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木軒

單身農村女人,和她代孕出生的兩個女兒

由 解洪海 發佈於 綜合

這是一個單身的農村女人選擇代孕的故事。

包括我國在內的許多國家,都明令禁止代孕,或商業代孕,正是憂慮其倫理風險,把“生育降低為工具性需求”將衝擊和瓦解社會慣例。

但代孕的難以禁絕,背後是不孕不育者、性少數羣體的需求,如何保障他們的生育權利,同時防範輔助生殖技術的倫理風險,還是有待探討的課題。

山路蜿蜒直上40分鐘,麗水皂坑村就在兩山的夾頁裏。溪坑存不住水,細細的水流很快流乾,裸露出石塊。沿着溪水排列的村屋,大多是近幾年推倒舊屋後重建的。

41歲的金立芬和兩個女兒住在村裏最破敗的木樓,雨水順着屋頂的漏縫滴滴答答落下來,她不得不用盆來接住。

金立芬住在村裏最破敗的樓裏 本文圖片均為澎湃新聞記者 何鍇 實習生 李科文 圖

木屋總是漏雨。

院子是金立芬的爺爺那一輩修建的,父親早早分給了幾個兒子。在浙南的山村,女兒沒有房屋的繼承權,金立芬只是借住在這裏。

她從未婚嫁,也不願將就。在因疾病被切除了子宮後,她獨自去往東南亞代孕生女,十幾年打工攢下的錢一半給了代孕中介,一半投給了P2P。

P2P暴雷,血本無歸。如今,金立芬和四歲的女兒大大和小小靠低保和親友的接濟生活。

儘管如此,這個瘦弱的女人還是顯示出異常的樂觀。她積極地為小小的病奔走,也盼着能給女兒置辦一個有熱水器、保暖一些的安樂屋,在颳風下雨的天氣裏,庇護她們。

金立芬和兩個女兒

以下是金立芬的自述

我從來沒想過自己沒有孩子的生活。因為父母很愛我們,所以我也更愛孩子。

我期待自己的孩子好久了。第一次見到寶寶的時候,她們好小好小,我笨手笨腳地摸了摸她們,怕把她們給弄痛了。那時候好害怕,我心裏想能不能養活。家裏人説,你看很可愛的小寶寶,很乖巧,吃奶吃得好肯定能活。聽到這句話,我像吃了定心丸,放心多了,就笑了。

2011年,我沒有猶豫地做了子宮切除手術,手術後給當時做手術的婦幼保健院醫生留了電話,説有別人不要的孩子,我可以領養,可是一直沒有這個機會。

後來我還去孤兒院、福利院,看看有沒有小孩子可以領養。到現場門衞跟我説,你別看了,這都是東倒西歪的。我覺得自己條件不能讓他們過得好。

2013年,我看報道瞭解到代孕,開始在網上搜索關於代孕的信息,顯示廣州那邊比較發達,就先到廣州待了一個月。

他們開始就要交20萬,我瞭解其他地方的代孕也不便宜。後來我去了越南,與越南的交界的城市也都去過。在那裏我碰到一位代孕中介。我喜歡女孩,但選性別要多10萬塊錢,我選不起,只要有寶寶健康就好。

8年前爸爸腸癌做了切除手術。大便特別多,我家馬桶的邊緣很薄,他説坐得很痛,好想要一個抽水馬桶,這成為我心中很遺憾的一件事情。

父親最不放心我,他説如果他和母親走了,我就沒地方去,回家住也沒地方住。我跟爸爸説,我會有雙胞胎,在他牀前解釋代孕,他覺得我在跟他開玩笑,畢竟他聽都沒聽説過這樣的事情。

那時候我把所有的錢都已經準備,排卵期也已經測好,結果他突然查出肺病。沒能在父親彌留之際見他一面,我的小孩他也看不見了。

金立芬在父親的墳前。

後來受精卵移植了三個,存活了兩個。

2017年3月10號兩個寶寶出生,那晚我很開心,在夢裏看到爸爸一個人自言自語,坐在那裏開心地喝紅酒——生前他不會喝酒的,可能也是爸爸在冥冥之中保佑着我。

婚姻

我一直在生活在農村,打工打了好久,有時候同時打幾份。讀書的時候賣棒冰,半天可以賣100只棒冰,賺7塊5毛錢。離開學校以後,去電廠上班,開貨車拉毛竹,再在幼兒園當老師等。

