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從書架上取下《復活》備課,突然想到他,寫下這篇短文,希望在他的晚年裏,能再見他一面,聊聊過去的事。
1978年11月,父親請求鎮中學的校長、老師,讓我參加初一的期中考試。我已經自學了初一數學課程,所以數學考了96分,語文課文不熟悉,剛及格。那時學籍管理很鬆,校長做主,收下了我。就這樣,我從小學四年級跳級,升入了鎮上的初中,成了一名初中生。陸叔叔對我説:“你不錯,要好好學習。”
陸叔叔叫陸國平,上海人,1972年前後下放到安慶鄉下,後來招工進了供銷社。我認識他的時候,他已是一名年輕、英俊的營業員,和我父親是同事。
陸叔叔本來沒把我這樣一個小毛孩放在眼裏。有一次,大家聚在他房間裏聊天,我也在。他在牆上貼了一幅毛主席和楊開慧的鉛筆素描。陸叔叔説是他同學畫的,送給他的。大家都不相信他的同學能畫得這麼逼真、傳神。這時我説了一句話,是他同學畫的呀,你們看,畫面下方用拼音寫着“贈給陸國平同學”——大家都不認識拼音,只有我認識,我給陸叔叔救了急,那以後,他就高看我一眼。
我那時學習成績較好,但貪玩,父親一出差,我就無法無天。陸叔叔有時會推開我的門,説:“讀書是好事,要好好讀書——”小男孩不覺得讀書是什麼好事,因為好玩的事太多了。他並不多説一句話,掩上門,就走了。
真正讓我覺得陸叔叔跟別人不一樣的,是下面這件事。
單位覺得他孤身一人從上海到我們鄉下,生活和工作都不容易,就推舉他為年度先進分子。陸叔叔去縣城開表彰會,縣裏發了大紅獎狀,還發了十元錢現金。那時大家的月薪不過三四十元,所以十元錢不是一筆小數目。按照常理,他應該用這筆錢買些好吃的,帶回來與大家共享。然而,他並沒有。他居然排了幾個小時的隊,在縣新華書店買回了一大包書,包括《復活》《安娜·卡列尼娜》《戰爭與和平》《茶花女》等。同事覺得這個人有點奇怪,買這些幹嗎,要買,也要買一些中國小説呀。單位裏當時訂了《人民文學》《上海文學》和《安徽文學》,雖然只是一家小小的基層商業單位,還是有人願意讀書的。只是陸叔叔買回來的書,大家覺得不值。
他對大家的嘲笑有點意外,突然發現了我,希望我能幫他證明這些是世上最偉大、能發光的東西。可惜我那時對這些鉅著根本沒興趣,也從未聽説。我只有兩本課外書,一本是殘缺的《十萬個為什麼》,一本是《趣味數學》,還有一份父親給我訂的《中國少年報》。我因為確實無知,沒有幫上他的忙;但我疑心那些磚頭厚的書,也許是好東西。他用了好幾個星期的時間,躲在房間裏啃那些磚頭。
我對他生出了一些崇拜。他的鷹鈎鼻、清瘦的臉,還有單薄的身子,他的喜好,跟大家不一樣,他代表了陌生的遠方,而我對那個遠方,因為他的關係,產生了一些遐想。
幾年後我考上了師範學校,畢業後,回老家鎮上的中學做了老師,他仍在供銷社做營業員。又過了幾年,鄉下供銷社解體了,他和妻子開了爿小店,沒能回到上海,淹沒在我的故鄉,對他是異鄉的茫茫人海之中。
又過了幾年,我離開安慶,到南京,又到上海,當我在這所當年無限遙遠的城市定居時,馬上想到了陸叔叔。雖然由於年齡差異,我們並無深交,但作為那個年代獨特的存在,我無法忘懷他。我輾轉聽説他早退休了,也應回到他的故鄉、我卜居的異鄉了吧。
今天從書架上取下《復活》備課,突然想到他,寫下這篇短文,希望在他的晚年裏,能再見他一面,聊聊過去的事。(馮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