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在拿破崙戰爭期間,有一個很有意思的情況,儘管反法聯軍對散兵印象最為深刻,但法國國內卻有許多人將革命戰爭的勝利歸因於縱隊衝擊。這是怎麼回事?
雖然大隊官兵列成縱隊猛衝敵陣堪稱共和國與帝國時期法軍的招牌戰術,但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法國的傑出軍事史學家科林(Colin)將軍曾一針見血地指出:“有人臆測熱情有餘和經驗不足導致步兵採用衝擊縱隊,這大錯特錯。沒有接受過訓練的營起初會被用作輕步兵,繼而變得稀少,而且(被當作輕步兵的)始終是少數,其他部隊則要列成橫隊。”
▲圖1. 革命軍縱隊
奧軍統帥卡爾大公看法與此類似:“法軍由新近入伍的農民匆忙拼湊而成。在士兵訓練過程中,最困難的事情是讓他們學會保持密集隊形,但密集隊形(橫隊與縱隊)是無法在短時間內練成的,因此,法軍就利用法國人無畏、輕浮和魯莽的天性,讓士兵散開戰鬥。”
▲圖2. 法軍新兵
在革命戰爭之初,缺乏訓練的步兵營自然無法保持隊列整齊,即便不至於集體淪為“散”兵,也會擁擠成毫無戰術意義的人羣。不過,自1793年下半年開始,法軍畢竟已不是戰爭之初軍心紊亂、瀕臨崩潰的殘軍。老正規軍士兵和訓練程度較好的1791年度志願兵依然大量存在,其他部隊通過築壘營地中的艱苦訓練和各式各樣的小規模戰鬥考驗,也在相當程度上提升了戰鬥力,將老正規軍和新志願軍的步兵營按比例組成半旅(demi-brigade,相當於團)的混編(amalgame)同樣頗具成效,此時的多數法軍終於能夠嫺熟運用橫隊與縱隊。正如聖西爾元帥日後所憶:“1793年,我軍發動了一場成功的散兵戰爭,這種戰鬥方式的新穎性和它最初產生的突然性帶來了超出預期的勝利;但敵人很快就意識到這種戰術的弱點和缺陷,我軍也就有必要大大削減其使用規模,開始將散開隊形和更為堅實的多兵種密集隊形結合起來,根據具體戰況,密集隊形既可以是縱深隊形(縱隊),也可以是展開隊形(橫隊)……(法軍士兵)既不缺乏勇氣也不缺少獻身精神,只是(欠缺)進行人們所説的大機動時必需的訓練。那時,我軍的士兵就個體而言要優於德意志士兵,如果以一個營、一箇中隊乃至一個團作戰,也總能擊敗人數相當的敵軍,哪怕是一個旅也能夠在任意地形裏與敵軍打個平手,可在參戰人數更多、部隊層級更高的狀況下,敵軍就在平原上擁有無可爭辯的優勢,這是因為他們能夠快速、準確地完成機動。”
▲圖3. 混編後的半旅授旗儀式
▲圖4. 革命軍聖西爾上尉
在1793年9月8日的翁斯科特(Hondschoote)會戰中,依靠聯軍訓練有素的散兵協助,區區四十名漢諾威擲彈兵和第2漢諾威儲君步兵營的兇悍刺刀衝擊便將數倍於己的法軍中央戰線部隊打得幾乎崩潰,法軍此前留作預備隊的三個步兵營也陷入潰敗浪潮,紛紛變身“散”兵,聯軍的中路突破行將成功。就在這危急關頭,茹爾當師長及時組織一個剛剛抵達戰場的步兵營高揚軍旗,在數個騎兵中隊掩護下阻攔、收攏潰兵,他在戰報中指出:“我們繼而組成了驅逐敵軍散兵的縱隊,我軍散兵遭到己方騎兵的驅趕,又因我部秩序良好而備受鼓舞,便向我部靠攏集結。我們的縱隊像滾雪球一樣,越向前進就越龐大。”儘管奧軍散兵火力極為兇猛,法軍也付出了慘重的代價,甚至茹爾當本人也英勇負傷,被迫離開戰場,但法軍規模越發龐大的、在聯軍衝擊和火力打擊下奮力死戰的縱隊最終以強攻奪下了聯軍守衞的多面堡,取得了翁斯科特會戰的勝利。
▲圖5. 翁斯科特
一個多月後,年僅32歲就晉升為北方軍團司令的茹爾當指揮大軍殺奔瓦蒂尼(Wattignies)。法方史料寫道,當法軍接近奧軍中部戰線據點後:“我軍士兵爆發出‘前進!共和國萬歲!’的猛吼,奪下了火炮,向敵軍展開射擊。敵軍陷入了兩面火力夾擊的窘境,又捲入了肉搏戰。武器碰撞在一起,奧軍炮手被殺死,他們的火炮被掉轉過來射擊敵軍。我們看到克羅地亞人(即奧地利邊屯兵)的猩紅色制服逐漸消失,共和國戰旗很快飄揚在瓦蒂尼的鐘樓上。”儘管奧軍依然不顧眾寡懸殊奮力抵抗,甚至一度奪取了十餘門火炮,但瓦蒂尼之戰大局已定,法軍兇悍而頑強的縱隊突擊也讓親臨現場的“勝利組織者”卡諾成為白刃突擊的忠實信徒。
▲圖6. 卡諾在瓦蒂尼
▲圖7. 瓦蒂尼
