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中秋節還沒到，婆婆已經打了十幾個電話。她絮絮叨叨地説着家裏的雞鴨鵝都肥美得不行，荷塘裏的蓮藕也馬上可以吃了，孩子們最喜歡的柿子也紅了……婆婆住在鄉下，她不願意閒着，院子裏養了雞，種了果蔬。孩子們每一次回去都特別高興，程格格含含糊糊地應着婆婆，心裏打起了鼓。
婆婆的電話打來之前，程格格接到了母親的電話。兩個人聊了一會兒天，母親説着説着掉起了眼淚，希望程格格回去。她抱怨程格格生完二胎孩子後，整整三年，還從來沒有回過孃家。父母説他們很想她。
程格格腦門一熱，剛想答應母親的請求。可轉身就遭到婆婆的狂轟亂炸。
“我想孩子們了，你們一起回家，我給你們做好吃的。”婆婆使出慣用手段，眼看不適用，立刻換招數：“奶奶給你們買玩具，好不好？恐龍，芭比娃娃，你們來了自己隨便選。”
寧致遠看着程格格為難的樣子安慰她：“8天假，大不了兩家都去。先去我家，再去你家。”
程格格不解：“為什麼不先去我家，再去你家？年年回你家過年，中秋我想回孃家一次都不行嗎？”
話説到這份兒上，再説下去估計就要翻舊賬了，寧致遠忙轉身離開，對這個談話按下暫停鍵。可是事情終歸需要解決，擱置在一旁，只是逃避，對事情沒有任何幫助。
程格格思來想去，沒有找到解決方案。這麼多年來，她辛辛苦苦打點家裏家外，前幾年因為孩子太小，沒有辦法遠行。她從不提回孃家，父母每每打電話也安慰她不要着急，等孩子長大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她的委屈好像成倍增加，等寧致遠走近時，眼淚順着臉頰流了下來。她愛他，才願意裸婚遠嫁，可是她不過是想回家看看自己的爸爸媽媽，他總能找出理由拒絕。她多少有點怨恨他，恨他的不理解，恨他的不包容，恨他沒有同理心，恨他太狠心。
夫妻之間就是這樣，總能把發生不如意事情的原因怪罪在對方身上，從來不會從自己身上找原因。
02.
她想回孃家的心思越迫切，母親的話裏話外盡是埋怨。
與母親談話總是神奇相似：“你這大學白上了，我跟你爸供應你這麼多年，你這樣成天不出去工作，就是給人家當免費保姆啊。”
“你知不知道，我們鄰居小芳嫁給了她同學。離得近，她經常回來看她媽。小芳每次回家都會帶好多禮物，大家都好羨慕她啊。”
“家裏變化很大，縣政府搬到了東區，再不回來，我怕你連家都摸不着門了。”
母親對程格格滿腹牢騷，她總覺得辛辛苦苦培養的女兒就這麼結婚生子，全給耽誤了。她害怕女兒回到她的生活軌道，卻眼睜睜地看着她在老一輩的生活裏輾轉。她着急得慌，一次次用言語敲打女兒。
身為人母，程格格如何不清楚母親的心情。可如今在撫育孩子的道路上，她不能偷懶，把孩子全權交給任何人，她都不能接受。生而不養，她做不到。
熬不過去的時候，她跟母親求救，希望她能來幫幫自己。每一次都被母親拒絕，她理由充分：“誰生的孩子誰養，誰養的孩子，孩子就認誰當爹孃。”
婆婆自告奮勇地説要把孩子帶回老家，讓程格格放心打拼工作。程格格巴不得有人接手孩子，誰知，母親一個電話打來，罵她了一個措手不及。
“你個懶骨頭，自己生的孩子為什麼不自己帶？”她開始哭訴自己年輕時帶着兩個孩子的辛苦，可苦盡甘來，孩子出息了，她吃再多的苦也心甘情願。
沒多久，她簡單收拾下就趕了過來。孩子最小最難帶的時候，母親幫她度過了最難闖的人生關。
一向罵罵咧咧的母親温和地説：“孩子給誰帶都不愁長，可是給誰帶就認誰當爹孃，你這個娘到時候怎麼辦？”
父母之愛子，必為之計深遠。程格格深思熟慮之後，辭掉工作，做了三年全職媽媽。
03.
