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藝視角：“獨身”與“不婚”的日本人

　　【深度解讀】 

作者：蓋曉星（東京大學文學博士生）

據2015年日本的國情調查顯示，日本終身未婚率男性佔24.2%，女性佔14.9%。預測終身未婚率2020年男性約達26%，女性約17%，2030年男性升至30%，女性23%。另據日本國立社會保障和人口問題研究所2018年的推理預測顯示，2040年日本的獨身人口將佔總人口的46.8%（包括喪偶與離異家庭）。20世紀70年代日本進入高齡化社會，20世紀90年代起出現“少子化”傾向，之後並行發展為“少子高齡化”現象，且日益嚴重。從前被視作理所當然的“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隨着“家族制度”的衰微慢慢失去約束力，日本成為世界首屈一指的“晚婚國”。在相對成熟和完善的經濟社會體系中，較容易能夠“獨善其身”的年輕人已不願再揹負對過去和將來的責任。如今，無論政府如何努力增加育兒福利，也難挽狂瀾。

酒井順子《敗犬的遠吠》書封 資料圖片

而另一方面，市場順應了這一趨勢，為單身人士提供服務的“獨身商務”興起，如“一個人卡拉OK”“一個人烤肉”“單身婚紗攝影”“單身旅行”等等。2000年之後，出版行業面向單身讀者羣發行的書籍更是層出不窮。有從社會學角度解剖現實的《敗犬的遠吠》（酒井順子 2003）、《一個人的老後》（上野千鶴子 2007）、《超獨社會——“獨身大國·日本”的衝擊》（荒川和久 2017）、《通過數據解讀“終生獨身”社會》（天野馨南子 2019）等，也有為獨身代言的《40歲單身男士的生活方式》（木村隆志 2016）、《不結婚的男人們》（荒川和久 2015）、《其實不想結婚綜合症》（北條香也 2016）、《無須結婚的社會》（山田昌弘 2019）、《獨身人生》（荒川和久、中野信子 2020）等。還有為單身貴族出謀劃策的《30歲剩女怎麼辦！？》（崗田鬥司夫 2001）、《結婚的條件》（小倉千加子 2003）、《結婚的才能》（小倉千加子 2010）等，不勝枚舉。

其中《敗犬的遠吠》銷售量約達45萬冊，“敗犬”一詞也獲得當年的流行語大獎。《一個人的老後》約銷售85萬冊，它們都成為當年最暢銷的圖書，在社會上引起廣泛爭論。同時，描寫單身貴族的電視連續劇更是“你方唱罷我登場”，近年來在屏幕以及網絡上大有形成流派之勢。

　　一

2006年播出的10集電視連續劇《不能結婚的男人》，可以説是在獨身題材中最早引起熱議且備受好評的佳作。主人公桑野信介（阿部寬飾）是一名有着自己獨特理念的優秀建築設計師，他雖因性格乖僻、不擅交往而令人敬而遠之，但作為一個不折不扣的“高富帥”“直腸男”，久而久之，逐漸贏得了身邊女性的芳心。劇情圍繞堅持獨身主義的桑野和醫生早坂夏美（夏川結衣飾）之間雖互有好感卻難以開誠佈公的“中年戀愛”展開。

把單身生活過到極致的桑野，將自己的單身公寓視作逃離人際關係的“聖域”，包括父母親屬在內的任何人都不允許進入。精神和物質上的潔癖讓他對別人從不迎合、妥協。他不是對異性完全沒有興趣的“草食男”，他只是從生理上排斥“結婚”這一形式。他被周圍的人視作異類，大家每天都受他言行的“傷害”，可是聚到一起時的話題卻總離不開他。

