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洞的女人

黎荔

空洞的女人
張愛玲的《紅玫瑰與白玫瑰》裏,佟振保娶的妻叫孟煙鸝,一個如同“病院裏的白屏風”一般空洞無力的女人。她細高身量,一直線下去,身體極其單薄,臉生得算是秀麗的,可是,給人的第一印象就只是籠統的白。訂婚與結婚之間相隔的日子很短,在這期間,振保陪她看了幾次電影。煙鸝很少説話,連頭都很少抬起來,走路總是走在靠後。新婚時,煙鸝的懵懂未經人事,間或讓振保也覺得可愛。後來,她連這一點少女美也失去了。一切漸漸習慣了之後,她變成一個很乏味的婦人。

與振保前面遇到的紅玫瑰相比,王嬌蕊是辣的、衝的、風情萬種的,一個處處都氤氲着她的氣息的女人,給人印象鮮明、深刻、活潑。而煙鸝是迥然相反的,她只是籠統和隔膜的白。結婚很多年了,還是像什麼事都沒經過似的,空洞白淨,永遠如此。白其實也是有力量的,可以有冰雪的高冷、肅殺,同樣能激起人塗鴉和佔有的慾望,而煙鸝的白,是空虛淡漠的白,甭説衝擊力了,存在感都很弱。煙鸝的無趣,不止在牀上,她過於單純,以致笨拙,過於温順,以致無腦,她整個人是一隻停擺的鐘表,撥一下動一下,然而並不負責計量時間。她即使有美的一張臉,卻是缺乏感染力的一張臉,怎麼也戳不到人的心尖兒上。

空洞的女人
當初佟振保娶她,就為她的柔順安靜,以及良家女子的守身如玉。那時振保還不知道他所理想的中國式的賢妻會有什麼弊端。一個女人只要不難看,又處處順着自己,那還能有什麼不滿意的呢?煙鸝表面上來説再符合他的要求不過了,温順貞靜,弱小雌伏。可是,當他真的結了婚,才慢慢體會到婚姻中無可訴説的沉悶窒息。

試想,傳統社會培育了多少這樣空洞而蒼白的女人。當一位男子懷着想象,娶了他曾為其設想出理想人格的一捆美麗衣服,卻發現“她”只不過是一大堆矯揉造作的軟弱、牢騷、木訥和怯懦時,這對他將會是多麼沉重的打擊!按説,她也上過些學,但論知識,半桶水,打不滿。早早就結婚了,論社會貢獻,連社會都還沒有真正走進去。論人生規劃,僅有凌亂的想法,從未證明過。論才華,心胸、格局、成熟、練達,恐怕一個都談不上。於是,精神的蒼白和貧弱,自然成了生活中揮之不去的東西。一起共同面對的婚姻生活,除了柴米油鹽醬醋茶,兒女吃喝拉撒睡,加上一大堆絮叨與囉嗦,還有些別的什麼呢?誰為這疲乏、平淡無味的婚姻負責,為這蒼白、缺乏活潑生命的生活負責?

空洞的女人
擱淺在這樣的婚姻中的男女,會覺得自己活在一片滯重、深沉、枯燥、乏味的泥沼地裏。他們漸漸地開始恐慌起來,因為真切地體會到自己在變老。他們不甘心就這樣老去,他們被最後燃燒一次的情緒所折磨,一旦有機會,就理直氣壯地,想要報復或者償還自己所遭遇的一切。小説中的振保與煙鸝,都有過婚姻壓抑中的宣泄。然後,他們又回到了“對的世界”,他們用漫長的後半生忍受“正確”的副作用,即使內心如海嘯過後的海岸線,滿目瘡痍。生活如此異化,看不見盡頭,但還得繼續。

當初選擇什麼樣的人結婚,放棄什麼樣的人,全是自己的決定、或身邊人的共同決定。中國人總樂於做這樣的事:做對自己有利但是會令自己不快樂的事,幾千年塑造的社會規則就是如此。環顧四周,誰也不比誰好多少吧?多少人婚姻爛到了某個程度,不是也沒有離婚嗎?偶爾暴躁地宣泄一番,折騰一番,然後又回到“正確”的符合社會規則的軌道上。覺得社會與人生欠了自己的債,而自己又為命運貢獻得太多。可只要不能捨棄實用理性的社會規則,再説什麼都沒有用。覺悟後的痛苦和委屈,除了為這個虛偽的世界添磚加瓦,再無別的意義。

在這樣的婚姻規則中,一個女人活得內裏空洞無物,可能會更好過一些。因為,對於她來説,活得混混沌沌的,許多本來尖鋭的痛苦,都會毫無知覺。她就像屏風上,織金雲朵裏的一隻白鳥,年深月久了,羽毛暗了,黴了,給蟲蛀了,最後,無聲無息地湮滅在屏風上。只是,人生落幕的那一刻,撫摸着自己的身體髮膚,她會不會突然生出某種莫名的恐怖——這個人到底有沒有真正生活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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