隨着法軍戰術的不斷進步,聯軍也採取了相應措施。為了應對法軍的散兵浪潮,受困於專業輕步兵數量有限又損耗頗重的聯軍不得不採取各類手段。奧軍的科堡(Coburg)親王在1793年下達了抽調戰列步兵各排(Zug)中的第三列士兵充當散兵投入戰鬥的命令,反法同盟中的黑森、普魯士等國此後相繼效仿。不過這也未能徹底挽回散兵戰中的劣勢,奧軍此後甚至會在不少場合下整營、整團地展開散兵戰——在1794年5月22日的圖爾奈(Tournai)會戰中,奧軍把擲彈兵之外的全部步兵悉數作為散兵投入戰場,展開了長達15個小時的消耗戰,延宕了法軍的追擊。甚至直到法軍在意大利戰場全面佔優的1800年,參謀上校布羅西耶(Brossier)還在日記中提到,“通常會有一大羣散兵隨同奧軍發起攻擊”。顯然,奧軍在散兵運用規模上已經給人留下了相當深刻的印象。然而,讓戰列步兵集體展開散兵戰的做法雖然能夠應急,卻也不會比戰爭之初的法軍好到哪裏去,不僅訓練、裝備並不合乎散兵戰的戰列步兵作戰效果不盡如人意,甚至還削弱了己方部隊的衝擊能力。
▲圖8. 奧軍散兵
針對奧軍將整個單位投入到散兵戰的趨勢愈演愈烈,在1796年臨危受命負責德意志戰場的卡爾大公提出了嚴厲批評:“就算一羣散兵完全由英雄組成,他們也沒有任何力量,只有密集隊形的支持才能給他們提供動力、能量和抵抗力……在佛蘭德進行的戰爭中,由於當地存在極多的斷裂地形,軍隊就不可能以密集橫隊作戰,這帶來了不幸的後果,顛覆了普通士兵乃至軍官的想法,使得他們不瞭解衝擊敵軍的正確方式……必須堅決反對這種濫用散開隊形的做法……正規的、訓練有素的、堅定的步兵,如果能夠列成密集隊形,在炮兵支援下邁開大步勇敢前進,就不可能被散兵擋住……這種方法才是真正珍惜生命的方法;一切射擊和散兵戰都只會造成傷亡卻毫無決定性。”
應當承認的是,卡爾的批評確實收到了一定效果。科洛弗拉特(Kolowrat)中將在1799年3月25-26日的施託卡赫(Stockach)會戰中指揮奧軍預備隊,他在呈遞給卡爾的戰報中寫道:“我下令特格特霍夫(Tegethoff)、博亞科夫斯基(Bojakowsky)擲彈兵營高奏軍樂向敵軍推進。由於我在第一個高地上就遭遇了敵軍散兵,我命令一個‘半連’展開成散兵隊形,特格特霍夫營其餘部隊以密集隊形緊隨其後。他們將敵軍逐出叢林,全營英勇而猛烈地向前推進……”
但在不少情況下,就連戰報中也會出現糟糕的字句。就在施託卡赫戰前四天,巴耶(Baillet)中將遺憾地報告大公,“施勒德(Schröder)步兵團第3營被用於在林間展開散兵戰,至今依然四散分佈,無法及時到達”。這就難怪卡爾會在他的《戰爭原則》一書中再次強調:“儘管在對付使用散兵的敵人時,有必要動用相同的兵種,但只有在確定了究竟將多少部隊作為散兵投入時才可以投入,也必須始終遵循原則,只能將部隊中的少數人投入到散兵戰,總是將最強大的部隊留作密集排列的預備隊,準備發起決定性的攻擊。”
這番話雖然被不少人視為卡爾在軍事上過分保守的例證,卻並非無的放矢——這一時期的各國軍隊都面臨着散兵與步兵陣列間的比例權衡,但在經歷無數次實戰考驗後,幾乎所有國家都將緊密隊形作為大部隊的主要陣型。事實上,就連法軍都發現,完全淪為散兵的旅、團缺乏衝擊力,往往會陷入損耗極大卻缺乏決定性的消耗戰,如果打算速戰速決,進攻戰鬥中就應當儘量以散兵和縱隊結合作戰。
▲圖9. 在1796年重挫法軍的卡爾大公
面對法軍越發兇悍的縱隊突擊,聯軍也相應採用了各類應對手段,頗有戰術眼光的法軍輕步兵專家迪埃姆描述了奧軍的梯隊防禦戰術:“如前所述,在1794年春季……鑑於法軍的猛烈衝擊在過去給奧軍造成的災難性後果,奧軍採取了利於削弱乃至耗盡法軍衝力的措施。他們……設置了龐大的預備隊,將前衞部隊儘可能向前延伸。這些指揮得力的前衞部隊最終成功地給我軍散兵造成了儘可能大的損失,消耗了儘可能多的時間。敵軍將我軍從一個陣地拖到另一個陣地,最終來到了他們真正打算防守的陣地,令我軍將最後一批步兵營散開作戰,將我軍拖得精疲力竭,而他們則依託築壘防線打亂了我軍火力。敵軍隨後以秩序最為良好的新鋭部隊投入戰鬥,衝進了我軍的散兵隊列裏,由於我軍士兵秩序混亂、體力不濟,絕大部分部隊單位甚至無法將官兵收攏到軍旗周圍,因此,敵軍的攻擊取得了巨大的優勢。”
▲圖10. 迪埃姆
簡而言之,儘管法軍無疑是革命戰爭中最為活躍的步兵戰術創新者,他們卻決非毫無爭議的最優秀步兵。殘酷的戰爭是最好的老師,它推動着各國步兵互相競爭,不斷在火力、機動、衝擊力間作出艱難的抉擇,鍛造出與戰爭之初差別極大的戰術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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