上野千鶴子《一個人的老後》書封 資料圖片

醫生早坂夏美則是一箇中年“白富美”，她因追求學業、事業，錯過了戀愛機會。她對桑野產生好感之後也不會表達或者説是因為自尊心過高而放不下面子，兩個人總是發生言辭衝撞，互相打擊、挖苦對方。當夏美髮現其他女性對桑野心懷愛慕時，又總是盡力撮合。在放不下自尊心但又缺乏自信心的兩難處境中，她失去主動出擊的能力，只能徘徊觀望，寧可犧牲自己也要成全別人。直到最後的事態發展讓她確定桑野別無他念，自己已沒有競爭對手，並且不會傷及他人時，才終於小心翼翼地向前邁進一步。

這部電視劇以開放的結局收場，不容外人進門的桑野邀請夏美到家裏共進晚餐，預示兩個人開始交往。

2019年，續集《還是不能結婚的男人》播出，該劇描寫13年後的桑野，由此觀眾才知道他和夏美並沒有走到一起。此時已經53歲的桑野在事業上功成名就，生活上卻依然孑身一人。為諮詢一件涉及法律糾紛的問題結識了律師吉山圓（吉田羊飾），兩個人又重複了一遍桑野和夏美的故事。和所有“續集”的命運一樣，《還是不能結婚的男人》無論在收視率還是口碑上都遠不如前作，但阿部寬出神入化的演技使桑野信介這個讓人既愛又恨的乖僻男成為不能結婚男人的代表。

　　二

2012年，描寫大齡剩女的連續劇《不結婚》則聚焦於中年女性面對戀愛與婚姻的心態。

35歲的田中千春（菅野美穗飾）是一家旅行社的合同工，她住在父母家裏，過着平淡卻安穩的日子。有一天，偶然得知前男友結婚的消息，使她內心產生動搖。加上妹妹也婚期將至，一家人都為她感到焦急，母親甚至開始催她去相親。就在這時千春遇到了44歲的獨身主義者桐島春子（天海祐希飾），春子是一名庭院設計師，和上司有過一段不倫之戀。如今她一心撲在事業上，認為只有工作不會背叛自己。通過和春子的交往，千春認識到自己這麼多年來因為沒有明確的人生目標，所以容易滿足現狀、得過且過，遇到喜歡的人也患得患失，沒有表白的勇氣。

作為一個大齡非正式職員，面臨合同期滿、公司不再續簽的狀況，接受新調來同事的求婚，迴歸家庭的避風港對於千春來説是安全之策。但最終她還是拒絕為了婚姻的結合，而是選擇和相愛的人在不拘泥於婚姻的形式下彼此珍惜對方。作品不僅提示了婚姻的另一種可能性，也對女性脱離傳統家庭追求自立人生的選擇以肯定。

　　三

2006年4月，TBS電視台推出改編自水野敬也小説《斯巴達式婚活塾》的10集連續劇《我不是結不了婚，而是不想》（也譯作《我選擇了不結婚》《我不是剩女是不婚族》），再次直面中年女性的戀愛睏境。

故事講述經營皮膚美容診所的醫師橘雅年近不惑時在同學會上遇到高中時代的初戀情人櫻井，本想重拾愛情的她卻遇到重重挫折。她和閨蜜在一家高級日式料理店一邊吃飯一邊吐槽時，被瀟灑英俊卻盛氣凌人的“毒舌”店主十倉誠司聽到，從此開始對橘雅進行戀愛指導。兩人説起話來雖然總是唇槍舌劍互不相讓，但橘雅逐漸認可並越來越依賴這個戀愛軍師。可是就在橘雅排除層層障礙終於和櫻井發展到談婚論嫁時，經櫻井的善意提醒，她才意識到只有和十倉在一起時她才能做真正的自己。

劇中橘雅的口頭禪就是“我不是結不了婚，而是不想”。她既是學霸又是“白富美”，在事業上獨當一面，不需要他人提供遮風避雨的港灣。她身邊也不是沒有愛慕者，可她不會為了婚姻去將就。“戀愛導師”十倉一語道破當代未婚女性的處境：“想要和喜歡的男人結婚，就這麼簡單的理想，現在是多麼難。和父母那一代人不同，結婚沒有了強制性的時代，可以自由地選擇，所以大家才迷茫。”對於女性來説，“選擇喜歡的男人還是可以結婚的男人”，這是一個需要認真考慮的問題。

