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滋病村裏走出的涉黑“討債人”

艾滋病村裏走出的涉黑“討債人”

  △姜飛提供當年的監控,稱有不少艾滋病感染者阻撓營業

  在幫別人討債的時候,趙義只要攤開 " 艾滋病就診證 " 就像亮出一張護身符,讓對手心裏一陣 " 膈應 ",不敢靠近。常年侵蝕趙義健康的 HIV 病毒此時此地成了一種武器。

  河南商丘周邊,有人看到了趙義這類艾滋病感染者的 " 商機 ",一條以出售艾滋病討債服務為主的經濟鏈漸成氣候,已存在了多年。

  趙義心裏有一條線,他知道拿自己的病當作砝碼去和別人談判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討債時他想盡量 " 以理服人 "。但趙義的個人原則並不能守住整個 " 行業 " 的底線,因他們而起的衝突、騷擾事件時有發生。

  日前,商丘市虞城縣一名艾滋病感染者李建民被警方逮捕,起因正是因為他以 " 中介 " 身份組織聯繫感染者參與討債、滋事。虞城縣公安局打黑大隊透露,李建民已涉嫌組織領導參加黑社會性質組織,這次批捕背後涉及的案件多達四五十起。

  一個涉黑案件背後的 " 一線生產力 " 羣體若隱若現,組成者正是艾滋病感染者、殘疾人以及老年人這些人們眼中的弱勢羣體。

艾滋病村裏走出的涉黑“討債人”

  △來堵門的艾滋病感染者稱 " 有人出錢讓我們罵你 "

  " 頭號 " 感染者

  2015 年 11 月,商丘虞城縣城內,姜飛經營的照相館裏來了二十多個不速之客,包括一些手持枴杖的殘疾人,艾滋病感染者和年紀不小的 " 大媽 "。

  一羣人堵門、辱罵、阻撓客户進門,有人高喊 " 我是艾滋病感染者 ",甚至有人當眾脱褲在店門口撒尿。" 有人出錢讓我們罵你,讓你必須關門,一天也不能幹 ",對方説明來意,並且一來就是兩個星期,姜飛懷疑,他們是競爭對手僱來的。

  交談中,姜飛得知對方不是虞城縣本地人,多數來自商丘其他地方,其中的艾滋病感染者直接受僱於商丘一個名叫 " 喬四 " 的 " 頭號 " 艾滋病感染者,姜飛聽朋友説過喬四," 據説他沒什麼親人,因為怕被欺負,自己用針頭注射艾滋病感染者的血,主動感染的 "。這樣的傳聞,讓姜飛對喬四產生了恐懼。

  眼看生意快被攪和黃了,姜飛想起了虞城縣的 " 頭號 " 艾滋病感染者李建民,她給了李建民 1000 塊錢,讓他請喬四吃飯,希望李建民從中調和,勸説喬四這一幫鬧事的人離開。

  李建民之後承諾,只要照相館肯拿出一萬塊錢平事兒,保證讓對方鬧事的人離開。姜飛本已經打算花錢息事寧人,次日李建民卻改口要三萬塊錢,姜飛拒絕給錢後的十分鐘,鬧事的人又來了,姜飛恍然大悟," 我猜他們都是一夥兒的 ",無奈之下,姜飛只能不斷報警,但照相館最終還是關門了。

  據虞城縣人民檢察院公訴科科長介紹,姜飛受到騷擾的那段時間,當地警方也接到了不少同類案件的報警,前前後後有幾十起案件都與李建民有關。

  根據中國裁判文書網上公開的信息,在 2015 年 12 月虞城警方對李建民等人涉嫌組織、領導、綁架黑社會性質案件立案偵查。到 2016 年 9 月開始陸續對李建民、喬四等人實施抓捕。

  公開信息顯示,抓捕過程中還有一名協警泄露了消息,幫助兩名犯罪分子逃避處罰。這位協警在之後的證詞中坦言,虞城的李建民與商丘艾滋病感染者的頭目喬四關係密切,算是同夥。

  這證實了姜飛之前的推測,不同地區的艾滋病感染者中,總有一些像李建民和喬四一樣,樂意 " 出頭 " 的人,彼此之間的關係盤根錯節,有生意找上門的時候,他們就各自召集身邊的患者,逐漸鋪開一張大網。討債工作算是他們的主營業務,趙義曾經是討債生意的一個小小參與者。

艾滋病村裏走出的涉黑“討債人”