第一次來例假感到劇痛是小時候跟爸爸去割小麥時,肚子突然痛一下,持續一分鐘。早幾年的痛感是能容忍的,疼一下就過去。

每次快到那個時候,自己就趕緊趕回家,所以不敢跑到遠的地方打工。

後來疼痛加重,開始是一個晚上,接着持續一個下午。再後來,肚子一直痛,要跟別人換班。需要一星期休息一天,老爸老媽照顧我。

疼痛發作時想吐,躺在牀上流口水,需要拿毛巾墊着。家裏的門和牆壁連起來,爸媽進房開門會震到牀,輕微一動都會有感覺,痛得你不能説話,想要暈過去。

那段時間小舅舅突然去世了,我痛得不能參加葬禮,又想到爸媽已經老了,每次都還要他們幫忙,沒有他們我真的活不下去,心裏想着比爸爸媽媽多活一個月吧。

1999年到醫院檢查,醫生説是子宮內膜異位。

因為父母都在,哥哥姐姐都很疼我,不交男朋友也不會孤單。當時沒有想過結婚,自己到新華書店查找獨立生育的資料,跑到上海紅房子去要求做試管,身體檢查都沒問題,但是需要結婚證。

姐姐她們可以媒妁之言,可我是絕對不行。我覺得,只有合意的,才可以在父母面前成雙成對。

年輕時的金立芬。

以前的小學同學追過我,當時我沒把話題挑開,瞭解到他還沒結婚,跟幾個同學一起去他那裏玩一下,留了號碼。交往了兩三個月,他經常會帶你去看錄像,但我覺得頭痛。我姐姐在城裏租房子,到城裏我都會去她那住。他送一箱蘋果到我姐姐家,我説不跟他處,姐姐把蘋果還給他。

鄰村的一個男子為我花了105塊錢。我用BB機跟他説想還給他,他説他不要。他覺得是我姐姐阻止的。其實這個東西,誰都阻止不了。

20歲的時候你跟他合不來,30歲的時候還是合不來的。

變故

近兩三年變故太大了。好長一段時間真的是好悲觀。

我是村裏唯一沒有住房的人。家裏有6間房子,父母在30年前分掉了,都是給男孩分去,在村裏是理所當然的事情。父母覺得我是女孩子,順理成章會出嫁。

建房申請一波三折,我實在是覺得沒有希望蓋房子了,就把錢放到P2P裏,電視台播放老闆是金融才子,我很放心地買進去,覺得這件事100%有把握。

三個月不到就爆雷了。我所有錢都投進去了,一共461,200元,外加200塊零錢。

打“110”的時候,我整個人崩潰到説不清話。在爸爸墓前哭了一夜,很無助,求他救救我。

2019年,我跑到香港,在數碼港等金融圈App的老闆,睡在馬路上、吃餅乾,路過的好心人給了我3瓶礦泉水。在公司門口,我抱着老闆的大腿求他,他把我整個人摔在地上了,我還是不放手,求他把錢還給我。深圳總共去了5次,香港去了2次,錢拿不回來。

家裏沒收入,我從2017年開始爭取低保。

户口本上就我跟兩個女兒。我母親是自己分户的。哥哥姐姐有空會過來,幫我帶小孩,送蔬菜我吃。我自己種的菜收成不好的話,可以到他們地裏拔。

買奶粉的錢全部是借來的,借我錢的人還跟我説,不要跟我家裏人説把錢借給你。借不來錢的時候,去外面討過,拖着嬰兒車,拉着兩個寶寶,等她們睡去。後來疫情,不敢跑了。

金立芬的雙胞胎女兒。

那時候整夜整夜睡不着,覺得自己撐不下去了。我説不出當時是怎麼哭的了,可是還是活下來了。我相信每個人都是善良的。

今年2月份剛拿到低保,三個人一共1100元。現在把恨都忘掉很多了,就想把生活過下去了。

小小生病了,又進去好多錢。

有一天上幼兒園回來,我看小小的眼睛有一隻大、一隻小,以為是雙眼皮變成單眼皮。第二天老師説你孩子還是一隻大、一隻小,面癱了。村裏的人説是眼睛的口堵住了,用頭髮栓一挑就好,我覺得還是科學地去對待,趕緊送到杭州去了。