該劇在2021年1月觀眾投票“能學到戀愛技巧的電視劇排行榜”中名列第二。可見它的現實意義直至15年後的今天仍然不減。

　　四

2017年12月，根據同名連載漫畫改編的網劇《東京女子圖鑑》在亞馬遜平台首播，再次引起都市圈女性的廣泛關注和熱議。

地方城市出身的主人公齋藤綾（水川麻美飾）不甘心在家鄉過平庸的生活，大學畢業後到東京的時裝公司就職，成為一名能幹的職場白領。初到東京時，人生地不熟的綾遇到了一個温厚可靠也是隻身在東京打拼的大男孩。兩人在一起的日子雖温暖甜蜜卻讓綾產生了疑問：這樣的幸福在老家秋田也唾手可得，難道這種小小的幸福就夠了嗎？綾離開了可能會讓她不求上進的幸福，跳槽到知名外企，在工作上獲得更大的施展空間，成功躋身於高收入階層。

綾放棄了“可以結婚的男人”，被喜歡的男人拋棄，經歷各種打擊之後她降低標準嫁給一個經濟條件較好的“可以結婚男”，卻以離婚收場。最終她也選擇了開放型的婚姻，和以前認識卻因不喜歡對方嚼舌而保持距離的公司職員同居，兩人從朋友升級為互相取暖的伴侶，追求的不再是激情而是現實。

由於該劇引起廣泛共鳴，獲得很高評價，2020年播出了姊妹版《東京男子圖鑑》，另外可以對照觀看的還有2019年播出的《東京獨身男子》等。這些作品一方面在試圖探討造成人們獨身的原因，剖析當代大齡青年的人生觀、價值觀與愛情觀，努力從客觀的角度俯瞰這一社會現象；另一方面也會小心翼翼地敲一下警鐘，例如《不結婚》中通過大學的社會學講座指出少子化將會危及未來日本的存續問題：“如果按照現有的出生率發展下去，大約1000年之後日本將僅存一人。”

　　五

如今，單身問題已經成為許多亞洲國家面臨的普遍難題。究其原因，女性的就業率上升可以説是一個決定性因素，經濟獨立的女性面對婚姻擁有充分的選擇權和自主權。日本社會的單身問題愈演愈烈的另一個重要原因在於大家庭的解體和公司職場迴避干涉個人問題的風尚日趨濃厚。高度經濟增長弱化了相互依賴、互輔互助的人際關係，尊重個人隱私的社會風氣導致親朋、上司和同事不再像先前一樣積極地充當媒人。社會關係中自然而然形成的人際關係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充滿商業味道的婚姻中介、徵婚軟件等。

反過來，這些徵婚經濟之所以具有市場潛力，也從另一個方面説明有相當一部分的獨身並非出於自願，而是“別無選擇”。事實上，在針對未婚羣體進行的調查中，有86%的男性和89%的女性具備結婚願望。同時在面向18至34歲未婚人口的問卷調查中，有70%的男性和60%的女性回答“目前沒有戀愛對象”。社會多元化帶來生活方式的多元選擇，豐富多樣的娛樂生活容易激發年輕人對變化和刺激的追求，相形之下，婚姻便成為一種束縛。即使有結婚願望的人也難免被“享受當下”“隨遇而安”或“順其自然”的人生態度左右，在止步觀望中錯失良緣的人想必也不在少數。再者，伴隨近年來日本的經濟蕭條和不穩定的就業形勢，人們的收入差距增大。男性低收入羣體對“養家餬口”的責任望而卻步，同時也被將高收入作為擇偶標準的女性拒之門外，形成一“退”一“守”的局面。於是，結婚的條件也水漲船高，在婚姻的圍城外徘徊不定的人便越來越多。

《光明日報》（ 2021年05月06日 13版）

來源:光明網-《光明日報》