝突對中國的重要啓示——應更加開放!
環球時報:您認為此次俄烏衝突對中國有哪些啓示?成為俄烏衝突中的協調者,對中國來説到底是風險更大,還是機遇更大?
鄭永年:這場衝突對中國的啓示是巨大的。中國與俄羅斯最大的不同是,俄羅斯只是一個軍事強國,沒有強大的經濟實力,而中國既有足夠自保的軍事實力,又有強大的經濟實力以及和西方緊密的經濟聯繫。這也是為什麼在美國精英眼中,中國對美國構成的挑戰要遠大於俄羅斯對美國的挑戰。
第一,經濟的互相依存無法絕對避免戰爭的爆發,但可以緩和戰爭的激烈程度。如果美歐對俄羅斯實施經濟制裁是“殺敵一千,自損五百”的話,要制裁擁有開放且強大經濟的中國,那就是“殺敵一千,自損一千”,這樣一來,這種制裁就很難持續。屆時中國也無需像俄羅斯那樣用核武器威脅來捍衞自身利益,彼此捆綁的經濟已經會讓西方感到切實的痛。因此,俄烏衝突對中國的第一個啓示就是,中國應更加開放,中國企業必須克服萬難,繼續努力走出去。
第二,中國已經是一個世界大國了,直面這場衝突是中國履行大國國際責任的一部分。我們既不能讓西方把中國和俄羅斯完全綁定在一起,也不能讓美國“綁架”歐洲——中國與歐洲有巨大的共同利益,而沒有地緣政治之爭,彼此間的意識形態分歧是完全可能彌合的。儘管歐洲在俄烏衝突之後,安全顧慮在一定程度上壓倒了經濟考量,但是歐洲依然是中國可以爭取的對象。
第三,這場衝突需要讓我們思考,中國應如何處理“開放”與“安全”的關係?我認為,安全永遠是一個相對的概念,不開放才是最大的不安全。我們應該做的,是在開放的狀態下,探索自己的安全機制,而不是為了所謂的絕對安全,而停止對外開放。就像改革開放初期時候説的,打開窗户,自然會有蚊子蒼蠅飛進來,但只要自身實現了強大,讓蚊子叮幾口,是死不了人的。
環球時報-環球網/白雲怡 李艾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