  △出門討債時,就診手續成了艾滋病感染者對自己身份最好的證明

  兩條煙和三萬欠款

  在照相館遭遇連番騷擾的時候,姜飛聽説,不少艾滋病討債者來自商丘柘城縣雙廟村。上世紀八十年代,因為賣血,這裏成為了感染艾滋病最嚴重的村子之一。

  當 8 月初,深一度 ( ID:intodeepthoughts ) 記者來到雙廟村時,大部分感染者眼裏," 討債 " 這件事不值一提,但也有感染者看不慣病友的行為," 幹這事的,都是平時不注重臉面的人。"

  感染者趙義今年 60 多歲了,問起他有沒有參與過討債,趙義先是擺手否認,但他最終還是沒有忍住,説:" 其實,我們沒有外面傳的那麼囂張,也沒有賺那麼多錢,是講道理的。"

  趙義始終認為,自己參與討債從某個角度講,算是 " 正義 " 的,有時候甚至不收錢。

  大部分討債者都是通過熟人找到趙義,最近一次幫人要錢是去年,趙義決定出山的原因是 " 一個朋友打工的工資要不回來 "。趙義叫上兩個同村病友,坐着債主的車,一起去了打工的工地。為了防止對方不相信自己艾滋病感染者的身份,趙義揣上了他取藥用的本子作為證明。

  趙義三人到了工地,堵住了工頭,在太陽底下曬了半天,給工頭講欠債還錢天經地義的道理。趙義多半會跟欠債的人説,自己是債主的朋友,並且是等着債主還錢看病的艾滋病感染者。

  趙義很多次都發現,一亮明自己艾滋病的身份,對方就會露出一臉 " 膈應 " 的表情," 他們恨不得你趕快走,別在他家坐着 "。

  耗了大半天,工頭終於表態要還錢,結果對方借取錢的名義躲到了親戚的工地上,趙義三人見工頭騙人,一氣之下把對方工廠的電閘給拉了。" 一般情況下我們是不動手,不搗亂,只講道理的 ",只有對方耍無賴,趙義等人才會採取一些其它措施。最終,工頭如數償還了趙義朋友的工資。

  由於是朋友的 " 生意 ",趙義沒有要錢,債主朋友請他們三個人在飯店搓了一頓酒肉,再每人給兩條好煙,就算是報酬了。

艾滋病村裏走出的涉黑“討債人”

  △艾滋病感染者長期服藥,抵抗力較差,這也成了他們中一些人蔘與討債的理由之一

  " 有理不怕報警 "

  按照河南商丘當地的標準,每個月,像趙義一樣的艾滋病患者,可以從政府領取 260 元的生活費,以及 115 元的補助,這每月 375 元的政策性補貼,是趙義唯一的穩定收入,兒子還會不定期地給一些錢。

  由於身體的免疫力低下,很少有艾滋感染者有足夠的體力出去打工,或者找到一份穩定的工作。有一些女性感染者會去服裝加工廠剪線頭,從早上九點幹到晚上,只能賺十來塊錢,相比身體的消耗,得不償失。

  幫陌生人討債,趙義一天的收費標準是一百塊錢。

  前幾年身體相對硬朗時,趙義接到的討債生意會多一些。在選擇生意上,趙義會先問清債主有沒有欠條、對方承不承認。確認債主 " 有理 ",他才會參加。" 只要俺有理,也不怕對方報警 ",警察來了,趙義也能跟警察講道理。

  2015 年,趙義出了一次 " 入行 " 以來最遠的差,坐了兩天兩夜的硬座火車,到新疆幫搞建築工程的遠房親戚討債,與他同行的有 5 位村裏的艾滋病患者,他們以參與工程的農民工身份討要某單位拖欠的三百多萬工程款。

  忍受着異鄉不同的氣候飲食,足足 " 活動 " 了八天,趙義和對方終於達成了打款協議。他説,即使如此折騰了幾千公里,每個人算下來也只拿到了四百塊錢的酬勞。

  一些村民看不慣趙義他們的這種生意,也有一些人暗中 " 羨慕 " 趙義。

  四十出頭的林美是村裏年輕的艾滋病患者,長期的按時服藥讓林美看上去氣色沒什麼異樣," 我想去要債都沒人找我 ",林美坦言,自己看上去不像是感染者,到了要債現場,對方很可能會對她動手,加上自己嘴笨,不會説話,更沒有人叫她一起去討債," 去要賬的,都是有材料(口才)的。" 林美説。