作為大字不識幾個的農村老太太，母親不懂什麼大道理。卻在生活的磨礪下活出了自己的一套生存哲學。父母的婚姻是典型的男主外女主內，母親沒有任何話語權。年輕的父親被生活摧殘，轉而摧殘靠他養着的母親。
母親這輩子逆來順受，日子過得不順心。她憋着一股勁兒，希望程格格能夠在家裏説了算。她吃了沒有錢的苦，所以才一遍遍讓她出去工作掙錢。
她怕，怕女兒把她年輕時候吃過的苦再吃一遍。她張牙舞爪的模樣裏藏着深沉的愛。她無法説出動人的道理，一次次把滿腔的擔憂化成了憤怒，一次次用尖利的爪牙和女兒撕扯，希望女兒疼痛中覺醒，可以追求上進。
程格格看穿了強悍母親下藏着的柔情時，哭得不能自已。
程格格從來沒有比此刻更加想回家一趟，她想念父母，尤其想念母親做的手擀麪。寧致遠沒有表態，也許，他根本就不在乎妻子的感受。
婆婆生了四個孩子，三個女兒，最小的兒子是寧致遠。他成了全家最受寵的孩子，重男輕女的婆婆視他為命根子。
程格格不敢想象若是中秋節不回去，婆婆打來的電話會不會把她淹沒，更別説三個小姑子會不會饒了她。
進退兩難時，她無意間發現了寧致遠的秘密。一瞬間，她恍惚起來。難不成寧致遠回家別有隱情？她看到的曖昧短信裏藏着哪些秘密？程格格揣着一腔心思沉睡過去。
夢裏，她和小三對撕，兩個人不相上下。寧致遠淡淡看着兩個人，他誰也不幫。公婆來了，好不容易擋開兩個人。婆婆拉住寧致遠，細細詢問，程格格看着他們母子二人指指點點，她以為自己會被領走。
卻不料，剩在原地的只有自己。程格格失望得大哭，聲音驚動了身邊的寧致遠。
他抱住妻子，委婉地説：“咱們回你們家，後天開車，我們一起回去。”
他以為她是因為不能回孃家哭，連問也沒有問一句就安排了她的行程。他們之間好像隔着一堵厚厚的牆。
04.
母親提醒過程格格看好自己的男人。她沒在意，她覺得是她的就是她的，能夠被搶走的就説明根本不是她的。
這種宿命論導致的結果是程格格差點失去了枕邊人。她這種性格的人不懂得爭取和抗爭，遲早受到命運的愚弄。
寧致遠不懂得拒絕。她早就清楚這樣的男人註定會與人糾纏，這個社會是多麼主動的人情社會，一個不懂得拒絕的人，等於在逢迎對方的行為。無論侵犯或者沒有侵犯到權益。
或許，他不拒絕曖昧，只是因為不在乎身邊的人，不在乎她吧。程格格心中想着，面上不動聲色，心裏暗潮湧動。
前男友來出差，約她見面，地點在一家酒店。她鬼使神差答應下來，那天收拾妥當來到酒店門口，她看到那個熟悉的背影，內心忽然慌亂，她臨陣脱逃。回來之後，就拉黑了前男友的聯繫方式。
她不能放縱，做人都應該有底線，寧致遠的錯誤不能成為她墮落的理由。
她由着寧致遠越走越遠，心裏的恨轉變為蔑視。公婆打電話問中秋節的安排時，程格格直接説道：“他回家，我帶着孩子回孃家。”
既然求不得圓滿，她就把圓滿徹底撕碎吧。
3歲的豆豆在旁邊爬來爬去，一個勁兒地往身上爬。婆婆看到孩子，急忙揮手致意：“豆豆，看這裏，叫奶奶。叫奶奶。”
豆豆眼睛餘光掃到手機裏的視頻，一位頭髮花白的老人家滿是皺紋的臉上爬滿了笑容。“奶奶，我想你了，我想回家，爺爺呢？”豆豆雀躍着跑回客廳。
“豆豆，媽媽問你，你想回外公外婆家，還是爺爺奶奶家？”
“媽媽，我想回爺爺奶奶家。”
“為什麼呀？”
“爺爺奶奶家有很多好吃的，好玩的。”毫無意外，豆豆喜歡爺爺奶奶。時間花在哪裏，哪裏就會產生效果。豆豆跟爺爺奶奶待的時間長，感情自然會比外公外婆好。
結婚多年，她和自己的父母漸行漸遠。本以為血緣的親密關係任誰也無法改變，可是生活粗糙地磨礪下，她在父母心中的排序沒變，而父母在她心中的排序不斷靠後。
親情也有保質期，不是放進冰箱就可以一勞永逸。它也需要不斷地用時間維繫，程格格意識到這點時，愧疚蔓延開來，她心裏難過得要命。
為了寧致遠，她捨棄了父母的關愛，以為愛情可以温暖餘生時，遭遇背叛。此刻，她再去看父母沉甸甸的愛時，看向丈夫的眼光冷得讓人打顫。
05.