住院交住院費的時候,口袋裏就900塊錢,我在邊上愁了很久,叫認識的人微信轉錢,一半用微信,一半用人民幣湊一起交了。

金立芬帶女兒看病。

我對這個病很陌生,問主治醫生他回答得也很含糊。去杭州看病時,小小腳痛得整夜叫,需要摸她的腳緩解疼痛,後來才知道是走路走得太多了,跟這個病沒關係。

小小現在抵抗力很低,下雪天受寒會影響肺部胸腺,現在我們每天消毒,手要擦特別多遍,防止細菌感染。

那時候兩個寶寶都沒有户口。小小看病的就診卡每天都要換。今天的霧化開出來,明天去做,就要重新掛號排隊。

我到民政局遞交孩子上户材料,辦公室工作人員跟我説,你孩子得了這個病,户口還這麼難上,不如送福利機構讓自己輕鬆一點。我説,那怎麼可以?再多的苦我都陪着她。她已經生病了,我萬分不捨,覺得心疼。

我還是很樂觀的,相信會好的,也盡最大的努力去幫她醫。

現在特別怕她們沒地方住,渴望有一個讓小小可以安心養病、有熱水器、保温一點的房子,在颳風下雨的天,可以把她們關在家裏有安樂屋。

金立芬的家。

奔頭

寶寶實在是太珍貴了。我覺得更有奔頭了。

在深圳追債,熬了三天不吃不喝,家裏人説寶寶得了手足口病,會出人命,我力氣不知哪裏來,急着趕回去了。

我沒想過村裏的人怎麼議論我,只是從自己幸福的角度來過生活,別人議論不議論都不是很重要。

大大和小小來到家後,我哥哥姐姐全家人一有空就抱她們。奶粉從出生到現在沒省過,她們特別喜歡喝。村裏有一個人嫁到意大利,幫我買過來。有時候那邊接不上,自己也到城裏去買。

這一次去城裏一次性買了36盒,老闆都不相信,他説你要買這麼多?尿不濕也是一次性買十打。因為我跑城裏一趟不容易,安排好後了就備半年的糧食。

她們生日時,我媽會燒一桌菜,跟我們小時候過年、過生日一樣,我覺得還是很隆重,家裏人也都會回來,坐一大桌。

大大有時候會主動幫你把吃完的碗筷端回去廚房,小小不懂會比較猛地把碗砸回去,大大就跟她説你輕輕放。

她們來了以後,我沒有一天睡好過。這個睡了,另一個可能又醒了。我哥哥或姐姐有空,他們會抱一個去睡。有時候晚上,一個哭起來,另一個也一起哭。

早上起來會悄悄跟她們做思想工作:今天開始一定要聽話,兩姐妹別打架,要保護好自己。有時候因為一張紙,她兩個人都會吵起來。我問了別人,他的雙胞胎也是這樣子,沒有一天不打架。

我自己帶孩子也經常會發火,你不跟她兇她都停不下來,兇完後,到夜裏睡覺時,又覺得……反正我表達不出,內心是很喜歡她們。

她們不是我一個人的女兒,是我兄弟姐妹,包括我媽,大家一起撫養的女兒。

金立芬帶女兒外出。

現在對爸爸的空缺,她們還沒有任何想法。我儘量讓她們在情感上不要有太多空缺。我當時就想好了,要大大和小小叫大舅叫大舅爸,叫三舅叫三舅爸,他們都是很疼她,也承擔着父親的責任。我姐姐、姐夫就讓她們叫我姐姐叫媽媽,叫姐夫叫爸爸。姐姐、姐夫他們開始不贊成,現在有一個女兒多一份幸福,也很疼她們。

我跟她們説,寶寶是媽媽很辛苦代孕來的。關於她們的事情,我一點都不想少分享給她們,希望她們快點長大,她們自己都會知道。

我都想好了,無論是學畫畫還是跳舞,小孩子現在學起來,長大後可以藝考,高中輕鬆一點。暑假的時候幫她們問了一些興趣班,不過沒想過強迫她們學任何東西。

對什麼感興趣讓她們自己選擇。路讓她們自己走吧。

來源:澎湃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