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王別姬》裏,段小樓對程蝶衣説:“蝶衣,你可真是不瘋魔不成活,唱戲唱得瘋魔。”
“不瘋魔不成活”是程蝶衣的境界,大約這世上最高級的事物,都需要達到物我兩忘,都要愛到痴傻才行,技藝如此,愛情更是如此。
如果説唱戲是程蝶衣一生痴心的事業,那麼——愛紅,就是賈寶玉一生孜孜不倦為之痴狂的追求。
正如陳紉香對商細蕊説:“任何行當做到了頂尖,這世道就容不下他。”
着魔般地執着追求事業,可以打造頂級的事業,但把這種瘋魔執着用到感情和生活中,大多數卻難得有世俗的好下場。程蝶衣人戲不分,死在霸王別姬的戲台上,賈寶玉執着的精神潔癖,把自己逼上了一條絕路。
《紅樓夢》是一部大悲劇,對於賈寶玉來説,比四大家族的抄家毀業的悲劇更慘烈的,是他精神世界的一再妥協,最後潰不成軍。
賈寶玉意識世界的堅守和堅持,以及在林黛玉死後,找到她蘇州老家黛玉的墳墓,做和尚守墓到生命的最後一刻,這樣悲愴的選擇,在別人看來也許是苦行僧的生活,但對於彼時的賈寶玉來説,卻是心靈的慰藉和自我救贖。
賈寶玉的救贖,總結起來包括人性慾望的3個層次,一是社會價值的實現,二是個人物質層面的富貴,三是感情的歸宿。
一、步步進逼下,精神價值結構不斷崩塌,終致守無可守
心理學上説,過於追求完美的人其實是一種執念,在佛學上叫“執着於相”。賈寶玉和程蝶衣一樣,都在追求一種完美,不同的是,程蝶衣追求的是京劇的魂,用心靈與生命去入戲、演戲。而賈寶玉或者説曹雪芹追求的完美,則是真正士人精神的完美。
中國傳統意義上的士大夫的最高人生價值,范仲淹《岳陽樓記》説是:“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孟子·盡心章句》説是“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
賈寶玉第一次精神潰敗,在其出世前就已經完成:補天頑石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獨自己無材,成為那多餘的零一,不堪入選,自怨自艾,日夜悲號慚愧。
賈寶玉在落草人間前,他本是一塊有故事的石頭,他的前身,是女媧娘娘煉石補天時,多餘出來的一塊補天頑石。
天下的石頭千千萬萬,賈寶玉絕非像賈寶玉在姐姐妹妹們面前説的,自己是一個蠢物,相反,他的起點是非常高的。
女媧娘娘,在民間又叫媧皇,在河北邯鄲就有一座非常恢弘的建築——媧皇宮。媧皇是中華民族的母親。關於媧皇文化,除了煉石補天之外,還有摶土造人,這是中華民族起源故事中,流傳最廣泛,也是最經典的。
結合煉石補天和摶土造人兩個神話,可以發現其中有一條這樣的邏輯鏈條:媧皇造人,用手捏的小人變成了社會精英,而用樹枝隨手甩的泥點子就成了平民百姓,那麼寶玉的本質,青埂峯下的頑石是什麼,它是媧皇鍛鍊補天的頑石中的一塊,他是具有補天之才的靈石,是精英中的精英。
所謂頑石補天,什麼是“天”,封建社會“天”即“天子”,是皇帝,是朝堂,補天頑石不得入選,即是賈寶玉朝堂失利,因此日夜悲號慚愧。
因此,賈寶玉第一次的精神潰敗,即是無法“達則兼濟天下”的遺憾,他日夜哀嚎慚愧的,是士大夫精神價值結構中“達則兼濟天下”的潰敗,從此他的理想只剩下窮則獨善其身。
精神世界的斷裂,對於旁人毫無知覺,但對個人來説,則是靈魂深處的斷臂之痛,是來自思想上的山崩地裂。而賈寶玉在日夜悲嚎中,完成了這次的斷舍離,除了無奈,還剩悲愴。
第二次精神妥協:拆散富貴的藩籬後,個人靈魂在寒風中瑟瑟發抖
古代高潔士人就有歸隱派、田園派的説法,寄情山水,寄情琴棋書畫等高雅愛好,是中國士人窮則獨善其身的獨立人格體現。