  討債公司

  討債者中不只有艾滋病感染者的加入,其中一些生活中的 " 弱勢者 " 也加入其中。

  2015 年 11 月,到姜飛照相館鬧事的人裏除了艾滋病患者,也有殘疾人和年紀較大的老年人。趙義也聽説過,殘疾人討債 " 同行 " 的存在。

  在商丘虞城縣火車站附近,深一度 ( ID:intodeepthoughts ) 記者找到了腿部有殘疾的陳力,他曾參與過討債活動,如今靠賣飲料為生。

  陳力六七十歲的年紀,據他介紹,已經一年多沒有到現場去討債了,在此之前,他與多名殘疾人有過一隻 " 隊伍 ",很早之前這些殘疾人還成立過專門的討債公司,他也是其中的一員。

  " 雖然生意不多,但成功率挺高的。" 後來,由於政府部門管控嚴格,公司也被政府取締。他們又以 " 地下 " 的方式幫人討債,一年前,這隻隊伍也最終散夥不幹了。

  " 工作 " 的那幾年,每單生意陳力能得到一百元左右的報酬,債主負責吃、住、行等一切費用。

  據陳力説,原來討債公司頭目是一個叫任春華的人,此人現為虞城縣 " 殘聯主席 ",之前幫人要過賬,也認識艾滋病感染者要賬的那幫人。

  查找 " 任春華 " 的相關信息,在一篇 2010 年發佈的 "商丘市殘疾人愛心互助中心 " 博客宣傳文章中,任春華以 " 虞城縣肢殘協會主席 " 的名號被提到。深一度 ( ID:intodeepthoughts ) 記者以債主的身份撥通任春華的電話後,他承認了自己 " 虞城縣肢殘協會主席 " 的身份。

  但任春華稱,已經有快 10 年不做要債的生意了,任春華説,這幾年不少殘疾人都自己找到了工作,也有人做些小買賣維持生計,討債的活兒現在不接了。

  讓陳力放棄討債工作的原因,也是因為想過穩定的生活。近兩年,相關部門一邊清理欠債的 " 老賴 ",一邊也在管理他們這樣的討債隊伍。

  就在近期,商丘睢陽一批 50 歲到 70 歲年齡不等的 " 大媽 ",因為參與各種債務糾紛、拆遷糾紛被法院判處 2 至 11 年不等的有期徒刑。陳力看到曾經的 " 同行 " 嚐到了惡果,也不願再冒險去討債了。

艾滋病村裏走出的涉黑“討債人”

  △雙廟村裏的感染者漸漸老去," 討債 " 的生意也在減少

  消失的 " 生意 "

  艾滋病感染者趙義也發現,從去年開始,要債的生意已經少了很多,願意參與討債的同行也越來越少,除非朋友所託,否則趙義也不想再去。

  趙義所在的雙廟村,艾滋病感染者最多的時候有 600 多人,如今只剩下 200 人左右,這批感染者的年齡在四十多歲到六十多歲不等,當年那批靠賣血賺錢的人已經步入中老年的行列,趙義的孫子孫女都已經快要成人,他逐漸度過生計最為緊迫的年紀。

  趙義強調,就像當年賣了十幾次血是為了一家人的生計,最終感染艾滋病。而後他以艾滋病感染者的身份幫人討債,也是被生活所迫。

  鄰村的王麗夫婦和趙義的處境不一樣,他們才四十出頭,也是艾滋病感染者。他們也曾收到過 " 討債 " 的邀請,但並沒參加。王麗覺得有了孩子,得要些 " 臉面 ",而且日子還沒窘迫到那個份上。

  村裏的同齡人都出去打工了,王麗和丈夫終日守在大房子裏無所事事,王麗和丈夫在客廳中間鋪上一張涼蓆,沒事的時候就坐在上面發呆," 有一種吃飽了等死的感覺。"

  為了省些電費,即便是天黑了,王麗和丈夫也不怎麼開燈,如果只是政府增加艾滋病患者的補貼也解決不了她和丈夫的問題。王麗希望政府能夠提供一些機會,讓他們在家做一些能夠銷售的手工藝品,那才能解決未來的問題。

  趙義從來沒想過自己能活到六十多歲,政府免費提供的藥物基本上可以控制住病情不再惡化,為了防止抗藥性的出現,每過幾年,病人們服用的藥物就要更換一次。" 每天早晚一次,一天也不能落下 "。

  一些年老者去世,村裏艾滋病感染者的人數少了,來村裏尋求幫忙的 " 債主 " 也越來越少。趙義説自己年紀大了,也折騰不動了,即便日後有人來找,自己也不想去了,相比一百多塊錢的收入,好好活着更加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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