轉賬記錄那麼明目張膽，程格格根本不相信還會有其他原因。“夢的衣裳”，程格格嗤笑，瓊瑤阿姨的毒害不淺。小三上位的三觀委實常人無法理解。
寧致遠神情淡然，他越平靜，程格格越是生氣。憑什麼，她這般在乎，而他卻輕飄飄的。果然，愛情毫無道理可講，被愛的永遠肆無忌憚。
“不要大驚小怪，胡思亂想。我們之間什麼都沒有，她去國外出差，幫我代購了一個手錶，轉賬記錄是買手錶的錢。”
代購什麼不好，偏偏是手錶？手錶什麼含義不知道嗎？程格格才不會相信這麼拙劣的理由。
明明一家人都在一起，可她卻感覺到心卻散了。中秋節團圓的願望困住了每一個人，程格格碰得頭破血流。
她回首一眼看去，自己孤零零一個。孃家，她許久沒回，父母有怨言。婆家，她次次都回，但是公婆的那種熱情總讓人隔着好幾層親熱的生疏。
自己的小家，日日精心付出，換來的卻是背叛。程格格走得灑脱，這個結果，如果無法更改，她可以承擔。
3歲的孩子戳穿了她這麼多年試圖掩蓋的不幸，她內心對親情的渴望被冷藏起來。醒悟過來的她，當天就訂下了回鄉的高鐵票。至於寧致遠，隨他的便。
母親在火車站接過豆豆，緊緊抱在懷裏。程格格看到一向堅強的父親眼裏閃着淚光。她抱住了父親，在他耳邊喊了一聲：“爸，媽，我回來了。”
回到家，父母早已收拾出了房間。嶄新的被褥，嶄新的窗簾，一切都是新的。程格格的陰鬱心情得到舒散，像雨後初晴。
06.
回來的路上，寧致遠的電話一直在打。程格格一個都沒有接。她跟公婆簡單交代了事情始末，也亮明瞭自己的態度。日子能過就過，不能過她不會勉強自己。
當把主動權握在自己手裏時，程格格覺得天地陡然開闊。原來，世界從來不會為誰改變，但是自己可以改變。
寧致遠是在兩天後來到了程格格的孃家。物是人非，多年前第一次到這裏時，他們是奔着結婚的目的而來，如今馬上分道揚鑣。程格格不想影響自己心情，話説得直白明亮。
“打開窗户説亮話，你沒必要追回來，我只是想我爸媽了，他們不是你爸媽，你沒必要跟我一起回來。”程格格覺得寧致遠從未把自己當做妻子，如果兩個人真正攜手相伴，妻子最在乎的人，他怎麼會視而不見？
寧致遠從包裏取出一個紅色的盒子，盒子裏是一塊女士手錶，價格一樣明目張膽，和轉賬記錄一樣。
程格格心裏透亮，她知道寧致遠沒那麼老實。這塊手錶也許是欲蓋彌彰，但最起碼説明他還不想放棄這段婚姻。這其中有沒有公婆的説勸，她也不想知道。
她看過他們的聊天記錄，兩個人還停留在最初的欣賞上。他們是在項目合作中認識的，女人是客户公司的代表。寧致遠和她並沒有實質性的接觸。
程格格沒有想過原諒，她想想還是算了。她不跟自己過不去，誰的婚姻沒有幾個蛀蟲，她看到了，拿掉就是。沒有傷到根基的婚姻，還是要維持下去的。
離婚做什麼？傷筋動骨。孩子雖然不是苟且婚姻的理由，但是離婚對孩子造成的傷害確實是最大的。她不能保證自己一個人可以給孩子幸福，也不能保證自己可以幸福，所以，她沒想過離婚。
07.
她回孃家，一來她想爸爸媽媽，她相信親情和血緣是這輩子無法更改的紐帶。而愛情不一樣，她在寧致遠身上沒有看到婚姻的職責和擔當。在她沒有確定自己可以幸福的前提下，她必須給自己找好退路。
父母是她的第一條退路，而另一條是她自己。她得儘快成長起來，讓自己變得足夠強大，強大到可以支撐起她和親人們的幸福。
説到底，程格格是自私的。她在困難的時候想到了父母的港灣，她不能成為風雨中漂泊的船。但是，恰恰是程格格的自私成全了父母的祈願。
月亮穿過雲朵，皎潔地照着整個農家小院。茂盛的黑槐樹籠住了每一個人，大家圍坐在一起。圓圓的桌子，坐滿了人，像一個月亮懸在地上。
豆豆早跟外公外婆熟識，他甜甜地叫着他們吃東西。一張小手在桌上來回抓去，他把月餅分別遞給桌上的每一個人。
以孩子為中心，幸福像光芒四散開去。程格格忍不住在豆豆額頭，親了一口。
中秋團圓，不是追求人們圍攏在一起，形成一個團團圓圓的圈，而是順從內心，聽聽心裏的聲音。那些曾經破碎的情感，是否值得團起來，捏一個圓。就像寧致遠的曖昧，程格格把打算的圓再次捏了起來。
從外面看去，一家人團團圓圓，可他們知道：心向之處團圓，才是真的團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