賈寶玉到富貴場、温柔鄉里做個富貴閒人,只談風月,不論其他,則是他在第一次妥協後,尋求獨立人格的一次努力。
賈寶玉這時的狀態,正是金陵鄉紳甄士隱的選擇:他有祖上留下的一份不大不小的產業,有嬌妻美眷的温柔鄉,有靈動小女兒英蓮承歡膝下。
甄士隱雖然富貴,但卻與世無爭,在賈雨村不擇手段追求功名時,同為讀書人的甄士隱絲毫沒有產生光宗耀祖、金榜題名的想法,每天不管俗物,觀花修竹,酌酒吟詩為樂。甄士隱作為賈寶玉的一個分身,他的狀態正是一個隱士的選擇。
不過,這個退而求其次的精神追求,很快也會坍塌。
因為甄士隱葫蘆廟裏的小沙彌的妒忌和陰謀,家產被燒盡,無奈帶着妻子投奔到岳父家,又被岳父零敲碎打,把家產漸漸騙光了。於是露出了下世的光景。
甄士隱是賈寶玉命運的一個預演,接下來,賈寶玉家在家僕、本家、清客的誆騙下,在自家子弟的敗家下,入不敷出,最終為了維持家族的體面,鋌而走險,走上造反的路,最終被抄家革職,家族富貴一去不復返,
正是賈家的親戚、家僕、清客、本家、子弟,拆散了賈寶玉富貴的籬笆,昔日的富貴閒人,只知觀花修竹,閒雲野鶴般的高潔之士,成了無家可歸的LOSER和被拋棄者。
從錦衣玉食的翩翩公子,到身無片瓦遮蔽的,只有清粥度日的落魄閒人,在沒有物質的加持後,賈寶玉獨善其身的精神支柱隨之坍塌了。
在現實而殘酷的擠壓下,賈寶玉的精神世界再一次坍塌了。
第三次精神妥協:情感歸宿再無着落,身後空蕩蕩
對於賈寶玉來説,雖然出生富貴,但與情感歸宿相比,他對富貴看得並不是那麼重。《紅樓夢》中幾次提到他有一樣痴病,這樣痴病就是“愛紅”。
他的“愛紅”是愛嬌花、碧竹,愛如花一樣美好的女孩子,他喜歡奼紫嫣紅的大千世界,只愛聚,不愛散。這種痴病,實際是士人對自己美好事物的呵護之情,他愛出了境界,愛成了痴狂。
但形式比人強,形式逼迫下,他本以為是自己的私人領地的大觀園被查封,裏面的花花草草也隨着絳洞花王賈寶玉的離去,而枯萎謝敗。
最讓他不能接受的是,他鐘愛的,鍾靈毓秀的女孩子們,紛紛離他而去,晴雯被攆出大觀園死了,司琪被逐後下場悽慘,迎春嫁給了中山狼孫紹祖,遭遇家暴,不久香消玉損,探春遠嫁,元春早逝,湘雲一重重的打擊,直搗心田,賈寶玉的精神世界千瘡百孔。
直到最重的那記重拳來臨:黛玉死亡,賈寶玉的精神世界徹底坍塌,身後空蕩蕩,一片淒涼。
如同程蝶衣看到段小樓成為一個猥瑣市井男人,世間再無楚霸王后,憤而舉劍自刎,他以一種以死向生的態度,去夢裏追尋往日的京劇土壤。這種痴,程蝶衣做到了極致。
而賈寶玉一生愛紅,他的這種痴病實際無關別人,只是他精神世界自我人格的最後的堅守,如同陶淵明愛菊花田園一樣,這是作為一個士人最後的淨土,結果連這最後的土壤都失去時,一個人再也沒有立足於世的精神支柱,只有轟然倒塌。
最後寶玉出家了。
總結:最後的精神救贖,為黛玉守墓,儀式感只是守候支離破碎的靈魂
賈寶玉在林黛玉死後出家當了和尚,這在紅學界已形成共識,賈雨村在蘇州郊外,竹林旁的智通寺裏遇到的老僧,應該就是晚年寶玉的情形。
蘇州是黛玉的老家,寶玉所在的智通寺,正是依傍黛玉香塚建的寺廟,他在黛玉死後,用餘生為黛玉守墓,齒落舌鈍,老眼昏花,靠薄粥度日,讓人看了落魄又辛酸。
寶玉為黛玉守墓的這個行為,其實是很行為藝術的,這對黛玉來説已經毫無意義了,他守墓的行為,其實是對自己士人精神的一種救贖,守着了黛玉的香塚,是自己對美好情感的一種最後的堅持,是對悲劇命運的一種無聲但堅決的反抗:你們可以逼死最美好的黛玉,但毀不了我對珍貴感情的堅持,有了這種堅持,靈魂就有了依託,支離破碎的靈魂就有了根基,家國天下,我已無能為力,只要還守着這最後的信念,我的理想國就還在。
所以,賈寶玉即便最後出家了,曹雪芹卻説,他這個和尚不同尋常,即便落了發,成了僧,也終究還是個情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